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求醫問佛論劍
聽到苦海住持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江濁浪只是微微苦笑,並未言語。
但是旁邊的南宮珏和小雨卻已吃驚不小
——這位佛門的高僧、武林的高人,居然想讓江濁浪在白馬寺落髮為僧,繼承他的衣缽,也便是繼任白馬寺的下一任住持?
這一變故未免太過突兀,而且看江濁浪的神情,似乎早已猜到苦海住持的用意,所以並不如何和驚訝。
難怪白馬寺下午便要舉行衣缽傳承之禮,但直到此刻,苦海住持都還沒有定下自己的衣缽傳人,原來竟是在打這位江三公子的主意。
然而南宮珏最關心的還不是這個,而是苦海住持方才說的【肉身成佛】!
要知道江濁浪當年與通天妖君在太行山中生死一戰,所受之傷本是無藥可救、無法可活。雖然僥倖遇到【滄溟鬼醫】馮一春,也只能另闢蹊徑,用劇毒之物延緩他身體的損壞,像廢人一樣多活了三年。
對此,當日在廬州城外的荒棄客棧中,那位鬼郎中曾言,要想保住江濁浪的這條性命,倒也不是沒有辦法,而且保命的辦法還有三個之多:
其一是修鍊【鬼帝】平九霄【血魔重生】的邪功,將自己的神識轉移到至親之人身上,便如當日那個林嫣如一般。但因為江濁浪並無親人在世,而且就算能夠修鍊這門邪功,也是為時已晚,所以這個辦法不提也罷;
其二便是遠在南疆一國,有一門神奇的秘術,可以將人的身軀嫁接於花草樹木之上,從而與草木共生。簡而言之,就是讓江濁浪變成半人半草的怪物,以此苟全性命;
其三則是百年前有位【黑衣宰相】,據說有一種類似催眠的手段,可以將自己的心智和神識強行灌入他人腦中,從而令對方變成另外一個自己,用自己的身份替自己活下去。
對於以上這些辦法,南宮珏這些日子早已翻來覆去盤算過多次,甚至還找小雨探討過,但是思來想去,卻又都行不通。
此時聽說白馬寺的【虎衣明王金身】也能保住江濁浪的性命,在南宮珏聽來,便如同黑夜裡亮起的一道閃電,令他如何不驚?
南宮珏當即問道:「【肉身成佛】之境,要如何修鍊?」
他這一問,倒是把苦海住持給問住了。
這位佛門高僧略一思索,隨即轉向江濁浪說道:「待到江三公子自行煉成【虎衣明王金身】后,便可將自身內勁與凡因師侄的外勁融為一體,最大限度庇護身軀,至少可以續命一至兩年。若是清心寡欲,三年五年亦不是難事。」
江濁浪聽他再次提及凡因大師,不禁黯然說道:「只可惜凡因大師……為救在下這一廢人……竟不惜……賠上自己性命……」
苦海住持搖頭說道:「江三公子錯了!凡因師侄捨身成仁,終證大道,已然成佛,何須悲之?」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便如江三公子,雖非我佛門子弟,然則儒家也好、道家也罷,亦或是兵家、法家,只要心存『捨身成仁』這四個字,便是我輩中人。而這,也是老和尚為何肯將白馬寺這副重擔交給閣下的原因。至於凡因師侄的捨身成仁,如今看來,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何嘗不是其中一緣?所以還望江三公子莫要辜負凡因師侄的一番苦心,受累接下老和尚的這副衣缽。」
江濁浪重新陷入沉默,還是沒有給出答覆。
南宮珏見對方這一通說辭,分明繞開了自己的問題,當即再問道:「大師方才說的,可不是續命一年兩年、三年五年,而是說修鍊至【肉身成佛】之境,便可保全性命。這【肉身成佛】,究竟是什麼意思?」
苦海住持只好微微一笑,回答說道:「肉身成佛者,金身既成,可謂天下地下,唯我獨尊,無所不能,無處不在,不受三界五行之約束,自然也無人間陽壽之局限。鄙寺這門【虎衣明王金身】的神通,正是西晉時的一位高僧參照佛祖無所不能、無處不在的金身所創,讓凡人也可在短時間內擁有無敵金身,所以算得上是成佛之後的皮相,亦或是成佛路上的一道橋樑。」
南宮珏聽得雲里霧裡,追問道:「那麼……世間成佛的,共有幾人?」
苦海住持愕然半晌,笑道:「據佛經所示,我等所歷的這一大劫,先後共有一千人成佛,因多賢聖,故稱之為【賢劫】。在此之前,已有拘留孫佛、拘那含牟尼佛和迦葉佛,然後便是離我們最近的釋迦摩尼,約莫是在一千年前立地成佛。而在釋迦摩尼佛之後,按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規矩推算,則是五十六億年後的彌勒佛。」
這回卻輪到南宮珏愕然半晌,終於明白對方所謂的【肉身成佛】,根本就是吹大法螺!
