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月夜禪林花海
待到前來觀禮的群雄散盡,岳青山和容玉師徒也告辭離去,江濁浪一行四人,今夜自便打算在白馬寺下榻,等明日和傳義大師一同出席【天香閣】的這場武林大會。
因為背負著」國賊門生「、」朝廷欽犯「這些個名號,再加上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半部【反掌錄】,如此局面下,在這天下英雄匯聚的洛陽城裡,白馬寺敢收留這位江三公子過夜,可想而知,無疑是頂著巨大的壓力。
幸好【佛杖】威名猶在,這些江湖俠士再如何嫉惡如仇,再如何貪念秘籍,也不敢擅闖白馬寺。
但為防意外,寺中的武僧一脈還是盡數出動,分別在白馬寺的內在設防,準備通宵守護。其陣仗之大,竟比下午的衣缽傳承大典還要興師動眾。
所以對江濁浪而言,今夜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踏出白馬寺半步。
江濁浪原本也是這般打算。
如今的他雖有凡因大師用【虎衣明王金身】設下的一十二道禁制,暫時保住一條殘命,氣色似乎也好看了些,但整個人不但功力盡失,而且渾身乏力,就連站起身來走路都難,狀況一天不如一天。
所以在喝下一碗米湯般清寡的稀粥后,他已準備回房歇息,誰知開欣卻給他出了一個難題。
開欣問道:「三叔,我們來洛陽不是要看牡丹嗎?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緊接著,她又問道:「我們今晚就去,好不好?」
話說當日在那荒山破廟中,四人重逢之時,開欣之所以堅持要跟江濁浪前來洛陽,就是為了來看牡丹。
可是如今的形勢,無論是江濁浪還是開欣這個「國賊孫女」,顯然不適合外出,尤其是在今夜。
望著低頭不語的江濁浪,一旁的南宮珏和小雨不禁暗嘆一聲,各自尋思應該怎樣打消開欣這一念頭。
然而不等他們勸阻,一直都很懂事的開欣,已經自己說道:「如果今天晚上不可以,那麼……那麼以後再去也可以的。」
聽到這話,江濁浪突然抬頭,笑道:「我們今晚就去……看牡丹……」
話音落下,南宮珏和小雨都吃了一驚。
但他們很快就明白了江濁浪的意思
——過完今夜,緊接著就是明日那什麼【天香閣】的武林大會。對這位江三公子而言,或許就沒有以後了……
所以南宮珏和小雨並沒有阻止,甚至贊同江濁浪帶開欣去看牡丹。
因為這很有可能是他們的最後一個願望……
那麼問題來了,為今之計,他們四人應該怎樣離開白馬寺,又該去哪裡看牡丹?
這個難題,自然落到傳義大師這位新上任的白馬寺住持頭上。
聽到這一要求,傳義大師雖然有些驚訝,但臉上卻不見慌亂,似乎這世上的難題,沒有什麼能難得住這位交遊廣闊的佛門高僧。
果然,傳義大師沉思片刻,隨即反問道:「要看牡丹,何必一定要離開白馬寺?」
說著,他已笑道:「還請諸位稍候,貧僧這便設法將洛陽城裡最好看的牡丹,全部搬到白馬寺來!」
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傳義大師果然也不例外。
不到一個時辰,這座中原佛家第一寺的後院里,就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牡丹
——有淡金色皇冠般的花王【姚黃】,有千葉肉紅花的花后【魏紫】,有花朵呈罕見綠色的【豆綠】,有形似菊花呈紫黑色的【黑花魁】,有花朵顏色紅白參半的【花二喬】,有貌似高塔潔白無瑕的【白雪塔】,還有散發出濃郁幽香的【香玉】……
明月之下,良夜之中,五六十種截然不同的牡丹,竟然在這無色無相的禪林之中,渲染出一大片艷麗的花海!
