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辭紅塵
望著鳳鳴霄伸向自己的手,江濁浪不禁暗嘆一聲,歉然說道:「今夜之事,是在下……連累了各位……以至鳳公子功力大損……」
鳳鳴霄寒著臉說道:「少廢話,我叫你把那半部【反掌錄】交出來!」
江濁浪苦笑道:「沒有什麼【反掌錄】……」
「啪——」
鳳鳴霄反手就是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厲聲喝道:「姓江的,你我有言在先,我借你功力,你便要將【反掌錄】給我,休想耍賴!」
江濁浪並不動怒,只是歉然說道:「在下當時許諾的……是將【反掌錄】的下落告知鳳公子……並非是將【反掌錄】……交給閣下……」
他咳嗽幾聲,繼續說道:「所以關於【反掌錄】的下落……便是……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反掌錄】……家師臨終之前,也並未留下什麼遺著……」
鳳鳴霄的臉色當場變得鐵青,直氣得七竅生煙,渾身都在發抖。
他探出的手徑直前伸,用力扣住江濁浪的喉嚨
——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高徒,如今雖然只剩一兩成功力,但也足以捏碎江濁浪的脖子!
他再次怒吼道:「我最後說一次,把【反掌錄】給我!」
江濁浪沒有回答,甚至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反正都是死,早死片刻、晚死片刻,又有什麼區別?
鳳鳴霄額上已有一根根青筋迸起,扣住江濁浪喉嚨的手也在漸漸用力。
雖然他始終不肯相信【反掌錄】並不存在,可是看江濁浪這般姿態,就算真有,也決計不肯交給自己。
也就是說,自己是被他戲弄了一番,還因此損耗了十年八年的功力?
是可忍,孰不可忍!
鳳鳴霄已經顧不得什麼師命,也顧不得什麼洛陽【天香閣】的武林大會。
他的臉上已經布滿殺機,手上繼續用力,用猙獰的眼神欣賞著這位【西江月】上的傳奇人物,看他是如何死在自己手裡的!
可是他突然發現,這位江三公子非但沒有看向自己,而且他的兩隻眼睛,此時居然是望向大殿門口,眼神中似乎還帶著一絲欣慰。
這是什麼意思?
鳳鳴霄陡然警覺,順著江濁浪的目光望向大殿門口。
只見屋內燈火跳動,屋外星光稀疏,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門口,正靜靜觀望著大殿中發生的一切,滿臉都是懊惱和失望。
鳳鳴霄居然認識這個女子
——他記得很清楚,當日在廬州城外的客棧里,就是這個出手狠毒的女子,三錘砸死了【鬼帝】平九霄,還扭斷了【廬州小孟嘗】的脖子!
驚恐之下,鳳鳴霄急忙把江濁浪從地上拽起,繼續扣緊他的咽喉要害,還將他的身體擋在自己前面,然後厲聲喝道:「你……你別輕舉妄動!」
這個漂亮的年輕女子,自然就是小雨了。
只可惜到底還是來遲一步,錯過了誅殺【西江月】上【狂雷】的這單大買賣。
她當然很不高興。
望著被鳳鳴霄挾持的江濁浪,她似乎沒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很不情願地擠出一個笑容,問道:「要不……老闆你再加點錢,我替你解決了這個傢伙?」
快要窒息的江濁浪居然還開口回答了她的問題,反問道:「加……多少?」
這一問,反倒把小雨給問住了。
若說殺【鬼帝】平九霄的價格,是八百兩白銀,殺【狂雷】雷輕狂的價格,也能報到一千兩,那麼殺這位武林盟主岳青山的徒弟、江湖人稱【碧霄一鳳鳴,一鳴一千里】的鳳公子,應該要多少銀子合適?
小雨認真想了很久,試探著問道:「要不……加一百兩?」
江濁浪沉默不答
——他的沉默顯然不是默認,而是否認。
但後面的鳳鳴霄當場就炸了,睜大眼睛狠狠瞪著小雨,問道:「你說什麼?」
他懷疑是自己的耳朵被萬樂老人的樂器給震壞了,所以才會聽錯
——自己這條性命,怎麼可能才值一百兩?
小雨見江濁浪不答,只好又問道:「要不……加五十兩?」
鳳鳴霄這次聽得清清楚楚,頓時破口大罵道:「放肆!你……你胡說八道!」
身為中原武林年輕一代的翹楚,又有武林盟主門下高徒的身份,自己這條性命居然只值五十兩?
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甚至是鳳鳴霄生平受到的最大侮辱!
