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上)
宋夔州路,夔門。
自古天險出夔門,大江也是在這裡被長江三峽束縛成一線,兇狠的咆哮,拍打著兩岸的山崖。夔州,夔門,這裡是進出川蜀的要道,只有過了夔門,才算是真正的進入到川蜀地界。
群山聳立,大江咆哮。
不斷被江水沖刷的山崖上,幾匹馬卓然而立。偶爾有不畏艱險逆流直驅的船隻,在這山崖下揚帆西去,很少有人注意到就在自己不遠處的上方,一支馬隊在山間駐足。
自蒙古開始逐漸侵蝕漢水流域、南下攻克大理之後,江浙荊湖地帶和川蜀要地的聯繫,就只能依靠這浩蕩的江水以及兩側盤旋曲折的道路了。而也是在這裡,步行尚且可以,騎馬繼續前進就有些困難了,除非是本來就是為了山地間馱運貨物而存在的川馬、滇馬。川馬本來產量就不高,供應川蜀宋軍猶且吃力,更不要說向東運送了,滇馬更是因為大理蒙古佔領后早就斷了來源。
所以放眼百戰都,儘是高頭大馬,渾然找不出來一匹川馬。
「夔門天下雄,當真是名不虛傳。」看著腳下山崖噴薄的浪濤,文天祥攥緊了馬韁,忍不住輕輕感嘆一句。兩岸山壁高處達到數百丈,而江面窄處僅僅不到五十丈,彷彿那山真的就可以合起來,將那已經約束成一線的水流夾死!
葉應武同樣也是凝神看著下方,七百年後雖然他曾經來到過此處,但是那已經是三峽水庫修好的時候,而且不幸還是枯水期,再加上周圍不可避免的人為建築,所以看到的雄渾壯觀的自然景象自然遠遠比不上現在。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桔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葉應武隨手一指遠方的群山連天,前世的印象已經單薄,他哪裡還記得哪座是赤甲山,哪座是白鹽山,這個時候也就只能隨手算是概括了。
文天祥微微一怔,旋即感嘆道:「當年杜工部(杜甫)報國無門,在此處流連感慨,可是有哪裡想得到,今時今日,這大宋的氣象甚至還比不上安史之亂的大唐。」
葉應武也知道宋代文人長以唐朝相自比,來諷刺朝政、表達內心的鬱郁之情以及少不了的對於那個鼎盛的朝代的嚮往和期待,這和唐朝文人常常拿漢朝自比又有所不同,因為在唐人那裡,更多的是能夠比肩古人的自豪,而在宋人這裡,則是對曾經繁華不在的傷懷。
風景不殊,前人的感嘆,今天重新回想起來,依舊是滿眶血淚。
靜靜地看著遠方的山河,青山隱隱水迢迢。突然之間,葉應武很是自信的開口說道:「宋瑞兄,請放心。終有一天,我們會開創比肩漢唐的豐功偉績。」
話音未落,不只是文天祥,身後的楊寶、江鐵、楊絮以及眾多的天武軍將士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比肩漢唐,多少代人前赴後繼浴血奮戰,最後卻落得偏安東南苟延殘喘的下場,這對於一個曾經驕傲、曾經睥睨天下捨我其誰的民族來說,是不能接受的。
這,不只是葉應武的野心,還是無數人的野心,是無數的有志男兒一天又一天守望北方、守望中原的赤子之心!