顯然,這一盆盆名貴的牡丹,都是傳義大師號召白馬寺所有僧侶,包括他在洛陽城裡的朋友,從城中各處暫時借來的。
面對後院里這麼多漂亮的花朵,開欣那雙大大眼睛都笑得眯成兩條細線,將連日奔波的疲勞一掃而空,笑逐顏開地在花叢中奔跑起來。
看到開欣開心的笑容,就連江濁浪削瘦的面頰上,也露出一絲罕見欣慰,恭聲謝道:「傳義大師的恩德……在下不敢相忘……」
傳義大師急忙回禮,說道:「江三公子這話未免見外,貧僧與公子雖是初識,但白馬寺與少保大人兩家的淵源,又何止這幾盆花草?」
說罷,他又說道:「江三公子的那面琵琶,如今五弦齊斷,本應更換琴弦。然而【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其琴弦材質,貧僧也不識得,更不敢貿然更換。所以只能交給鄙寺的傳藝師弟,讓他連夜趕工,設法將五根斷弦重新續上,但願能夠趕上明日【天香閣】的武林大會。」
江濁浪再次致謝,說道:「多謝兩位大師……試問連那撕作數千片碎紙的經書……傳藝大師都能復原如初,區區幾根琴弦……自是不在話下……」
傳義大師又客套了幾句,趁著這一由頭,順勢向江濁浪說道:「話說貧僧心裡一直有個疑問,卻又怕貿然詢問,得罪江三公子,甚至恐傷了兩家和氣。」
江濁浪笑道:「大師這話……才是見外……」
傳義大師沉吟半晌,便問道:「據說江三公子此行,是要帶少保大人的這位孫女北上出關,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可是如此?」
江濁浪回答道:「正是……」
傳義大師又思索片刻,眼見南宮珏和小雨二人離得甚遠,這才緩緩問道:「那江三公子應該知道,這趟北上之行,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聽到這話,江濁浪卻並不驚訝,而且也沒反駁,只是平靜地回答道:「是……」
傳義大師不解,問道:「那為何還要去?」
江濁浪苦笑道:「有些事情……未必一定要能成功,才值得去做……否則……夸父何必逐日,精衛何必填海……」
傳義大師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江濁浪繼續說道:「便如……人之一生,終歸是條死路……能走到何處,活到何時,誰也不知……去依然要努力去活……北上之行,亦是如此……走到哪裡,便算哪裡……」
傳義大師沉思良久,終於重新露出笑容,說道:「江三公子之志,貧僧不便多言。只是貧僧繼任家師衣缽,自當秉承家師之志,替公子、替白馬寺、替中原武林找出一條生路,從而解開這一難題。所以之後若是有什麼冒犯之處,還望江三公子海涵。」
江濁浪正色說道:「這個自然……」
話到此處,傳義大師也就不再多言,告辭說道:「請恕貧僧失禮,今夜還約了幾位朋友喝酒,就不打擾各位賞花了。」
一個出家之人,而且還是佛門勝地白馬寺的新任住持,居然約朋友喝酒?
但江濁浪並沒有多問。
但是可想而知,武林大會召開前夜的這一頓酒,必定另有深意。
就在江濁浪和傳義大師說話的同時,後院另一邊的南宮珏和小雨,也在說話。
看到這滿園盛放的牡丹,小雨的眼睛都亮了,就像是夜空中那明亮星星。
她不禁嘆道:「要是有人為了我擺出這麼多花,我一定嫁給他!」
女孩子大都愛花,就像開欣,而小雨也是一個女孩子。
南宮珏雖然自稱【花醉三千門客,劍寒十三使司】,但畢竟是個鐵血男兒,對這些花花草草其實並不感興趣。
望著小雨臉上燦爛的笑容,他卻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快樂。
南宮珏始終覺得,這個活潑開朗的漂亮女子,在她的內心深處,似乎埋藏著另外一些東西
——似乎是悲傷,甚至還有痛苦……
他不禁問道:「苦海住持說,你是白雲劍派門下?」
小雨微微一愣,轉頭白了他一眼,笑道:「行走江湖的第一條規矩,就是女孩子的隱私,千萬不要打聽。」
南宮討了個沒趣,也覺得自己這一問有些突兀,只好轉開話題,說道:「都說白馬寺里有位高僧,是【西江月】上的【佛杖】,今日卻一直沒有露面。照你所言,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不曾外出,也不知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然而他這句話,又碰了一個釘子。
小雨這次連看都沒看他,只是說道:「和尚的隱私也是隱私,同樣不要胡亂打聽。」
南宮珏只好閉嘴。
看著遠處交談中的江濁浪和傳義大師,還有花叢中來回奔跑的開欣,南宮珏默然許久,始終無法放下心裡那個積壓已久的結症。
於是他又向小雨問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請你指教。」
小雨仔細觀賞著一株墨綠色的牡丹,應聲說道:「你問。」
南宮珏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護送他們二人北上出關,雖然只是一趟掙錢的差事,但這位江先生倘若真如江湖傳言,是要投靠北漠太師,借異族大軍攻佔中原,以此來報師門大仇,那我們兩個的這趟差事,豈非助紂為虐?」