然而對於小雨的第二次報價,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似乎連五十兩都不願意給。
小雨也生氣了,索性一跺腳,說道:「算了算了,那就我不管了!」
但是一個像劍鋒般冰冷的聲音已從殿外傳來,淡淡說道:「我殺此人,不收錢。」
話音落處,白衣如雪的南宮珏,也緊隨其後,喘息著出現在了大殿門口
——而他的懷裡,則是熟睡未醒的開欣。
小雨立刻沖他怒道:「喂,我們兩個替他賣命,那是刀口添血,拿命換錢。有機會多要一點,難道不該么?敢情這些江湖上的規矩,我都白教你了?」
南宮珏頓時語塞,只能怒目凝視大殿里的鳳鳴霄,改口說道:「那我便收個十兩八兩……三五兩也行。「
聽到兩人這番對話,鳳鳴霄已氣得血沖腦門,怒極反笑道:「好!好……哈哈哈……你……你們……哈哈哈……欺人……太甚……太甚……」
話到此處,這位鳳公子本就功力大損,又是重傷在身,居然一口氣沒接上來,活生生給氣死了。
既然是自己把自己氣死的,當然也就不用加錢了
——無論如何,這位鳳公子到底還是保住了自己的身價。
如此一來,原本護送江濁浪前往洛陽的一行四人當中,清泠子、何不平和鳳鳴霄三人,今夜已經相繼喪命。
南宮珏和小雨急忙將地上的江濁浪扶起,本來是打算處理一下他的傷勢。
誰知這位江三公子如今的傷,顯然已經沒法處理了,也沒必要處理。
就算是那位【滄冥鬼醫】馮老先生復生,此時此刻,也已束手無策,更何況是他們兩個?
對此,南宮珏和小雨都沒有說什麼
——他們四人從錢塘鎮外的那一夜起程,到今夜再次匯合,好歹也算久別重逢,又何必提一些不開心的事?
於是南宮珏和小雨只是簡單寒暄幾句,然後就找了個借口,去照顧那位還有一口氣在的凡因大師。
沒過多久,凡因大師已漸漸轉醒,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驚恐地瞪著那口鐵鐘,沉聲問道:「裡面那位萬樂老人……可還活著?」
小雨回答道:「放心,我已經看過了。人都碎成了一灘爛肉,死得不能再死了。」
凡因大師這才松下一口大氣,說道:「罪過罪過……想不到名震天下【狂雷】,到頭來竟喪命於這荒上破廟當中,足見『名利』著實二字害人不淺,終究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說著,他再望向大殿里清泠子、何不平和鳳鳴霄的屍體,還有大殿外萬樂老人麾下一眾男女的屍體,難免心情沉重,最後只能將目光投向對面的江濁浪。
此時的江濁浪,周身衣衫已被體內滲出的黑血染透,呼吸也是出氣多、進氣少,就算能夠挨到天亮,只怕也挨不到下一次天黑了。
但這位江三公子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傷勢,反而歉然說道:「若非在下……一時逞能……硬要約戰雷老前輩,大師和各位朋友,也……也不會受此……無妄之災……」
凡因大師卻不掛懷,淡淡說道:「阿彌陀佛……江施主堅持不肯讓【狂雷】前往蓬萊天宮,自然有江施主的理由。至於今夜一戰,我等亦是自願出手相助,至始至終,江施主並無強迫。」
江濁浪無言以對,只能苦笑。
凡因大師也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不知江施主……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
江濁浪搖了搖頭,然後望向南宮珏懷裡的開欣,嘆道:「家師遺孤……如今已有著落……在下如今這副模樣,也無需與她當面道別了……所以……並無什麼未了的心愿……」
說到這裡,他又望向凡因大師,繼續說道:「多謝大師一路上的關照……在下無以為報,只能……只能將自己這副殘軀……交給大師。煩請大師……依照原定計劃,將在下帶去洛陽的【天香閣】……」
這話一出,不止凡因大師,就連旁邊的南宮珏和小雨都是一驚
——都已經死到臨頭了,他居然還想去洛陽參加那什麼武林大會?
凡因大師忍不住問道:「這……這是為何?」
江濁浪說道:「一則……是投桃報李……好讓大師交差……二則卻是因為……在下這一將死之人……引起不少江湖紛爭……如今死到臨頭,臨死之前……到底還是要給中原武林……一個交代……」
南宮珏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嘴勸道:「你的傷……怕是到不了洛陽。」
江濁浪坦然笑道:「若是能到,固然……是好……若是死在路上,便勞煩大師……將我屍身帶去交差……」
凡因大師沒有應答,只是默默看著眼前這個人,似乎想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只聽一旁的小雨已冷冷說道:「這回我算是徹底明白了。看來我們這位江老闆,所謂的北上出關,可不是什麼逃命,而是要沿途敲鑼打鼓,一路尋釁滋事!」
說罷,她突然展顏一笑,興奮地說道:「不過——我喜歡!」
說完這話,她已經不想繼續留在這大殿里了,拖走傷腿就往外走,邊走邊說道:「從此刻起,你多活一天,我便替你多殺一天的人;多活一個時辰,便替你多殺一個時辰的人!等你死了,這趟差事便算了結,尾款我自己會去開欣身上拿。」
聽到這話,南宮珏不禁雙眼一熱,急忙扭過頭去,再不敢多看江濁浪一眼。
誰知沉默許久的凡因大師,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竟有一股豪情衝天而起,完全不像平日里那個溫文爾雅的得道高僧。
不等眾人詢問,他已直視對面的江濁浪,揚聲說道:「貧僧有言在先,只要一息尚存,便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江施主出事!」
話音未落,他潔白如玉的肌膚之上,再一次泛起淡金色的光輝!
