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華亭鶴唳
晉武帝太康十年,二十八歲的陸機和弟弟陸雲終於踏上了北上之路,朝洛陽進發。
北上之路萬水千山,道阻且長。離開了故鄉,陸機才知道故鄉的好處。漫漫途中,他作詩二首,感歎“悲情觸物感,沈思鬱纏綿。佇立望故鄉,顧影淒自憐”;“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他無時不刻不在思念著他的峻秀華亭和清朗鶴唳,可是別時容易見時難,宦海深深,前途難料,這讓他的心充滿了不安和惆悵。
到了洛陽後,朝廷的複雜遠遠超乎他的想象,幾經浮沉,陸機終於在晉惠帝太安二年,也就是十四年後,被成都王司馬穎任命為前將軍、前鋒都督,統領王粹、牽秀等人所部二十萬進攻洛陽的長沙王司馬乂。
任命下達後,陸機沉默了: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像祖父陸遜那樣統領軍隊,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爾後出將入相,加爵封侯;但是當機會真正出現在眼前時,他卻害怕了,因為真到了關鍵時刻,他才知道自己沒有祖父的謀略決斷!略作思忖之後,他有意將都督之位辭讓給別人,但是司馬穎不同意。無奈之下,他隻能硬著頭皮率領大軍奔赴洛陽。
大軍行至洛陽郊外開始安營紮寨,陸機聽聞號角連營,心有所感,命令左右把司馬孫拯叫過來。孫拯是吳郡富春人,為人正直,是陸機的老鄉。也許是物以類聚同病相憐的原因,陸機和孫拯惺惺相惜,孫拯既是陸機的下屬,也是他在北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孫拯見陸機叫自己,趕緊奔到都督營帳,下跪道:“都督命末將前來,有何賜教?”
陸機吩咐從人都出去,然後對孫拯說:“顯世啊,現在沒有別人了,你不要這麽客氣,趕緊起來吧。”
孫拯站了起來,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士衡既為都督,顯世怎麽能不尊敬你?”
陸機擺了擺手,指著麵前的酒席道:“好了好了,顯世,你不要說別的了,陪我喝杯酒吧。”
孫拯了解陸機的個性,知道他心中抑鬱難抒,於是坐到酒席前,拿起一隻酒杯,自己斟了一杯酒,對著陸機道:“都督,顯世敬你一杯!”
陸機點點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說:“顯世,你想念故鄉嗎?”
孫拯知道陸機已經心生退意,然而此時退卻無異於自殺!於是說道:“吳郡雖有吳郡的好,北方也有北方的妙!”
陸機搖搖頭道:“顯世,你在說謊!”
孫拯不作聲了,隻默默地喝酒。
此時號角聲又響了起來,陸機聽了慢慢說道:“我今聞此,不如華亭鶴鳴也!”
孫拯已經有些醉意,看著同樣有些醉意的陸機說:“士衡,我們一路走到此,已經是騎虎難下了。華亭雖好,絕非終老之地啊!”孫拯話一出口,陸機眼淚就流了下來。孫拯繼續說:“士衡,成都王將二十萬軍隊交給你,咱們若是贏了,後麵的事還好說;如果輸了,那咱們……”
“咱們會怎樣?”陸機放下酒杯,盯著孫拯問。
孫拯正欲答話,忽聽見帳外一陣吵鬧,陸機很不滿地大聲問道:“是何人在外麵喧嘩?”
一個軍士說道:“都督大人,末將有要事稟報!”
“你進來吧。”
那個軍士進了營帳,單腿跪地稟道:“都督大人,中郎將孟超在本部的一萬多人裏自稱小都督,又縱容屬下大肆搶掠洛陽郊外的百姓。”
“竟有這等事?”陸機驚道。
“都督大人,末將親眼所見,孟超的屬下此刻正在外麵的村莊搶掠百姓!”
“真是豈有此理,來人,速將搶掠百姓的士兵一體抓獲!”
半個時辰後,所有作亂的士兵都被押到了軍營,陸機看著這些人說:“本督隻處置帶頭的,如果沒有帶頭就放了吧。”
孫拯在旁邊小聲說:“都督大人,將領帶兵,無威不行。你之前從未帶兵,此時帶領二十萬軍隊出征,今天抓住這些作亂之人,正是立威的時候,為何要放人呢?”
“大軍還未開戰就大肆殺人,不是好兆頭。”陸機搖頭道。
過了片刻,那些作亂之人隻留下五人,其他的都被放了。陸機看著這跪著的五人,大聲道:“汝等藐視軍紀,肆意搶掠,按律當斬!汝等還有何話說?”
一個士兵哈哈大笑道:“你敢殺我們嗎?我們都督乃是成都王寵臣孟公公的親弟弟,他馬上就回來救我們!”
陸機大怒,正要下令處斬,忽然聽到轅門外喊殺衝天,陸機大驚道:“是不是敵人攻進來了?”孫拯趕緊帶人護在陸機左右,這時一個探子來報:“啟稟都督大人,中郎將孟超帶領數百騎兵殺進來了,說是要救……救人?”
“救人?”陸機正疑惑,隻見孟超引領著一隊彪軍殺進了轅門,直朝陸機奔來。孫拯立刻拔刀上馬,準備和孟超一戰,見孟超走近,乃大喝道:“大膽叛賊,你若再上前驚擾都督,休怪本將大刀無情!”
孟超看孫拯大義凜然,又見陸機身邊圍了很多人,便不再攻擊他,而是轉向法場,指揮手下把被捆的五人救下。孟超看劫法場如此簡單,更加跋扈,竟對著陸家大聲道:“你這種南蠻子,有什麽資格當都督?”說完帶著被救下的五人揚長而去。
孫拯隨即下馬對陸機道:“都督大人,孟超無禮太甚,居然在大軍之前辱罵主帥,必須對其明正典刑,斬其頭以祭旗立威!若大人有所顧忌,在下願領兵前去將之擒拿!”
陸機沉默良久,最終搖了搖頭,吩咐士兵清理好法場,然後*進入營帳休息去了。
不久之後,陸機與司馬乂在洛陽展開激戰,陸機大敗於七裏澗,死者如積,水為之不流,將領被殺者達十六人。
司馬穎聞訊大怒,命令牽秀處斬陸機。
陸機得知牽秀前來,自知大限已到,隻好脫下戎裝,換上白色喪服。臨刑之前,他遙望著故鄉的方向,長歎一聲:“華亭鶴唳,可複聞乎!”年僅四十二歲。史載“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議者以為陸氏之冤。”[1]
陸機的弟弟陸雲、陸耽,兒子陸蔚、陸夏也先後受株連而死。
雖然陸機和他的兄弟兒子都死了,但是他的政敵仍不滿足,他們將目光瞄向了他在老家華亭的養子陸山亭。
[1]:見《晉書?陸機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