「某,終將會帶著你們,帶著天武軍,驅除韃虜,復我河山。」葉應武淡淡的說道,但是每一個字落在地上,彷彿都有千鈞之重,讓身後的每一個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有些敬畏的看著葉應武,文天祥心中無限念頭在翻滾。
不知道為什麼,葉應武並沒有再下令前進,不過也不得不說,雖然在鄂州城外那荒村當中好好休息了半天,但是接連兩天都是在連綿的大山當中跋涉,雖然此間景緻乃是人間一絕,並且隨處可見飛瀑流泉、珍禽異獸,不過行路的辛苦卻也是怎麼也遮掩不了的。
葉應武還真的沒有將百戰都當成很多很多年之後那支滾滾西進又轉而北上的鐵流,畢竟中間存在著信仰和精神力量的缺乏,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百戰都完成那樣的遠征。
不過這也讓葉應武意識到整個軍隊靈魂的塑造和建設,雖然他已經很努力了,但是整個大宋軍隊都處於精神低迷、鬥志不高的狀態,所以天武軍雖然在其中已經算是志氣昂揚的佼佼者,但是也就是剛剛達到蒙古鐵騎的地步,距離七百年後那支兩萬五千里滾滾不息、那支毅然決然越過鴨綠江血戰二十四國聯軍的軍隊有著天壤之別。
看來自己以後還需要多下功夫,而真正能夠使得天武軍實現質的飛躍的,還是一場場勝利的戰鬥,就像北面的蒙古鐵騎,之所以他們驕傲,之所以他們無所畏懼,除了與生俱來的草原男兒的勇氣之外,還有整個蒙古帝國橫掃亞歐無人能敵的實力。
他們確實有驕傲的資本,而葉應武以後要給天武軍帶來的,也是這種精神的力量,讓他們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奮鬥,也讓他們知道自己奮鬥的話將會帶來怎樣的輝煌。
畢竟在這個時代,宋王朝雖然已經沒落,但是它依然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經濟中樞,擁有著即使是北方的強敵也難以比擬的龐大的經濟力量和金融實力,而在這物質生活有所保障的前提下,葉應武需要給予天武軍的,便是精神的力量。
雖然有時候物質可以決定很多事情,但是葉應武堅定不移的相信,只有強大的精神力量才可以使一支軍隊擁有真正令人震撼並且為之畏懼的戰鬥力。想當年成吉思汗一代天驕,橫掃整個歐亞大陸,所依靠的不就是無畏的勇氣和構建一個龐大帝國的夢想么?
美國夢,中國夢,七百年後這些詞被掛在人們的嘴邊,而縱觀人類的歷史,哪一個國度、哪一個王朝沒有屬於自己的富強的夢想?只是缺少一個人將這火山引爆,只是缺少一個人引導大江東流的方向。而葉應武,今天站在這夔門之上,不介意去做這麼一個人。
他要重塑的,不只是大宋這個王朝,還有一個民族被江南煙雨軟化了的錚錚鐵骨。
葉應武望著遠方的山水沉默,而他的身後小路上,幾個山民打扮的人正在快速的向這個方向跑來,雖然他們沒有馬匹,但是與生俱來的強健腳力,讓他們能夠在這大山之中跑的比馬還快。
遠遠地放哨的天武軍士卒已經發現了這些來者,山林當中玄機傳來一聲再平常不過的鳥啼聲。
原本在青草叢、大樹下靜靜歇息的百戰都士卒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躍起身來,手中佩刀已經握緊,而十餘名士卒則手持勁弩散落的分佈在整個隊伍休息地域的前方。
天武軍反應之迅速,倒是讓葉應武讚賞的點了點頭,也對於帶領這麼一支強硬的軍隊走向勝利有了更多的信心,當然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莫名其妙的來者讓所有人繃緊了心弦。
哨探已經快速的跑到近前:「啟稟使君,對面山上有幾名布衣打扮的人正在向這邊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兩刻之內將會到此處。」
「布衣打扮?」葉應武一怔。
是誤入此間的山民,還是皇城司的密探?不過按理說以皇城司的警惕和密探的熟練,不可能這麼大搖大擺的向這個方向走啊。而如果是山民的話,看著這周圍已經雜草橫生的小路,怕是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了,又是怎麼樣的山民不早不晚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