這當然正是白馬寺的至高絕學【虎衣明王金身】
——也是凡因大師第三次施展出這門畢生只能使用三次的神通!
江濁浪一驚之下,脫口問道:「大師這是……」
話剛出口,他立刻醒悟過來,急忙說道:「大師不可……」
可惜凡因大師並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他將僅剩的一條右臂前探,緊緊按住江濁浪的頭頂。霎時間,金光如流水般涌動,一路流淌過他的手臂,盡數匯入江濁浪的體內!
凡因大師手上運功,口中已笑道:「貧僧自己吹過的牛,當然要自己兌現。這卻與江施主無關了!」
江濁浪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金光從凡因大師身上緩緩湧進自己體內,在眼角泛起淚光。
眼見這一幕變故,南宮珏不禁手足無措。
就連本來打算出去的小雨,也急忙折返回來,臉上同樣寫滿了驚訝。
南宮珏雖不知這位白馬寺的高僧意欲何為,但也知道他肯定不是在傷害江濁浪,只好向小雨詢問道:「他這是做什麼?」
小雨眉心緊縮,沉吟道:「這是白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因為威力實在太大,據說修鍊之人一生只能使用三次,之後便會筋骨寸斷、經脈盡毀,就算不死,也會淪為一個廢人……」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他應當是在用這門神通,替江濁浪續命。」
南宮珏沒聽明白
——江濁浪身上的傷,就連那位鬼郎中都已束手無策,再加上今夜與萬樂老人的一戰,眼下怕是連神仙也救不活了。白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威力再大,又如何能替他續命?
幸好小雨已解釋道:「江濁浪如今的身子,就像是……就像是一柄歷經千百次劈砍的劍,已經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馬上就要斷裂,甚至粉碎。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虎衣明王金身】的作用,就是在這柄即將斷裂乃至粉碎的劍身上面,強行施加一股外力,從而阻止這柄劍的損毀。這當中的原理,其實和鬼郎中給他吃的那些毒藥是一樣的。」
她猜得沒有錯,凡因大師此刻正是要用【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在江濁浪體內的一十二條經脈之上,分別設下一十二道禁制,以此強行阻止他身體的損毀!
用小雨舉的例子來說,就是在這柄即將斷裂乃至粉碎的劍身上面,緊緊纏繞上一層紗布,讓它沒法損毀。
至於這個法子有用還是沒用,如果有用,又能維持多長時間,就連凡因大師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出了選擇,必須要這麼做!
這已經是凡因大師第三次施展他的【虎衣明王金身】……
對於功力大損且身受重傷的凡因大師來說,第三次施展【虎衣明王金身】之後,他已經沒有機會淪為一個廢人了。
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很快,凡因大師身上的金光終於耗盡,通體潔白如初,一塵不染,彷彿是佛祖降臨人間。
江濁浪過了好久,才漸漸恢復神智,但是他沒有說話
——因為不管他說什麼,都已經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他的氣色雖然還是很差,甚至差到隨時都有可能斃命,但呼吸明顯已經順暢不少,籠罩在臉上的那層黑氣也已散盡,變成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淡金色光輝。
可想而知,【虎衣明王金身】在他體內設下的一十二道禁制,已經生效了。
凡因大師也沒有多說什麼
——比起說些什麼,不如做些什麼。
而這一路上他做的,已經太多了……
只見這位白馬寺【佛杖】的衣缽傳人,筆直端坐於破廟大殿之中,單手合十,緩緩念道:
「白雲一片,紅塵萬般,眾生各悲歡。
今去無須怨,此身雖散,化雨度人間……」
話音落下,他緩緩閉上雙眼,整個人彷彿化作了一尊晶瑩的白玉雕像。
在場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江濁浪的悲傷才化為一聲嘆息,還有一道淺淺的淚痕……
望著坐化在自己面前的這位高僧,他輕聲說道:「大師再造之恩,在下……萬死難報……只恨造化弄人,相見恨晚。否則……在下這最後這一程,至少還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誰知他這話出口,本該已經圓寂了的凡因大師,居然重新睜開雙眼!
莫說江濁浪,就連一旁的南宮珏和小雨都被嚇了一跳。
只見凡因大師的目光中不見悲喜,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這位江三公子,用氣若遊絲的聲音說道:「其實早在五年前……洛陽【龍門石窟】的【馱經盛會】上,貧僧便已……見過江施主了……
只是當時的江施主……正值意氣風發,如日中天……銀鞍白馬度春風,為君談笑靜胡沙……又怎會注意到……站在苦海住持身後的……一個年輕小和尚……」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終於消失不聞。
但他的眼神里卻有一種再無遺憾的釋然,安然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過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