也就是說,江濁浪的這條性命,到底還是沒救了……
但是能夠替他續個一兩年、三五年性命,也是聊勝於無。
當下南宮珏便說道:「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請大師慈悲為懷,將【虎衣明王金身】傳授於他。」
苦海住持笑道:「老和尚話已說出,這【虎衣明王金身】自然是要傳授的。等江三公子剃度為僧,拜入鄙寺,老和尚馬上就能請來悲憫師弟親自傳授,如此也沒壞了佛門神通例不外傳的規矩。」
說來說去,又繞回到了原來的問題
——江濁浪是否願意就此出家,繼承苦海住持的衣缽?
後殿里所有人都望向江濁浪,只等這位江三公子做出決斷。
江濁浪顯然沒法繼續沉默下去。
他望向對面的苦海住持,問道:「大師可還記得……昔日的【摘心魔】?」
苦海住持臉色微變,並未作答。
但江濁浪的這一問,南宮珏居然聽明白了!
記得謝王孫和慕容無猜曾經提及,說當年作惡多端的【摘心魔】為了活命,竟在五台山的大孚靈鷲寺落髮為僧,從此皈依佛門,令天下英雄敢怒不敢言。後來正是江濁浪出面,一人一劍將寺門堵了整整三個月,終於迫使大孚靈鷲寺交出【摘心魔】伏法
——而這,也是江濁浪初入江湖的成名之戰,更是此番惹來【靈鷲三鏡】沿途追殺的原因。
如今苦海住持要江濁浪在白馬寺剃度,以此逃避朝野雙方的追殺,同時還能修習【虎衣明王金身】續命,看似兩全其美,但仔細一想,這和當年的【摘心魔】又有什麼區別?
也就是說,江濁浪今日若是答應了苦海住持,那就等於活成了自己親手誅殺之人,淪為了自己深惡痛絕之輩!
所以,江濁浪這一問,分明已經表明了態度。
苦海住持沉吟許久,終於還是繼續勸道:「世人皆說江三公子有【補天裂土】之能,自當志存高遠,明月入懷。切不可因一時意氣,執著於『顏面』二字。」
隨後他又說道:「江三公子若肯繼承老和尚衣缽,一來可免自身災厄,二來也能讓白馬寺大放異彩,三來還可以消弭江湖上因你而起的這場紛爭,可謂一舉三得,功德無量。所以老和尚這一提議,實是一番好意,於江三公子而言、於白馬寺而言、於中原武林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江濁浪還是沒有回答,顯然心意已決,不可動搖。
苦海住持的語氣已漸漸變重,沉聲說道:「在我白馬寺中,恐怕還由不得外人亂使性子。老和尚奉上的這杯『敬酒』,江三公子當真打算拒絕?」
聽到這話,一旁的小雨頓時兩眼放光,來了興緻。
她忍不住笑道:」進門前我就說過,說不定還要在這白馬寺裡面行兇,看來是被我說中啦!」
苦海住持閃電般的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隨即笑道:「原來是嶺南白雲劍派的貴客蒞臨,失敬失敬!不知夏掌門和陳老先生二位,如今可還安好?」
小雨笑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苦海住持嘆道:「當世五大劍派,唯白雲之劍因材施教,因人而異,劍法不拘一格。女施主身上的衝天劍氣,若非出自白雲劍派,還能出自何處?」
小雨也嘆了口氣,說道:「我別的不怕,最怕話說太多。因為話說多了,往往就打不起來了。」
苦海住持不禁一笑,說道:「說起來白雲劍派與白馬寺皆是『白』字當頭,自是白道武林的兄弟門派。況且無論是貴派的夏宜歸夏掌門,還是【神劍】陳公望陳老先生,都是老和尚的至交好友,當然要先問清楚,不可傷了兩家和氣……」
說到這裡,他望向小雨的眼神又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略帶驚訝地往下說道:「……只是女施主身上的劍氣殺伐極重,散發出一股極強的死亡氣息,非但與【神劍】生意盎然的王者之劍背道而馳,而且和白雲劍派一脈的劍風大不相同,實屬罕見。若是女施主繼續修鍊這柄殺伐之劍,怕是要墮入魔道,禍及自身……」
幸好他的目光又落到小雨右手缺失的拇指處,立刻釋然開來,合十說道:「……善哉善哉,就連老和尚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又何況是夏掌門和陳老先生?女施主能夠及時棄劍,懸崖勒馬,實乃平生之福,亦是蒼生之福。」
聽完苦海住持這一番話,小雨的臉色難免有些變了,搖頭說道:」看來是我錯了——「
苦海住持頓時笑道:「阿彌陀佛!女施主知錯能改,慨然放下屠刀,實乃難能可貴!」
誰知小雨後面的話卻是:
「——話說多了,未必就打不起來,反而是非打不可了!」
話音落處,她的眼中分明已有殺機。
苦海住持微一凜然,緩緩說道:「白雲劍派的陳公望陳老先生、也便是【西江月】上的【神劍】,算來已有四五年不曾踏出白雲劍派一步,只說是在閉關修鍊。對此江湖上眾說紛紜,老和尚也甚是擔憂。今日有幸會見白雲劍派的傳人,老和尚也想看看,白雲一脈是否後繼有人!」
然而他這話一出,小雨突然笑了。
她反問道:「四五年不曾露面,很奇怪嗎?若是這也值得奇怪,那麼白馬寺的佛僧之首悲憫禪師、【西江月】上的【佛杖】,算來已有三十餘年不曾踏出白馬寺一步,只說是在面壁修行,豈不更加奇怪?」
這話一出,苦海住持立刻臉色大變,眼中甚至還有一絲驚惶閃過。
小雨已乘勝追擊,笑道:「就算沒了【神劍】,白雲劍派還有武林十大劍客之首、【南海一劍】夏宜歸。但白馬寺若是沒了【佛杖】,還剩什麼?」
說著,她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一旁的江濁浪,笑道:「怪不得早已淪為廢人、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江濁浪,白馬寺也要當成寶貝,非要將他收入門下不可,原來是想借【西江月】上的【濁浪】,來給自己壯壯膽。」
苦海住持的一張臉已經完全沉了下去,就連齊腹的白須也在微微顫動
——顯然,小雨的話,已經徹底激怒了這位佛門高僧!
