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大刀人頭烈酒
伴隨著天香閣的大門終於開啟,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群雄,頓時蜂擁而上,陸續入場。
而這也意味著,今日這場天香閣英雄大會,便算正是揭幕了。
雖然此次大會是由公道堂、白馬寺和黃山派這三大威震江湖的名門正派聯名召開,但江濁浪和【反掌錄】之事畢竟事出突然,難免通知得有些倉促。
所以今日前來赴會的,大多是河洛附近的武林人士。除了身為東道主的三家,合計也有大大小小五六十個幫派到場,可是不少家喻戶曉的門派,諸如武當、五台、華山、峨眉、白雲、天山這些,其實都未應邀前來。
儘管如此,這場武林大會的聲勢也已不小。有佛家的開封大相國寺、九華山化城寺、長安大慈恩寺和卧龍寺等等;道家的崆峒問道宮、終南山全真道、江西茅山道等等;再加黃河幫、森羅殿、雙龍寨、鋤奸盟和天行教這些,皆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幫派。似今日這般齊聚一堂,只怕是近三十年來中原武林最大的一次聚會。
而這當中,自然不乏當今武林響噹噹的高手。就像黃山派的【氣撼徽州】潘行宇潘掌門,公道堂的【白面關公】洛長川,鋤奸盟的【俠刀】顧鋒顧總把頭,問道宮的【崆峒神尼】寂湮師太,大相國寺的智勝法師,黃河幫的武元勝武老英雄,無一不是成名已久的前輩高人。
當然,說到武功強弱,今日到場的這些高手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無疑還是名列【西江月】上的三位。
首先是有著【佛杖】之稱的白馬寺武僧之首悲憫禪師
——只可惜這位悲憫禪師名號雖在,人卻沒到,對此群雄也並不如何驚奇。畢竟這位【佛杖】已有三十多年沒在江湖上露過面,甚至連是否尚在人世都不知道,群雄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然後是有著【濁浪】之稱的少保門下三弟子江濁浪。
——只可惜這位本該在太行天路與那【通天妖君】同歸於盡的江三公子,如今雖然死而復生,但分明已經武功盡失,徹底淪為了一個廢人。
況且如今的他,還是朝廷在逃的欽犯、江湖誅殺的公敵,更是今日大會要當眾處置的罪人,群雄自是嗤之以鼻。甚至相比起來,群雄更在意的,反而是他身上那半部【反掌錄】。
最後是有著【青山】之稱的【中原武聖】岳青山,也便是當今武林兩京十三使司的盟主。
可想而知,今日這場天香閣武林大會,最受群雄矚目的,當然就是這位岳青山嶽盟主了。到場的各路英雄,十個有九個都將目光投向坐在主人席位上的這位岳盟主。
於是他們很快就迷茫了,甚至懷疑是自己認錯了人……
試問中原兩京十三使司的盟主,江湖上的武林至尊,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形象?
顯然,武林盟主若非神威凜凜,也該是出塵脫俗,亦或是精明能幹。甚至哪怕是一個虎背熊腰的武夫,一個老奸巨猾的謀士,都還勉強說得過去。
可是這位岳青山嶽盟主,無論身材樣貌還是穿著打扮,竟和一個尋常百姓別無兩樣。儘管坐在上席位置,但怎麼看都像是街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路人,因為走錯地方才來到此間。
若只是如此,都還罷了。更令人費解的是,這位掌管整個江湖的武林至尊,今日前來主持英雄大會,居然還是一臉的疲憊之色,既不起身招呼,也不和人說話,就這麼默默坐在那裡,兩隻眼睛半睜半閉,似乎還沒睡醒。
這麼樣一個人,當真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岳青山嶽盟主、【西江月】上的絕世高手?
