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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佛殿經書試題

  白馬寺作為中原武林的佛家領袖之一,歷來分為【佛僧】和【武僧】兩脈。

  其中的【武僧】顧名思義,便是修習武藝,鎮國護寺,降妖除魔。正如【西江月】上號稱【佛杖】的悲憫禪師,便是白馬寺這一代的武僧之首

  ——而之前為救江濁浪性命而圓寂的凡因大師,則是悲憫禪師的衣缽傳人,要是沒出意外,原本應當是白馬寺下一代的武僧之首。

  再說【佛僧】一脈,自然就是潛心修習佛法,除了誦經念佛、普度眾生之外,還肩負著白馬寺內外的一幹事務。

  所以白馬寺當代佛僧之首苦海禪師,雖然和武僧之首悲憫禪師地位相同,共同掌管寺院,但由於平日都是這位苦海禪師在打理內外事務,所以按照寺廟的慣例,江湖上都尊稱他一聲【苦海住持】。

  現在,江濁浪指名要求見的,便是這位苦海住持。

  對於明日【天香閣】這場針對少保門人召開的武林大會,早已鬧得滿城風雨,那看守寺門的老僧顯然也有聽聞。所以子聽到江濁浪報出的名號,再看他們一行四人的形貌,立刻就讓他們進了寺門,讓知客僧帶他們前往苦海禪師此刻所在的後殿。

  因為有凡因大師【虎衣明王金身】設下的禁制,重傷垂死的江濁浪,如今的臉色已不似之前那般難看,但整個人便如同一碰就碎的瓷瓶,四肢發軟無力。從馬車上下來以後,全靠南宮珏的攙扶,才能勉強行走。

  待到眾人一路穿過寺中院牆,來到白馬寺的後殿之外,殿中便有一名僧人緩步行出,向眾人施禮說道:「阿彌陀佛,苦海禪師此刻正在殿中處理要務,事關白馬寺生死存亡,原是不可打擾。但聽聞江施主到訪,他老人家自然不敢耽擱,是以讓小僧恭迎各位入內,且在殿中旁觀等候。」

  聽到這話,南宮珏難免心中一凜,不知是何事竟能關係到白馬寺的生死存亡,急忙小心提防。

  誰知殿中卻是出奇的平靜,空蕩蕩的一間後殿不見半點裝飾,首先落入眾人視線的,便是一個白須垂腹的枯瘦老僧,也不知有多大年紀,面向殿門端坐殿中,十有八九便是那位聞名天下的苦海住持。

  而在枯瘦老僧的對面,還依次坐著胖、瘦、俊三名僧人,都是三十來歲年紀。每個人的面前,還分別擺著一口尺許見方的木匣。

  看到江濁浪一行四人入殿,那枯瘦老僧頓時目光一亮,用中氣十足的聲音欣然說道:「江三公子親臨鄙寺,白馬寺上下可謂蓬蓽生輝。老和尚因俗務纏身,未能親自迎接,還望江三公子莫要見怪!」

  江濁浪遙遙還禮,說道:「苦海住持……別來無恙。在下冒昧造訪,實是叨擾……但願沒有……耽誤大師的要務……」

  苦海住持微微一笑,坦然說道:「也算不得什麼要務,不過是老和尚年紀大了,需得從這三名劣徒之中,選出一人來傳承衣缽,從而延續白馬寺的佛僧一脈。」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說道:「說來也不怕各位笑話,便在今日下午,寺中便要舉行衣缽傳承之禮,更有如今身在洛陽城裡的不少江湖同道前來觀禮。然而老和尚的這位衣缽傳人,卻直到此刻都還沒能確定下來。」

  聽到苦海住持這番解釋,眾人才明白原來所謂的「事關白馬寺生死存亡」,竟是這位白馬寺的佛僧之首,要在今日選出一位衣缽傳人,也便是此刻身在殿里的胖、瘦、俊這三名僧人之一。

  想不到眾人一路逃殺至此,居然湊巧趕上了眼前這一幕。

  江濁浪當即說道:「既是如此……我等暫且迴避,等大師處理完此間之事……再來拜見……」

  苦海住持卻搖頭笑道:「江三公子此言差矣。老和尚選出的這個衣缽傳人,能有少保門人在旁見證,那是本寺的榮幸。甚至究竟應該選誰傳承衣缽,江三公子說不定還能給老和尚一些意見。」

