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涼水渡
【涼水渡】為什麼會叫涼水渡,如今已經無從考證了,也沒有人會關心
——大家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要想橫渡這一段淮河,百里之內,便只有涼水渡這一處渡口。
何不平駕車趕到涼水渡的時候,已經是四更天了。
遠遠望去,一彎若有若無的殘月下,整個渡口都是黑壓壓一片,不見一個人影,只有湍急的江水翻卷不休,攪破月夜的寧靜。
顯然,不管生意再好,總會有打烊歇息的時候。
而眼下這個時辰,說是清晨,未免太早了一些;說是深夜,又未免太晚了一些,正是這涼水渡一天當中打烊歇息的時候。
因為實在飢餓難耐,車廂里的眾人早已沉睡了過去。何不平雖然也餓,但肩負著趕車的重任,再加上還要警惕那百毒神君的陰謀詭計,也只有打起精神,苦苦支撐。
可是等看到岸邊這一排黑燈瞎火的涼棚,上面還掛著寫有「面飯粥餅」的各式店招,他的一顆心又沉了下去
——眾人猜得不錯,涼水渡果然有吃的,而且還有不少。南北口味,一應俱全。
只可惜現在卻不是營業的時候,少說也要等到五更天、六更天以後。
何不平只能繼續駕車,沿著這一排涼棚,在跌宕起伏的江水聲中小心前行。
然而等馬車靠近那泊船的碼頭時,前方黑暗中居然出現了一豆微弱的火苗。
那是一處賣面的涼棚,店招上寫著【湯麵·拌面·各式澆頭】,裡面擺著五六張空蕩蕩的桌子。其中一張桌子上,分明亮著一盞油燈,燈前還坐了一個人。
何不平驚喜之餘,急忙驅車靠近。
可是等他看清桌前坐著的這個人,立刻又失望了
——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精壯漢子,袒露著胸口,用大碗喝酒。桌上還擺著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鐵膽王刀】果然沒有失信,早已在此恭候多時。
看到此人,何不平雖然有些頭疼,卻總好過撞見那位百毒神君。
他便將馬車在涼棚前停下,向裡面的王刀問道:「請問——此間還有面賣嗎?」
桌前的王刀卻不回答,舉碗仰頭,又喝盡了一大碗酒。
伴隨著何不平這話出口,車廂里的眾人除了清泠子,自然都已經醒了。
當下鳳鳴霄便鑽出車廂,看到眼前這一幕,也不禁眉頭微皺,但還是向涼棚里的王刀抱拳行禮,問道:「打擾王兄了,敢問此間可還有吃的?」
王刀依然沒有回答,甚至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鳳鳴霄心中暗怒,當即從車上下來。誰知他腳剛一沾地,陡然間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摔倒,卻是已經餓得腳步虛浮了
——只要是人,就要吃飯,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誰也無法例外。
幸好江濁浪虛弱的聲音已從車廂里傳來,說道:「王兄可知……若是再沒吃的……在下恐怕便要……餓死在半路上了……」
聽到江濁浪的聲音,王刀這才轉頭望向眾人
——要是當真餓死了這位江三公子,他還怎麼親手報仇?
只聽王刀已沉聲說道:「第一,我不賣面!第二,是你們自己要走山路,這才錯過了飯點!第三,就算我有吃的,最多也只是給江濁浪一人。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關!我說明白了嗎?」
他當然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而且說得鳳鳴霄和何不平都無法反駁
——可想而知,王刀一路從官道騎馬而來,肯定比眾人早到好幾個時辰,當然已經用過飯了。
江濁浪只好嘆道:「既是如此,便請王兄……先給在下一些食物……」
誰知王刀卻冷笑一聲,說道:「我說的是——就算我有吃的,可惜我並沒有!」
這一回,就連江濁浪也無言以對了。
幸好王刀已揚聲喝道:「馬老三,起床了!」
話音落處,黑沉沉的四周,卻並沒有人應答。
王刀當即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口中則再次大喝道:「馬老三!」
終於,涼棚角落裡立刻有一個小老頭跳了起來,脫口驚呼道:「在在在……是……是大爺要等客官們,終於到了嗎?」
然而王刀口中的這個「馬老三」,卻並非這家麵店的老闆,而是撐船的船家
——因為先一步抵達的王刀眼見夜色漸深,擔心江濁浪一行人趕到的時候,早已沒了渡船,所以扣下了一個船家在此等候,好送一行人渡河。
對此,身為船家的馬老三當然有些怨言,苦笑道:「早知道大爺要等的客官這個時辰才到,小老兒便去船上睡了,也好過在這裡吹了半宿的冷風!」
王刀的這一安排,自然是一番好意,生怕眾人耽誤了行程。
可是眾人雖然急著趕去洛陽,但眼下最要緊的,卻是先填飽肚子。
