第56章 措大

  因為東西兩市的管理太過繁雜,所以官府特地在這兩處設立了專門的市署。


  同樣為了方便管理,市署的權限不可謂不大,甚至能在長安縣和萬年縣兩個縣衙之外獨立執法。


  齊諧目光一凝,知道自己這次應對不當,少不了要吃一點虧。


  千裏足車馬行是本地的老字號商鋪,跟這些巡街的衙役關係自然非同一般。


  自己不過是一過路的書生,再加上此時的唐初還是一個重武輕文的年代,自己的書生身份根本沒多少特權……


  “王掌櫃,這裏發生了何事?”其中一名衙役單手扶刀,上前跟千裏足車馬行的掌櫃打了個招呼。


  千裏足車馬行的王掌櫃冷笑一聲,指著齊諧把方才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當然,重點說了這書生一進店便打人滋事,三言兩語便要拔劍砍人的事情。


  最後還把自己猜測這書生故意盜走驢子,又來索賠的猜測說了一遍。


  齊諧原本不想任由這掌櫃的胡說八道,可這掌櫃的看到衙役後就跟見到失散多年的阿爺一般,話角密得連風都插不進去。再加上他那可憐巴巴的表情,簡直跟受了多大的不明之冤一般。


  齊諧除了搖頭苦笑也做不出半點反應。


  原本隻不過是跟這店鋪做個交割,誰能想還能出這一檔子事。


  雖然有些無奈,不過齊諧倒也不是十分擔心。


  那掌櫃的誹謗他自己偷走了驢子又來訛詐,而實際上自己反正是帶了青雉過來的。等下讓青雉一現身,什麽解釋也省下了。


  畢竟哪有自己偷了驢子,還特意牽著“贓物”過來鬧事的道理。


  等掌櫃的說完,那衙役看著齊諧的眼神逐漸嚴厲了起來。


  同來的另一名長臉衙役,二話不說抽出佩刀,走到齊諧麵前。


  領頭的衙役也跟上來,一臉正氣地說道:“盜竊本已是大罪,你這書生居然人心不足,居然還敢再來索要錢財。老實交待,那驢子可是在你手上?!”


  齊諧看著這幾人的表演,心裏有些好笑。


  雖然這兩名衙役裝出一副秉公辦案的架勢,可是兩方爭執,單單憑借王掌櫃的一麵之詞就把目標對準了另一方,其中的貓膩自然是不問可知。


  光天化日,他倒也不怕這些人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什麽枉法的舉動。


  看來店大欺客,果然是自古便有的風氣。


  齊諧目光下沉,盯著手裏的長劍。


  說到底今天這事兒也隻是個小誤會,遠沒有到兵戎相見的程度。


  他此時持劍在手,更多的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


  有兩名衙役在前,自己再動刀兵終究有些不妥。


  齊諧緩緩把劍收入劍鞘,對著兩名衙役說道:“二位,實不相瞞,那驢子如今確實在我這裏。”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那領頭衙役也是一愣,他原本就隻是做個樣子。料想齊諧會斷然否認。這樣自己憑借“拒不招供”的名義,將這書生押解進市署監獄。


  打上一頓板子,小小的一個懲戒,這件事也便過去了。


  下次再來這裏巡邏,那王掌櫃少不得要給自己一些好處。


  卻沒承想,這書生居然就這麽承認了……


  還真是……


  “既如此,你便跟某到市署走一趟!”錯愕之後,領頭衙役立即做出反應。


  他一邊說話,一邊取出腰間的繩索。


  “且慢!”齊諧後退一步,冷笑說道,“閣下連事情緣由都不問一聲便要索人嗎?”


  “你方才不是已經承認盜竊了驢子?我如何是不問情由?!”


  齊諧淡然說道:“我方才說過,驢子確實在我這兒,何時承認過是我偷盜的?”


  “你……”領頭衙役一陣咬牙切齒,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製止住那名長臉衙役不管不顧就要索人的舉動。


  齊諧冷笑一聲,高聲叫道:“青雉!”


  他當然不是要讓青雉當著眾人的麵,親自開口辯駁。否則一頭驢子突然說話了,接下來的下場恐怕是青雉被當場格殺。


  自己也免不了被當做妖人處置。


  他需要的是先把證據擺出來,讓千裏足車馬行那邊確認了身份,再一一對質。


  主意打定,可那頭驢子卻沒有現身。


  齊諧再次高叫一聲:

  “青雉!”