  如此一來,一行四人推脫不過,便只能在旁邊的蒲團上坐下,由南宮珏照顧江濁浪,小雨則看護開欣。

  隨後殿中的苦海住持便不再理會他們四人,轉向對面端坐的胖、瘦、俊三名僧人,正色說道:「十日前的清晨,為師曾將寺中珍藏的三卷經書孤本撕作碎紙,分別交託給你們三人,讓你們設法復原被撕碎的經書,以此作為試題,來選出為師的衣缽傳人。如今十日之期已到,你們三人也是時候交出自己的答卷了。」

  說罷,他已望向左首那個矮矮胖胖的僧人,吩咐道:「傳義,你是師兄,為師先看你的答卷。」

  左首這位傳義大師急忙合十行禮,恭聲應答道:「是。」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擺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木匣,從中取出一本古舊的經書,雙手奉上,說道:「此乃弟子復原的【維摩詰經】,請師父過目。」

  然而他此刻取出的這本經書,雖然一看就是飽經滄桑的古物,但封面和內頁卻是完好無損,全然不見曾經被撕碎過的痕迹。

  對此,苦海住持也有些不解,一邊翻閱著經書,一邊說道:「這本【維摩詰經】,似乎並非為師給你的那本。」

  傳義大師回答說道:「師父所言極是,這的確不是當日師父交給弟子的那本。」

  然後他恭恭敬敬地解釋道:「師父當日將寺中珍藏的一本玄奘手抄【維摩詰經】撕成數千片碎紙,令弟子設法將其復原,這實非人力所能為之,所以弟子只能另尋他解。

  於是弟子尋思,昔日玄奘大師翻譯此經並手抄成本,未必只抄了一本;如今存留世間的,也未必只有本寺珍藏的這一本。隨後弟子便請寺中各位師兄弟四處尋訪,求助於城中的商賈和書店,甚至還拜託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遍尋【維摩詰經】的玄奘手抄本。

  說來也是僥倖,最後果然在川北一間荒僻的【百劫寺】中,尋到一本玄奘大師手抄的【維摩詰經】。百劫寺住持聽說是白馬寺求經,立刻親自送來經書,也便是此刻師父手中的這一本。而弟子感念百劫寺住持千里送經之恩德,也遵照規矩,從本寺農田收租的賬上,支出白銀一百兩,作為修繕寺院的善款,親手交到了百劫寺住持的手裡。」

  傳義大師的這番話,已經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交代得很清楚了

  ——也就是說,他今天交出的這份答卷,其實並沒有復原苦海住持撕碎的經書,而是重新尋來了一本【維摩詰經】的玄奘手抄本。

  對此苦海住持只是微微點頭,不置可否,又轉頭望向中間那個削瘦僧人,問道:「傳藝,你的答卷呢?」

  中間這位傳藝大師似乎已有好些天沒有休息好,愣了半晌,才將面前的木匣推出,說道:「師父給我的南朝陳真手抄譯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弟子已經將其復原。」

  苦海住持稍感驚訝,打開木匣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從封面到內頁,都是在一張張全新的紙張上,由大大小小的原書碎片拼貼而成。略一翻閱,竟是一頁不少、一字不差。

  看到傳藝大師交出的這份答卷,左首的傳義大師忍不住問道:「這……這數千片碎紙,師弟是如何辦到的?」

  傳藝大師回答說道:「回師兄的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全文五千一百七十六字,當中文字多有重複,單是一個【佛】字,便有七十五處之多。所以若是按照文字一片片尋找拼湊,的確不可能將其復原。」

  說著,他揉了揉通紅的眼睛,繼續說道:「然則世間之書,皆是以紙裝訂,每一頁都是一張截然不同的紙,非但顏色有差異,其紋理更是獨一無二。

  所以過去的十日,弟子每日都是在滿屋燭光的映照下,細細研究每一片碎紙的顏色和紋理,終於不負師父所託,將這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陳真手抄譯本重新拼湊起來,一片碎紙都未落下。」