緊接著卻是兩聲連續不斷的鳥鳴聲,意味著來的是自己人。
這一次疑惑更大了,反倒是楊絮第一個反應過來:「怕是夔州的六扇門和錦衣衛趕過來了,在鄂州的時候將我們的路線發往了夔州,如果走水上的話,要快上不少,所以夔州收到消息沿著這條路趕過來和我們碰頭的話倒是說得過去。」
葉應武緩緩點頭:「小心為上,過去看看,此處不可放鬆戒備,還有面向大江方向也派上些人手盯著。」
「遵令!」江鐵和楊寶不敢怠慢,雖然此處是一座山崖,居高臨下,但是如果從江上有船隻裝備了床子弩等大射程弓弩的話,還是可以很輕鬆的威脅到這五百餘人的隊伍的,畢竟作為騎兵,百戰都手中隨身攜帶可以在馬背上發射的勁弩,無論是力道還是射程都遠遠比不上必須腳踏上弦的神臂弩的,更何況是床子弩。
此時江上倒是沒有船隻,畢竟如此湍急的水流,就算是有船隻的話恐怕也是片刻功夫就再次消失在下一個轉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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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之中,三名布衣男子靜靜地站著,這個時候方才能夠感受出在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異於普通鄉下百姓的氣質,用今天的話來說,這三個人更像是城裡人,只不過他們身上沾滿了風塵,如果不細細看的話,倒還真的發覺不了。
自從在鄂州那荒村當中吃了虧之後,百戰都的將士在放哨的時候都打起來十二分精神,否則也不會那麼快速發現這幾個奔走起來幾乎要和山林融為一體的人。
不只是緊緊看住這三個人的四名士卒,在他們身後茂密的樹林當中,至少還有五六名士卒手持勁弩死死盯著這三個人。就算是三頭六臂也難以暴起發難。
只不過這三個人完全沒有驚慌的神色,反倒是看到這些嚴陣以待的士卒之後,臉上流露出由衷的喜色。
樹林當中窸窸窣窣響了一陣,黑衣青年越眾而出,楊絮和十多名天武軍士卒簇擁著他,向這邊走過來。而見到那黑衣青年以及青年身後的年輕女子,遲疑片刻之後三人當中比較健壯的領頭男子率先向前邁出一步,單膝跪地抱拳說道:
「屬下夔州六扇門統領田昆,見過葉使君、楊統領!」
葉應武的眼神有意無意的瞟向楊絮,這些六扇門和錦衣衛在各地的頭目他只有過一面之緣,又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楊絮端詳片刻,沖著葉應武微微點頭,她就不同了,這些人是她和馬廷佑、章誠等人一次又一次篩選出來的,自然有印象。
「速速起來。」葉應武急忙上前兩步將田昆扶起來,剛才接頭暗號已經對上,而人又是楊絮認識的,自然就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了。六扇門在夔州的統領親自帶著人冒著風險跑山路前來迎接,葉應武自然也不能讓這盡職盡責的屬下寒了心。
田昆沉穩的點了點頭,而他身後的兩名年輕人就不同了,很是激動的偷偷打量著前方這個黑衣青年。各地的六扇門和錦衣衛統領人物都是在原來天武軍當中選拔出來的精銳,是曾經追隨葉應武在麻城下、漢水畔浴血奮戰的袍澤兄弟,對於這位葉使君更多的是由衷地信任和託付,而這些下屬則都是從後來天武新軍當中挑選出來的,有的人甚至就是聽聞葉應武之名而不遠千里前來投軍,所以今日突兀的見到這位葉使君,則能不激動。
很是讚賞的打量了田昆一眼,葉應武並沒有急著開口,看得出來田昆三人來的也頗是匆忙,衣衫都已經被汗水打濕,而身上除了裝乾糧的小背囊和一柄短刃外更是什麼都沒有,怕是這一路也是餓了啃兩口乾糧、渴了捧兩把山泉急匆匆趕過來的。
「使君?」見到葉應武不開口,田昆倒是有些著急了。
葉應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歇口氣,不要這麼急。」
田昆的臉不由得漲紅了,旋即說道:「啟稟使君,屬下不累。此次前來是為了有各項事務需要稟報。使君自鄂州之後,一直到此處,和外界不通,各處消息盡數匯總在屬下這裡,屬下不敢怠慢,急忙沿著使君前來的道路尋找,天幸在此處相遇。」