  還是沒有回應。


  抬頭張望,視線裏的確已經沒了青雉和花離的身影。


  齊諧心裏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


  尼瑪!這驢不會又跟花離一起出去浪了吧!


  兩名衙役連同周圍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都看傻子一樣看著齊諧。


  這書生怕是得了失心瘋吧?無緣無故在這瞎喊什麽呢?


  站在前麵的王掌櫃倒是知道齊諧在喊什麽。


  走上前對領頭衙役解釋道:“錢兄有所不知,這齊舉子寄養在我店裏的驢子,他方才喊的便是那驢子的名字。”


  “原來如此。”領頭衙役點了點頭,“給阿貓阿狗起名字的見過不少,可給驢子起名字的某還是頭一次聽說。”


  周圍的人也是恍然大悟,繼而忍不住哄堂大笑。


  “還給頭驢子起名,這措大怕不是瘋的吧?”


  “是啊,窮措大窮措大,這驢怕不是他唯一值錢的家產了吧!”


  ……


  周圍嘲諷的聲音此起彼伏。


  齊諧一陣無語。


  這驢,也忒特麽不靠譜了。


  “無論如何,請齊舉子跟我們去市署走一趟。”那衙役得知齊諧還有個舉人的身份,說話的語氣倒是客氣了幾分。


  當然這也隻是語氣上的客氣。最多也是免一頓後續的教訓。


  可要說把這書生放走,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客氣話說完,衙役手中的繩索便套在齊諧身上。


  “慢著!”此時,原本一直在看熱鬧的楊嘉賓終於開口說話了。


  齊諧麵上鎮定,其實心裏多少還是有一絲煩亂的。


  這些胥吏雖然不會拿他怎麽樣,更不會有性命之憂。可要跟這幫人打起官司來,著實不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官如大魚吏小魚,完糧之民且沮洳;官如虎,胥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


  這幫官僚階級的具體下層執法者,差不多都是些敲骨吸髓的主兒。


  一聲“慢著”,讓齊諧有些煩亂的情緒穩定了下來。


  毫無疑問,楊嘉賓是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有他出麵作證,想把這件事辦的漂亮、不留後患自然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了。


  實際上,先前齊諧跟這些買賣人扯皮、分辨,這個無良書生純粹就站在一旁偷樂。


  原本齊諧是沒打算再搭理這貨的,沒想到現在他倒是仗義出手了。


  雖然楊嘉賓衣著普通,身上如同齊諧一般穿著瀾衫,但是他隨便一句“慢著”,語氣中竟然滿含了上位者才有的威嚴氣度。


  衙役不敢怠慢,趕緊過來個楊嘉賓打聲招呼:“這位先生是……”


  楊嘉賓踏前一步,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把團扇,一邊扇著風一邊嘴裏幽幽說道:“我跟這位兄台一起過來的。原本隻是件小事,齊兄未開口,我也沒打算插手。不過,看你們兩位在這兒仗勢欺人,我便少不得在這件事分說一二。”


  齊諧看著那柄團扇,心裏頓時有些想笑。


  這東西應該是女人用的吧。作為讀書人,難道不應該手搖折扇才能顯出讀書人的風骨來麽?

  稍稍搜索一下記憶,哦,感情這個世界還發明折扇啊……


  “請先生賜教。”被楊嘉賓這麽一插嘴,倒是讓衙役說話都客氣了起來。至於“仗勢欺人”一類的詞他們自然是聽不到、也不會介意的。


  當然,也可能人家本來就是這麽客氣,隻是他們覺得齊諧不配而已。


  “說起來,我與齊兄也是萍水相逢。先前入城,我聽齊兄口占一詩,很是仰慕,便一路跟他來了這裏。當然跟我們一同來的,還有一頭驢。”


  楊嘉賓笑了笑說起今天認識齊諧的原委。


  當然,他還想說,原本齊諧肩膀上還站著一隻很大的花貓,隻不過這話到了嘴邊又重新咽下去了。


  花貓站在人肩膀上固然稀奇,可畢竟跟現在的事情無關。


  “那驢子,想必就是叫青雉吧?”楊嘉賓這話是對齊諧說的。


  齊諧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這話剛一說出口,千裏足車馬行的人便立即炸了鍋。


  “果然吧掌櫃的!我就說那驢子必然是讓這措大偷去了!”說這話的是先前那名夥計,看他說話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看來對扇他好幾個嘴巴子的齊諧是恨之入骨了。


  “不錯!賊喊捉賊,就憑你也敢自稱讀書人!選你這樣的人做舉子,你們青州府的人也是缺了大德!”因為有生意往來,他們多少了解主顧的訊息,所以掌櫃的對齊諧直接展開了地域攻擊。


  掌櫃的轉頭對市署的衙役和越圍越多的不明吃瓜群眾解釋:“諸位有所不知,這書生寄養在我們這兒的驢子,名字就叫青雉!”