  看到傳藝大師交出的答卷,苦海禪師依然不置可否,只是說道:「倒是難為你了,後面幾日可得好生歇息。」

  然後他將目光投向右首邊那個容貌俊朗的和尚,問道:「傳意,輪到你了。」

  只見這位傳意大師微微一笑,隨手打開自己面前的木匣,裡面卻是空空如也,全然不見有什麼經書。

  苦海住持沒有詢問,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名弟子一定有他的解釋。

  果然,傳意大師已淡淡說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凡所有,皆為空。以此觀之,佛本是空,白馬寺亦是空,苦海、傳意同樣是空。所以【無量壽經】是空,康僧鎧的手抄譯本亦是空,這個木匣,自然也是空的。」

  苦海住持問道:「所以你並未將撕碎的經書復原?」

  傳意大師長嘆一聲,黯然說道:「佛不在書,而在人心。【無量壽經】的一萬七千三百二十四個字,倘若只是印在書本紙張上,便是牛屎狗糞。【無量壽經】今日之所以能夠成為佛家經典,是因為當中這一萬七千三百二十四個字,乃是印在弟子的心裡,也印在所有僧侶的心裡,還印在世間所有禮佛之人的心裡。所以真正需要復原的,並非經書,而是人心。」

  對於傳意大師的這份答卷,苦海住持同樣不置可否。

  當下他便向對面的三僧說道:「你們三人的答卷,為師已經看過了,可謂各有千秋,難分伯仲。你等且退下歇息,由誰繼承為師的衣缽,為師稍後自有決斷。」

  胖、瘦、俊三名僧人合十應允,紛紛躬身退下,後殿里便只剩苦海住持和江濁浪一行四人。

  苦海住持吐出一口長氣,這才向眾人笑道:「三名劣徒的答卷,倒是教幾位貴客見笑了。」

  說罷,他也不聊江濁浪等人今日的造訪,而是問道:「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以四位之見,老和尚的這三名劣徒,誰更適合繼承老和尚的衣缽?」

  顯然,挑選白馬寺佛僧一脈的衣缽傳人,本就是白馬寺的私事,甚至是隱秘之事。外人旁觀已是僭越,又怎能多嘴?自然也沒有人回答。

  但苦海住持顯是執意要聽眾人的意見,追問道:「幾位但說無妨,權當閑談。」

  後殿里又沉默了許久,南宮珏見同伴都不接話,只好打破沉默,先行回答

  ——因為根據這三名僧人交出的答卷,孰高孰低,答案分明已經一目了然。

  他便說道:「依我之見,那位……那位容貌俊俏的大師,最為適合。」

  他用「容貌俊俏」來形容那名僧人,倒不是有意失禮,而是【傳義】、【傳藝】和【傳意】這三個法號,眾人聽在耳中都是一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好用身形樣貌來形容。

  誰知南宮珏這個勢在必得的答案出口,一時間,苦海住持、江濁浪、小雨連同開欣四人,已同時將目光投向自己,眼神分明有些奇怪。

  難道自己回答的不對?

  南宮珏心中難免有點打鼓,事到如今,也只能鼓起勇氣說道:「那位大師的答卷,比起另外兩人還停留在復原經書之事上面,無疑高出了不止一個境界,足見佛法精深,自然更適合繼承佛僧一脈的衣缽,從而將白馬寺的佛學發揚光大。」

  對於南宮珏這番話,苦海住持努力露出一個笑容,並未回話,似乎就連他這位佛門高僧也不知應該如何回話。

  幸好小雨及時開口,替他解了圍。

  小雨並沒有直接回答苦海住持的詢問,而是去問她身邊的開欣,說道:「開欣你來說說,剛才那三個和尚的答卷,誰好誰差?」

  只有四五歲年紀的開欣,顯然不太明白此間正在發生的事,但是苦海住持布置功課、三名弟子給自交出答卷的這一行為,她倒是能夠理解。

  於是開欣想了想,說道:「誰好誰差……我不知道,但是南瓜哥哥說的那個,肯定是不好的。」

  小雨笑道:「為什麼呢?」

  開欣回答道:「因為那個……第三個光頭叔叔,他其實根本就沒完成自己功課!就像有時候家裡的夫子給我布置功課,我因為貪玩沒有做,就會找各種理由矇混過關,就像那個光頭叔叔一樣。」