尤其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岳盟主尊容的人,難免心中疑惑,議論紛紛。
當中便有人說道:「難怪這些年公道堂的事務,都是那位【白面關公】洛長川在打理。試問江湖如此之廣,武林如此之大,公道堂肩負天下安危,其公務之繁重可想而知,難免累垮了這位岳盟主的身子,這才只好交由座下大弟子來分擔。」
立刻便有人壞笑道:「嘿嘿……累垮岳盟主身子的,恐怕不是什麼公務。早就聽說【公道堂七俠】中的三位女俠,個個都是人間尤物,今日雖只見到一位,但你們看看這位容女俠……嘖嘖,那小腰扭的,真叫一個帶勁!要是換做兄弟我,別說出門,怕是連床也懶得下了!所以我們這位岳盟主操心的,恐怕不是堂中公務,而是房中私事。」
另一人介面說道:「這位岳盟主神色疲憊,或許只是偶然罷了,平日里並非如此。據我所知,白馬寺新任住持傳義大師,昨晚宴請黃山派的龍老仙尊和潘掌門,一直喝道三更時分,所以黃山派的人直到此刻都還沒來。說不定這位岳盟主昨晚也在場,這才宿醉未醒,氣色不佳。」
聽到這話,那壞笑之人又壞笑道:「嘿嘿……喝什麼酒能一直喝到三更?怕喝的是花酒吧!」
顯而易見,說這些話的人,都是今日第一次目睹岳盟主本人,七嘴八舌也說不出什麼好壞。
於是便有熟識岳青山的人出面,喝止道:「爾等休要在此胡說!這位岳盟主向來如此,你們覺得奇怪,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寂寞!」
然後他解釋道:「要說武功,早在十多年前,這位岳盟主便已臻至化境,其自創的【青山應如是】,分明是連古人都未曾有過記載的神妙境界,可謂絕頂一覽眾山小,進無可進,又怎不寂寞?
再說地位,兩京十三使司的武林盟主,便是這江湖上的第一人,整個中原武林的至尊,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地位,同樣也是進無可進,又怎不寂寞?
所以岳盟主這個樣子,是因為天底下早就沒有值得他追求的東西,只能歸於寂寞。你們覺得奇怪,是因為你們不知道他的寂寞!」
聽到這話,不少人都「哦」一聲,相繼釋懷。但也有人抬杠,問道:「你又不是他,你怎麼知道他的寂寞?」
說話之人怒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寂寞?」
先前那壞笑之人忍不住插嘴笑道:「老兄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不妨告訴兄弟岳盟主座下那幾個女徒兒是什麼滋味?也好讓兄弟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手裡有個念想。」
話音落處,若非旁邊眾人竭力拉架,雙方怕是當場就要打起來。
伴隨著群雄的議論,日頭也漸漸升高,前來赴會的各路英雄陸續入場,由白馬寺的傳義大師和公道堂的洛長川接待,安排他們入席就坐。
但是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問題,那就是今日準備的桌子和椅子,顯然不夠用了。
話說今日在天香閣的這片空地之上,總共是一百來張八仙桌,圍城一個大圈擺放。每張八仙桌的八條棱,正常是坐八人,擠一擠也能坐下十人,合計便是八百到一千個座位。
可眼下前來赴會的群雄還沒到齊,人數便已有一千五六,準備的座位顯然不夠。傳義大師和洛長川見狀,急忙派人再去準備桌椅,同時四下奔走道歉,盡量讓一些名氣不太大的幫派或是江湖上的年輕晚輩,把座位讓給別人。
如此一番折騰,不知不覺又是一個時辰過去,儘管新加了三十多張桌子,但到場的群雄也越來越多,已然突破兩千之數,位置還是不夠
——到最後竟有七八百人沒有座位,只能在一百三十多張八仙桌圍城的大圈外面席地而坐,等候今日這場大會的開始。
要說此時已是日上三竿,今日的正主江濁浪,也一早便已到場,前來赴會的群雄摩肩接踵,更是就連座位都不夠用了,可是為首的傳義大師和洛長川,卻一點也沒有要正式開始今日這場大會的意思。
對此,群雄也並未詢問催促,只是耐心等候。
因為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今日這場武林大會之所以遲遲沒有開始,是因為還有一位最重要的大人物至今未到
——黃山派的「太上掌門」、一百三十餘歲高齡的龍老仙尊,也是此番武林大會的發起人之一。
沒有人敢質疑這位龍老仙尊在江湖上的地位,當然也不敢責怪這位武林中的老壽星為何遲遲未到。
於是在場的兩千多人,又等了一個多時辰,一直等到紅日當頭,午時將至。
午時,便是一天之中的正午時分。
無論武功多強、地位多高,只要是人,在這個時候都要做一件事:吃飯。
而今日這場天香閣武林大會,當然準備了午飯。眼見黃山派的眾英雄還是沒到,洛長川只得出面安撫幾句,令人將提前準備好的酒菜如流水一般傳上,送到每一張八仙桌上,讓群雄先行用餐。
酒,自然是傳承千年、洛陽城最富盛名的杜康。
但菜品卻沒有什麼特色,烹飪也並不精細,只是足夠硬
——有用臉盆裝的大塊醬牛肉,有元寶般大小的紅燒羊肉,有手指厚薄的白切肉,有整根清蒸的豬蹄膀,還有整隻滷雞、烤鴨、燒鵝……
只有這樣的菜,才符合江湖中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氣質!