「我們邊走邊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葉應武微微點頭。
文天祥、江鐵和楊寶都已經迎了上來,百戰都將士已經很自覺地散開,遠遠地拉開了一道防線。
「這幾天可是有什麼大事?」葉應武看著田昆臉上的焦急神色,忍不住皺了皺眉,以田昆這種歷經過大戰的老卒,而且又是沉穩性格,不應該有這種失態的。
文天祥等人也是下意識的屏住呼吸,看著田昆。
「啟稟使君,主要是三件事情。第一件事,天武軍已經在蘇將軍的帶領下北上,兩淮水師隨同,前廂江指揮使已經抵達麻城,具體是否還需要向前挺進蘇將軍意思是還要詢問使君意見;第二件事情,北面劉整有所異動,大軍已經陸續展開,雖然是防守陣勢,但是面向的正是瀘州和達州兩處;第三件事情······」
田昆一怔,葉應武冷冷說道:「說,此處沒有外人。」
文天祥等人詫異的看了田昆一眼,六扇門和錦衣衛竟然還會有瞞著他們的行動,看上去應該是葉應武繞過在場的所有人直接指示的,否則不會出了楊絮一臉坦然之外其他人都是驚疑不定。
輕輕吸了口氣,山風滾滾。田昆咬著牙說道:「第三件事情,東極島上水師已經登陸毗舍耶島,消息是今天清晨剛剛送來的,也正是因為這條消息,章將軍和馬將軍聯名要求儘快送到使君手裡。」
葉應武點了點頭,沒有想到李嘆和張貴他們速度倒是不慢,也難怪田昆他們這麼緊張,畢竟這算是天武軍現在甚至要比六扇門和錦衣衛的存在還要大的秘密,基本可以說是在海外另立為王,這罪過不只是千刀萬剮了。而且這還是葉應武一手包辦的,章誠和馬廷佑等人雖然能力不弱,但是也不敢輕易的下指示,只能讓田昆以最快的速度將消息送過來了。
「紙筆!」葉應武沉吟片刻,輕聲說道。
楊寶早就從馬背上拿出起草命令的白紙,在這荒郊野外自然也不可能帶著硯台,楊寶徑直從剛剛打下的一隻山鳥的脖子上割了一刀,葉應武微微點頭,就沾著流淌下來的熱血刷刷下了幾個字。
文天祥側頭看過去,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寒顫。
因為那紙上赤紅的幾個字,卻是「迅速佔領,剛重柔輕。將在外,令可不受」。
那赤紅色的字彷彿不再是山鳥的血寫就,而是鮮紅滾燙的人血。
葉應武深層的意思,已經蘊含在那一個「重」字上。文天祥並不會懷疑,以東海上那些海寇的脾性,在得到了這條命令之後,會毫不猶豫的大開殺戒。不過那毗舍耶島上的都是荒蠻未化的土著,文天祥倒也不怎麼在意,真正讓他在意的,是毗舍耶這座海外大島落入了天武軍的掌控當中。
葉應武,葉使君,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到底想要做什麼。是想要成為他承諾的那樣,周公輔成王,還是裂土分茅問天下鼎之輕重?!而自己,又應該在這之中何去何從?
楊寶和江鐵只是在欣喜天武軍已經有所斬獲,而文天祥則在擔憂自己曾經擔憂過的未來。
意識到文天祥的疑惑,葉應武輕輕靠過去,淡然說道:「某曾經說過,朝廷以功臣待某,某做周公有何妨。而朝廷如果坐看天武軍為之流血犧牲,操莽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吧。」
文天祥渾身一震,有些警惕的看向葉應武,旋即想起來,在幾個月前,鄱陽湖煙波浩渺之中,那條大船上,葉應武也是怎麼說的,只是那個時候的葉應武,和這個時候的葉應武,已經截然不同。
當日,那是池中金鱗,而今朝,這金鱗已經游入江河之中,即將回歸大海!
「大宋不棄某,某也不會放棄大宋。」葉應武又旋即意味深長的補充一句,字字誅心。
拳頭握緊,手心中已經有汗珠滲出,良久之後,文天祥方才艱難的說道:「使君於某有提拔微末之恩,自當隨侍左右,湧泉報恩。」
知道文天祥這樣的愚忠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改變的,葉應武也就是適當的敲打一下,現在文天祥已經被逼著第二次表態了,葉應武自然也不再為難他,轉而看向田昆:
「另外告訴蘇將軍,難道在沙場上他還需要派人來請示打仗嗎?!他現在,就是在沙場上!」
被葉應武話語中的殺氣一震,田昆打了一個機靈,急忙抱拳應是。葉應武點了點頭:「至於劉整,來了最好,某等的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