  這話一出,就連苦海住持也不禁莞爾,問道:「那依小施主之見,這三個光頭叔叔裡面,誰更適合繼承老和尚的衣缽呢?」

  開欣反問道:「繼承……衣……衣波,是什麼意思?」

  苦海住持笑道:「就是接替老和尚的位置,管理這座大院子。」

  開欣「哦」了一聲,很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那個沒完成功課的叔叔,肯定是不合適的;然後中間那個瘦瘦的叔叔,功課雖然做了,可是他……好像有點……有點不太願意交朋友的樣子;只有第一個胖胖的叔叔,一看就很和善,肯定能和很多人成為朋友。要是讓他來管理院子,大家應該都願意的。」

  聽到這話,苦海住持的笑容頓時凝固在了臉上,正色說道:「阿彌陀佛……童稚之言,赤子之心,往往才是最樸質、最通透的至理。便如世間之事,看似千絲萬縷、錯綜複雜,其實卻是萬變不離其宗,非但一點不難,而且還很簡單。」

  隨後,他終於對門下三名弟子的答卷作出了評價:

  「傳意給出的『佛在心中』之解,看似佛法精湛,實則是機鋒詭辯,說得多做得少,亦或光說不做。若是白馬寺今日大敵當前,生死存亡之際,又豈是一通辯論、幾句道理便能讓敵人放下屠刀的?所以傳意的佛法再如何精深,終究只有一個口說之【道】,卻無執行之【術】,誦經念佛、治學著書皆可,獨獨不可肩負一寺之主的重任;

  至於傳藝雖然能夠觀察入微,另闢蹊徑解出這道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試題,但是他這份刻苦專研,未免於【物】上陷得太深,難摒執念。而且他的這份心性一旦稍有差池,便是偏激狹隘,同樣不是寺院住持之才;

  唯有傳義的答卷,乃是調動寺內寺外之【人】,集眾人之力心甘情願為他所用,共同解開這一難題,如此方是一寺之主所需要的對內管理、對外周旋的本事。須知出家與入世,原本就是一體,人情世故,又何嘗不是佛法的一部分?

  所以單從今日這三名劣徒的答捲來看,要從當中選出老和尚的衣缽傳人,在這個【人】字上面下功夫的傳義,也便是你們說的那個胖和尚,遠勝於另外二人。」

  聽完苦海住持這一通點評,最尷尬的自然是南宮珏

  ——原來要寺廟選住持,和幫派選掌門是一個道理,未必佛法精深、武功高強就能勝任,而是要看他是否有本事凝聚人心,是否有手段攘外安內。說到底便是苦海住持說的「人情世故」這四個字。

  幸好苦海住持並未再議南宮珏給出的意見,而是抬眼望向江濁浪,意味深長地問道:「老和尚的這一選擇,不知江三公子以為如何?」

  一直沒有說話的江濁浪,此時顯然已經避無可避。

  他只好苦笑一聲,嘆道:「依在下之見……大師的這三位弟子……恐怕……恐怕皆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話一出,苦海住持的眼中已是精光四射,緩緩問道:「此話怎講?」

  江濁浪反問道:「倘若他們之中……已有最合適的人選,大師又何必……多此一舉……以試題考驗?」

  聽到這話,苦海住持頓時陷入沉默,只是靜靜望向對面的江濁浪。

  江濁浪也沒有再說話,氣氛難免有些凝重。

  如此過了許久,後殿當中的這位苦海住持才哈哈一笑,釋然說道:「其實早在五年前的【馱經盛會】之上,白馬寺佛僧一脈的衣缽傳人,老和尚便已有了心儀的人選。」

  江濁浪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但願大師……沒有看錯……倘若相中一個將死之人……白馬寺的千年基業……豈非毀於一旦……」

  苦海大師索性不再繞圈子,開門見山地說道:」江三公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正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算江三公子當真罪大惡極,又或者闖下天大的禍事,只要願意皈依我佛,在我白馬寺落髮為僧。哈哈,莫說這江湖之遠,即便是那廟堂之高,又有何人敢來說三道四?」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重新凝視江濁浪,繼續說道:「老和尚沒看錯的話,江三公子能夠活到此刻,全靠本寺凡因師侄的【虎衣明王金身】庇佑。但這終究只是權宜之計,充其量能夠為你續十天半月的命。

  但江三公子如能得到悲憫師弟的指點,自行修鍊本寺從不外傳的【虎衣明王金身】,由內至外融合凡因師侄施加的神通,其功效至少能番個十倍八倍。而且以江三公子的聰明才智,往後一心修佛,說不定還能達至佛門歷代祖師【肉身成佛】之境,從而保全這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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