聽說馬車裡的一行人已有兩日兩夜不曾進食,馬老三不由地撓了撓頭,說道:「這可不巧了,明兒正好是【東鋪鎮】半月一次的趕集,渡口這些老小大都已經連夜動身,去東鋪鎮準備明晨的買賣了。各位若是要等這些飯館開門,怕是最快也要明日午時了。」
然後他又提了個建議,說道:「依小老兒之見,各位不妨先坐船渡河,等到了北岸的【柳林鋪】,天也差不多亮了。
要知道河對岸的【柳林鋪】,可不比我們這個小渡口,小攤客棧酒樓,吃的喝的住的,那可是一應俱全!哪怕是各位客官還想找點樂子,或者是賭上幾把,小老兒也有門路。
至於此刻要填一填肚子,小老兒的船上倒是還剩一些吃的。各位客官若不嫌棄,倒是可以胡亂吃上幾口,以解燃眉之急。等到了【柳林鋪】,再找地方好生祭一祭五臟廟!」
作為一個船家,馬老三的這一建議,當然是希望大家趕緊坐他的船。最好到了對岸的柳林鋪后,還能按他推薦的去找找樂子,也讓他賺點傭金。
鳳鳴霄和何不平對望一眼,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王刀找的這個船家,都表示贊同。
當下一行人便重新坐上馬車,跟著馬老三來到碼頭。而涼棚里王刀也扛著大刀緊隨其後,分明是要和眾人同船渡河。
對此,鳳鳴霄雖有些不太願意,但這渡河的船到底是人家訂的,如今要與眾人同行,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不料等到了碼頭,馬老三對著河邊停泊著的那一排停泊的渡船喊道:「妮子,起來撐船了!」
半晌之後,卻是一條只能坐下六七個人的小船船艙里,探出一個睡眼朦朧的少女,身上還裹著一床被子,揉著眼睛問道:「現在就走么?」
馬老三當即怒道:「客官什麼時候想走,輪得到你管?」
少女嘀咕兩句,只好縮回船艙里穿衣洗漱。
眼見渡河的居然是這麼小的一條船,鳳鳴霄不禁問道:「我們的馬車怎麼辦?」
那馬老三陪笑道:「客官,小老兒的這船,馬車是鐵定載不了的!客官的馬車要想渡河,那隻能坐吳家兄弟的大板船了。但他們家的船只有天亮才發,少說還要再等兩個時辰。」
鳳鳴霄頓時一怔,此行若是沒了馬車,旁人倒也罷了,但江濁浪這個重傷垂死之人,後面又當如何趕路?
馬老三察言觀色,急忙又提了個建議,說道:「不礙事不礙事,各位客官大可先行渡河,到對岸的【柳林鋪】打尖住店,稍作歇息。到那時天也亮了,小老兒再叫吳家兄弟的大板船把各位的馬車送過河來。要是客官們還不放心,大可等馬車送到之後,再結小老兒的船錢。」
就在兩人說話之時,那王刀卻已大搖大擺地上了這條小船,兀自橫刀坐下
——船是他雇的,不管眾人坐不坐,他肯定是要坐的。
何不平見狀,又再次打量了一番這個馬老三。眼見這船家除了兩臂健壯,確實不是習武之人,便勸鳳鳴霄說道:「馬車事小,大不了渡河后再雇一輛。要是在此等到天亮,耽擱時辰不說,也沒東西可吃。」
鳳鳴霄雖然總覺得有些不妥,但思來想去,卻又沒有任何可疑之處,當下只好應允,讓眾人棄車登船。
於是何不平便背著昏迷的清泠子率先上船。江濁浪聽說要將馬車暫時留下,微一沉吟,已向旁邊的凡因大師說道:「可否勞煩大師……將在下的琵琶帶上……」
話說江濁浪的那面【破陣】,眾人此行自然替他帶上了,這一路上都放在車廂角落裡。
聽到他這一請求,凡因大師便從角落裡取過裝著【破陣】的包袱,系在自己身後,然後扶江濁浪下車上船。
等眾人都上了船,馬老三便叮囑大家坐穩,然後解開系船的纜繩,在船尾處甩開長長的竹篙,在碼頭的岩石上用力一撐,船已離岸前行。
而船艙里的那名少女,此時早已穿好了短衫,獨自立在船頭,也是用一根長長的竹篙插入江中,配合船尾馬老三的竹篙調整航行方向。
要知道這淮河的水流雖急,河水卻不算太深,兩丈長的竹篙大半探入水中,也就撐到了河底。
於是伴隨著一前一後這兩根竹篙的起落,這條小船已在湍急的水流中,斜斜往江心駛去。
只聽船頭那少女一邊撐船,一邊已開口唱道:
「江天晚霞,舟橫野渡,網曬汀沙。
一家老幼無牽挂,恣意喧嘩。
新糯酒香橙藕芽,錦鱗魚紫蟹紅蝦。
杯盤罷,爭些醉煞,和月宿蘆花。」
眾人聽她吐字清脆,歌聲婉轉,一曲落處,餘音彷彿在月夜江上縈繞,久久不曾散去,這才注意到船頭這個少女。
只見她約莫二十來歲年紀,雖然樣貌普通,皮膚略顯黑黃,但身段卻是婀娜勻稱。大號的短衫下,露出的兩截小腿更是修長而結實,顯是常年在江河上討生計的漁家少女。
然而此時的眾人卻沒心思聽歌,也沒心思欣賞女孩子。
眼見小船漸漸行到江心,那少女也已放下手中竹篙,由船尾的馬老三獨自撐船前行,鳳鳴霄便開口問道:「方才船家曾說,船上還剩了點吃的,可否勞煩姑娘取來,銀錢照付。」
那少女一愣,隨即笑道:「有的有的,客官稍候!」
說著,她便彎下腰去,揭開船頭處的船板,在裡面摸索了一會兒,最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竟比王刀肩頭那把還要大、還要亮。
然後她手持這把大刀,向船上眾人微微一笑,問道:「幾位客官是要吃板刀麵,還是要吃餛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