身為白馬寺佛僧之首的苦海住持,武功修為雖然無法和【佛杖】悲憫禪師相提並論,但也絕不可能是等閑之輩。
一旦動起手來,小雨當真能夠應付嗎?
南宮珏心裡也沒底,只能握緊手中長劍,搶上幾步護在開欣前面。
但雙方之間的這一架,終究還是沒能打起來
——因為江濁浪已及時開口,制止了這場衝突。
他向小雨說道:「這位苦海住持……雖身在佛門,卻也是個……性情中人……」
小雨的目光不離對面的苦海住持,冷笑道:「是么?」
江濁浪說道:「這位苦海住持……不但是在下的……故人,亦是家師的至交好友……今日種種,原是一片苦心,一番好意……」
話到此處,苦海住持已忍不住喝問道:「你既知曉,何故推遲?」
江濁浪苦笑道:「正如大師所言……拜入白馬寺門下,非但能救在下之命,也能助白馬寺之威……甚至還能解武林之爭……」
苦海住持怒道:「所以但願江三公子能夠給到老和尚一個足夠的理由!」
江濁浪嘆道:「理由很簡單……那便是……比起皈依佛門、苟全性命……在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苦海住持問道:「何事?」
江濁浪閉上了嘴,沒有回答。
苦海住持等了許久,只好又沉聲問道:「世人皆說,你江濁浪此番北上出關,是要以令師臨終前留下的半部【反掌錄】為獻禮,投靠北漠太師,借他之手率異族大軍再次揮師南下,蕩平中原九州,從而替令師報此血海深仇,可是如此?」
江濁浪回答道:「在下若是否認……大師便會相信?」
苦海住持狠狠瞪著他,兩道目光如同利劍,似乎想將眼前這個垂死之人刺穿刺透!
江濁浪不閃不避,坦然相對。
苦海住持只能說道:「少保大人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老和尚自然是一萬個相信。然則少保門下弟子……」
話到此處,他臉上已有鄙夷之色,冷笑道:「……便如江三公子的那位師兄,為人朝秦暮楚,行事反覆無常,最善見風使舵、攀附高枝。如今更是罔顧忠孝,投身於協助太上皇奪門登基的石、徐、曹等人,淪為鎮撫司的爪牙,可謂師門之叛徒,無恥之小人!對此,江三公子又作何解釋?」
江濁浪微微一凜,隨即淡淡說道:「他是他……我是我……」
苦海住持沒有再問。
他在等
——既是在等江濁浪的答覆,也是在等自己的決斷。
但他畢竟還是沒能等到江濁浪的答覆
——因為該說的,已經說的太多;不該說的,自然也不必多說。
最後苦海住持只能長嘆一聲,伴隨著精氣神一泄,整個人似乎都已枯萎了下去
——眾人這才突然明白,難怪這位名震天下的佛門高僧,要急著將自己的衣缽傳於後人。
因為他的年紀實在已經太大,再也無法背負太多……
但這位白馬寺的佛僧之首,始終還是有些不甘心,用虛弱的聲音問道:「你……不再考慮考慮?」
江濁浪歉然說道:「承蒙大師錯愛……在下……愧不敢當……」
但聽一聲長嘆落下,苦海住持只能放下執念,苦笑道:「既然江三公子執意不肯,那麼老和尚的這副衣缽,便只能遵照幾位貴客方才的建議,傳給劣徒傳義了。」
說罷,他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江濁浪一眼,說道:「還請江三公子在寺中稍作歇息,然後出席下午的傳承衣缽之禮。因為待到傳義接過老和尚的衣缽之後,白馬寺的一切內外事務,便與老和尚再無關係。包括明日【天香閣】的英雄大會,也是由傳義以白馬寺佛僧之首的身份,與岳盟主、龍老仙尊共同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