  “嘩嘩”


  周圍一片喧嘩。


  顯然,在這些剛打聽到情況的吃瓜群眾看來,這便是書生偷驢子又反咬別人一口的鐵證了。


  “不要臉!”


  “無恥!”


  ……


  群情激奮,掌櫃的臉上頓時滿麵紅光。


  楊嘉賓沒料到自己這一句話居然引起這麽大的反應,好像是幫了倒忙……


  倒是作為當事人的齊諧一幅好整以暇地架勢,就好像那麽唾沫橫飛的人們罵的人不是他一般。


  “大家別罵!大家先別罵人了!”楊嘉賓略有些狼狽地喊,“諸位!額……別——吵——吵——了!”


  楊嘉賓連忙大聲嗬斥,廢了好大工夫才把昭昭民意壓了下去。


  “諸位請聽我一言。”楊嘉賓喘著粗氣問道,“請問你們各位,要是你們偷了別人東西,還會帶著這東西去苦主家門口嗎?”


  “你這後生怎麽說話的?你才偷東西!”一個上了歲數的老頭子頓時不高興了,立即反唇相譏。


  “就是,無緣無故怎麽還罵人呢?!”


  “你們是一夥兒專門偷東西的吧!”


  ……


  緊接著下麵便是一片叫罵、嘟囔聲。


  愛看熱鬧的人都不會是傻子。


  店鋪掌櫃和市署衙役都不敢得罪的人,旁邊的泥腿子當然隻能趁亂跟著罵兩聲而已。


  “對對對!我方才說錯話,是小生的不是。”楊嘉賓從善如流,立即作了個羅圈揖道歉,“小生剛才孟浪了。不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齊兄真是偷驢賊的話,他當然不會把丟失的驢帶過來!這也說明了,齊兄絕對不可能是賊人!”


  此話一出,周圍倒是立即安靜了。


  是啊,哪有小偷帶著贓物去找失主茬的道理?!


  “你們說的青汁在哪兒呢?沒見著驢你就敢胡說八道?”下麵又有人抬杠。


  “我看他倆就是一夥的。這兩個家夥打扮成讀書人,想來坑人家車馬足老板家的錢……”另外一人脖子一梗,放開膽子最後罵了一句髒話。


  “就是!就是!捕頭快去吧這兩個人都抓了!”


  ……


  市署衙役被民意裹挾著,原本忌憚另一名書生的背景,此時卻有些下不來台了。


  要真得罪這名公子哥是不敢得罪的,但要是就這麽放過他們,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


  兩名衙役手握在刀柄上,兩雙眼睛在書生、掌櫃和下麵激憤的吃瓜群眾身上滴溜溜打轉。


  對視一眼,他們似乎已經下了某個決斷。


  “鏘鏘”兩聲,他們分別抽出佩刀。


  最早上前交涉的那名領頭衙役對著群眾大聲嗬斥道:“公家辦案,閑雜人等退避!再敢聒噪,小心刀劍無眼!”


  下麵的起哄叫囂聲頓時弱了幾分。


  民怕官是天性,哪怕這兩名衙役隻是最最底層的胥吏,依舊有著天然的壓迫感。


  再加上凡事沒必要做太過,隻要恰到好處即可。誰家店門也少不了會有些來鬧事的,對於這方麵的應對,他們也早就習慣了。


  雖然這衙役是在對眾人發飆,但是大家都知道,這衙役刀尖對準的方向,很快便朝該朝向另外一方了。


  果然,說話的領頭衙役手中短刀一翻,臉上帶著幾分可以的假笑,對齊諧說道:“齊舉子,此事涉及盜竊,還請跟我們到市署走一趟。”


  在場的各方,無疑齊諧是最弱勢的一個。他們自然知道該先朝誰下手。


  齊諧幽幽歎了口氣,將手中的長劍收起。


  雙手背負身後,淡然說道:“頭前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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