可惜如此一來,就苦了四下那些沒有座位、只能席地而坐的七八百人
——沒有坐上席位,自然也沒有酒菜。
一時間,這七八百人只能東拼西湊,要麼去別人桌上擠著坐坐,要麼去別人桌上抓幾塊肉吃,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但是儘管如此,算上新增的座位,今日這一百三十多張八仙桌上,此刻其實還有空位。
空位來自兩張桌子:
第一張桌子,便是今日的主人席位,如今只坐了白馬寺的傳義大師、武林盟主岳青山和座下洛長川、容玉兩名弟子,分明還有四個空位。
但是沒有人敢去坐這四個位置,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留給至今還未到場的黃山派龍老仙尊和潘掌門的位子。
第二張桌子,則是今日的次席,如今只坐著三個人,分明還有五個空位
——而坐著的三個人,正是江濁浪、南宮珏和小雨。
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坐他們這張桌子上的空位。
有的人是出於人情世故,知道今日這場武林大會,便是針對這位江三公子所召開,自然要讓他單獨一桌;有的人則是出於不屑,恥於和一個江湖敗類、武林公敵同桌;還有的人就是單純的害怕,不敢去坐。
於是江濁浪這張桌子上的菜,幾乎沒有人動。
江濁浪是因為重傷在身,原本就吃不了這些;南宮珏則是心神緊張,全無食慾;而小雨平日里雖然貪吃,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女孩子,難免吃得精緻些,似這般油膩粗獷的大肉,確實難以下筷。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總是常常發生,尤其是在這魚龍混雜的江湖之上……
只見一個裹著厚重裘皮的精壯漢子,獨自踏出人群,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將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按在江濁浪所在的桌子上,人也順勢坐下。
這一幕直看得在場眾人大惑不解,不知這漢子是何來路,又意欲何為。
就連桌上的小雨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禁微微皺眉,南宮珏更是冷冷說道:「你不該坐這裡。」
但來人非但沒有離開的意思,還毫不客氣地替自己倒了滿滿一大碗酒,舉頭一飲而盡,然後用洪亮的聲音回答道:「我必須坐這裡!」
南宮珏雙眉一揚,正要發作,但江濁浪臉上卻已浮起一絲欣慰,笑道:「這位……是朋友……」
來人此時已替自己倒滿了第二碗酒,聽到這話,不禁反問道:「你當我是朋友?」
江濁浪笑道:「那日淮河北岸的【柳林鋪】外……若非王兄……孤身斷後,恐怕在下早已……命喪那【百毒神君】之手……」
原來眼前這個精壯漢子,正是那位「王八的王,大刀的刀」的【鐵膽王刀】
——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這個一直敞開衣襟的鐵漢,如今卻裹在一件厚厚的裘皮裡面,似乎很是怕冷。
而南宮珏和小雨由於之前並未與江濁浪等人同行,所以並不認識此人。
眼見王刀再次現身,而且還是在這天香閣武林大會之上,江濁浪驚喜之餘,忍不住又問道:「那日一別……便再沒王兄消息……在下還以為……不知王兄當時留下斷後,可還……安好?」
王刀的第二碗酒已經下肚,回答說道:「不好!」
說罷,他伸手拉開身上的裘皮,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就在他胸膛左邊的心臟位置處,分明有一道手掌寬的恐怖疤痕。如今雖已癒合,但周圍的肌膚卻隱隱呈現出一種青綠色。
只聽王刀已說道:「百毒神君不講武德,藏在毒人堆里偷襲,一掌貫穿我胸口。只可惜我這顆心臟與常人不同,本是長在右邊,所以沒死。」
江濁浪只是盯著他胸前肌膚上的青綠之色,緩緩說道:「但百毒神君的掌上劇毒……卻還是留在了王兄體內……」
聽到這話,王刀又替自己斟滿一碗酒,淡淡說道:「皇甫神醫已經看過了。沒的救,最多還能活三個月。」
江濁浪卻立刻鬆了口氣,笑道:「皇甫的話……聽聽就是了……」
王刀不答,仰頭喝下第三碗酒。
看到他一口氣連喝三大碗酒,小雨都有點看不下去了,不解地問道:「你都快要死了,還敢這麼喝酒?是怕死得不夠快?」