頓了一頓,他又沉聲說道:「若是如此,這銀子不掙也罷。就算失信於人,也絕不能失了家國大義!」
聽到這話,小雨不禁轉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覺得,這些江湖傳言是真嗎?」
南宮珏一怔,說道:「我不知道。」
小雨追問道:「我只是問你的感覺。」
南宮珏略一思索,遲疑道:「我覺得……他不像那種人,應該……不會?」
小雨笑道:「那不就夠了!」
南宮珏正色說道:「當然不夠!這位江先生從未向我們言明他們北上出關的目的。而且這一路上本該處處小心,隱秘行事,他卻偏要大張旗鼓地來參加這什麼英雄大會,實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麼。這件事若是不說清楚,這趟差事我……我始終覺得不妥!」
看到南宮珏這一臉嚴肅,小雨也收起笑容,反問道:「除了掙錢,你接這趟差事的目的是什麼?」
南宮珏沒聽明白。
小雨再問道:「如果你接這趟差事,只是為了掙錢,那就只管拿錢,什麼都別問;如果除了掙錢,接這趟差事對你來說還有其他目的,那是什麼目的?」
南宮珏回答不上來
——他甚至還是不太明白小雨的意思。
小雨已繼續說道:「不管做什麼事,都有目的。江濁浪為什麼一定要帶開欣北上出關,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也不應該成為你接這趟差事的理由。
換句話說,你要做一件事,一定要有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將別人的目的當成你自己的目的。你聽明白了嗎?」
南宮珏聽明白了,但是無法回答。
他當然知道自己接這趟差事的目的,而且他的初心非常簡單
——一個是死到臨頭的廢人,一個是滿門被誅的女童,自己不忍心看到這麼樣的兩個人,被無數身強力壯的人一路追殺,所以才會接這趟差事,允諾護送他們北上出關。
可是這個將死之人,如果是一個十惡不赦之徒,甚至是將來禍亂中原的罪魁禍首,那麼自己還應該保護他嗎?
所以繞來繞去,南宮珏依然答案。
他只能把這個問題還給小雨,反問道:「那除了掙錢,你接這趟差事的目的又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小雨笑了。
她的回答很直接,也很聳人聽聞:
「因為我想殺人!」
她解釋說道:「要是我在路上撞見一個人,就直接上去把他殺了,這不但有點缺德,而且也殺得沒意思。所以最好的是,有人主動來招惹我,來十個,我就能名正言順地殺十個;來一百個,我就能名正言順地殺一百個。
如今跟在這位江老闆身邊,全天下的人都要來主動招惹我,我也能名正言順地殺天下人,你說我去哪兒找這麼好的差事?」
這番話直聽得南宮珏一臉驚訝,然後逐漸變成憤怒,質問道:「你……你活著就是為了殺人?」
小雨不以為然,笑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世上什麼人都有,有駕車的車夫,有念經的和尚,有賣唱的歌女,有治病的郎中,當然也有殺人的屠夫。形形色色,各司其職,並存於世,缺一不可。倘若人人都是救人的善人,沒有殺人的惡人,那反而不正常了。」
南宮珏徹底無言以對,只能說道:「你瘋了……」
誰知小雨突然嘆了一口氣,重新望向面前那株墨綠色的牡丹,幽幽問道:「南宮,你說人活在世上,究竟為了什麼?」
南宮珏沒有回答。
小雨已自顧自地說道:「人這一生,都是要死的。每個人之所以終日忙碌、疲於奔命,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活夠,所以還不想死。
可是對一個已經活夠了的人來說,最好的結局,當然就是大鬧一場,欣然離開……」
南宮珏沒有接她的話。
就算他想接話,也沒有機會了,因為花叢里的開欣已招呼道:「三叔!小雨姐姐!南瓜哥哥!你們快來看看,這盆花的花枝上,居然長了三朵完全不一樣的花,這到底是什麼花?」
後院另一邊,剛送走傳義大師的江濁浪,已回答說道:「那是【冰凌罩紅石】……又名【童子面】,是牡丹花里……極為罕見的品種……」
但是他的人卻沒有過去,只是獨自坐在石凳上
——因為沒有旁人的攙扶,這位曾經名揚中原武林、威震四海列國的江三公子,已經無法行走了。
而小雨已立刻回過神來,重新浮現出笑容,再不搭理南宮珏,過去和開欣一起賞花。
望著他們三人,南宮珏身在這月夜禪林的花海之間,他突然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有些問題,或許並不需要答案;有些事情,或許並不需要面對。
因為明日,或許就是這一切的結局,也是這一路的終點,甚至是這一生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