王刀一臉不屑地說道:「死就死,有什麼好怕的?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要是不能喝酒,活一百歲又有什麼意思?」
小雨頓時笑道:「說得好!人生在世,便當及時行樂,隨心所欲,想不到你這人還挺有趣!」
說著,本來沒什麼胃口的她,也忍不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淺淺喝了一口。
只聽王刀又說道:「我之所以還有心情坐在這裡喝酒,是因為我已經替自己報了仇。」
說罷,他拿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解開之後,裡面分明是一顆用石灰保存著的人頭,依稀能夠看出是一個年紀不輕的男子。
江濁浪不禁臉色微變,沉聲問道:「這是……百毒神君?」
王刀沉聲答道:「不錯,那日我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沒死,便一路追尋三天三夜,終於找到受傷的百毒神君,然後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望著桌上這顆人頭,江濁浪不禁默然良久,似乎回想起了過去許多往事……
終於,他長嘆一聲,向王刀抱拳說道:「多謝……」
王刀卻不領情,反問道:「我替自己報仇,與你何干?」
頓了一頓,他已補充說道:「我雖然已經替自己報了仇,但謝王孫的仇,卻還沒報。」
江濁浪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只見江濁浪略一沉吟,突然問道:「出洛陽城向北……約八百里處……汾州府地界上,有一個名為【銷魂谷】的去處……王兄可曾聽過?」
王刀反問道:「你說的是,那個天下最大的窯子?」
江濁浪微微一愣,只得苦笑道:「正是……」
然後他正色說道:「王兄的傷……只需前往【銷魂谷】,找一位姓『陽』的夫人,報出【紅妝】的名號……應當便可獲救……」
這話一出,王刀不禁有些驚愕,只是死死瞪著江濁浪,似乎愈發看不懂眼前這個人。
但旁邊的南宮珏聽到這話,更是吃驚不小
——就連當世三大名醫之一的皇甫神醫都說治不了,那位什麼「陽夫人」,難道能夠醫治?
他立刻向江濁浪問道:「那你的傷,這位陽夫人可能醫治?」
江濁浪回答說道:「不能……」
南宮珏心中一沉,只能閉嘴。
王刀此時已回過神來,向江濁浪沉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想一命換一命?」
江濁浪微微搖頭,說道:「一件事歸一件事……在下只是報答……當日【柳林鋪】外相救之恩……」
王刀默然半晌,再問道:「那你我之間的賭約,依然作數?」
江濁浪點頭說道:「當然作數……」
王刀再次陷入沉默,目光已如刀鋒般凌厲。
但小雨聽到這裡,忍不住又來了興趣,問道:「什麼賭約?」
江濁浪見王刀不答,只好自己解釋道:「賭約便是……在下坐著不動,讓這位王兄……先砍三刀……三刀之後,若是在下未死……便回砍他一刀……」
小雨聽得眼睛都亮了,嘆道:「有趣!有趣!我打過這麼多架,殺過這麼多人,還是第一聽說還有這種玩法——」
說著,她已望向對面的王刀,還有他擺在桌上那柄明晃晃的大砍刀,追問道:「——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砍他三刀?」
但王刀顯然並不著急。他再次倒酒,說道:」本來是想等到此間的武林大會結束之後,但看今日的情形,他應該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說到這裡,他抬眼直視對面的南宮珏,又說道:「所以我必須坐這裡,才能趕在別人殺他之前,先砍完我這三刀!」
南宮珏沒有說話,只是以怒目相對
——顯而易見,來人絕不是江濁浪口中所謂的什麼「朋友」,而是前來尋仇的敵人!
就在他們兩人對持之際,原本鬧哄哄的會場,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安靜下來。
再也沒有人關心坐到江濁浪桌上的王刀,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不約而同地望向會場入口方向,似乎是在期待著什麼。
因為一個消息已經人群中傳開
——黃山派的龍老仙尊和潘掌門,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