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貳

  殿外的風雪似乎已經停了,一片寂靜。而宴殿內,此刻也安靜了許多,白玉鏡伏在地上低低喘息,方才的癲狂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氣力,仿佛連喘息都異常辛苦。


  就在這時,殿門又被推開。沐熹抬頭望去,是汪海,手上捧著一道錦緞,沐熹不用想便知道,那是廢後的旨意。沐熹移動目光,又看向地上的白玉鏡,她似乎也聽見了汪海推門的聲音,更是知道,來人是誰,是為何而來。


  汪海走了幾步,來到沐熹與白玉鏡的下首,望了望沐熹,沐熹點了點頭,汪海便展開錦緞,念了起來,“皇後白氏……”


  此時的白玉鏡,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停一頓地,支撐起了身子。


  沐熹看了她一眼,抬頭,向汪海示意繼續。汪海繼續念到,“皇後白氏,謀害後妃皇嗣,其罪可誅。”


  白玉鏡站了起來,身子搖晃,慢慢挪動步子,轉向了汪海。


  “即日起,褫奪皇後封號,收回金印金冊。”


  她抬起手,慢慢地,撫平自己扯亂的鬢發,整理好自己的衣裝。


  “廢為庶人,幽居錦宮,非召不得出。”


  白玉鏡跌跌撞撞地走下台階,走過汪海身邊,並不接旨,直直地向殿門走去。


  汪海看著白玉鏡這般,也並無訝異,向沐熹行了個禮,便也提步,跟在白玉鏡身後向大門走去。


  殿外,原來天已經泛起白光。


  白玉鏡走在宮牆間,風雪雖已停,但寒冷卻刺骨噬魂。白玉鏡看看左右押解她的宮人,想著,這該是她最後一次有這樣多人服侍了吧。回過頭,她看著自己一路走來的腳印,卻忽然從小道走出幾個內侍,一人一把大掃帚,把甬道上的積雪往兩邊掃,而她白玉鏡的足跡,正被一點點抹去,就如同她留在後宮裏的所有印記,在這場雪後,都將不複存在。


  白玉鏡忽然放聲笑了起來,笑得分外輕鬆,尤為自在。這麽多年了,從入東宮為太子妃起,不,從懂事開始,她從來沒有這樣鬆快自若過。心中沒有牽絆,沒有怨恨,沒有責任,沒有不得已,原來這感覺是這樣的,原來是如此通透舒爽,白玉鏡大口大口地呼吸,好似進入口鼻的寒氣都是甘甜的。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白玉鏡放肆地大笑,“爭名逐利?奪位宮鬥?你們去爭去搶吧,我不奉陪了,不奉陪了!哈哈哈哈……”


  …… ……


  白玉鏡離開後,沐熹獨自留在宴殿內。芳曉芮曉著侍者宮女端來兩個火爐,左右一個,溫暖著沐熹。沐熹靠在憑幾上,喝著爐火燙熱的酒,等待著她要的消息。


  過了半個時辰後,汪海風塵仆仆而來,向沐熹行了禮後便道,“廢後自盡了。”


  沐熹久久才舒出一口氣,說道,“怎麽去的?”


  “用的披帛,吊頸而亡。”


  沐熹聽得,閉上眼,說道,“去了,終是去了。”與她纏鬥了這麽些年的人,就這麽去了,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沐熹在腦中思索著,想要來描繪內心此刻的感受,似得償所願後的暢快,卻也有失去目標後的失落,好像還有一絲惋惜,也許白玉鏡沒有生在白氏,她們還能成為知己良朋。旋即沐熹就狠狠搖頭甩開了這樣的想法,白玉鏡不生在白氏,那也不可能成為今日這樣的白玉鏡。


  白玉鏡終是去了,但,一切還未結束,那個白氏依然存在。這也是沐熹為何一定要逼死白玉鏡的理由,少了這個皇後,白氏在宮中,便完全失勢。那往後,瑧華要瓦解白氏時,便少了一份阻礙。


  “廢後,有話要小人帶給陛下。”汪海出聲打斷了沐熹的冥想。


  沐熹睜眼,道,“她說了什麽?”


  “廢後要小人帶一句‘對不起’,給陛下。”


  沐熹聽聞,淡淡一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沐熹言畢後,又陷入自己的情緒,沒有多語。汪海問道,“那,陛下那裏……”


  “陛下此刻在何處?”


  “該是在準備早朝了。”


  沐熹歎了口氣,道,“待陛下下朝,便如實說與陛下吧。”


  汪海俯首稱是,轉身離去。


  …… ……


  沐熹看著火盆裏劈啪的火星,說道,“白玉鏡死了,嗬,還真是如當年的路數再來了一遍呢。所以,我更能知道,當天大亮後,白氏他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是什麽模樣,會多麽的驚恐無措,六神無主,嗬嗬。本來該是得勝的消息,可卻迎來了白玉鏡的死訊,從天堂到地獄的感覺,更該甚於當年的德氏吧。真想去看看呐。”


  沐熹轉向芳曉道,“把那個藥拿給如齡,一命換一命,她自由了。”


  “是。”


  這時,芮曉從外麵進來,向沐熹道,“貴妃,薑禦醫請您過去看看,繆才人醒了。”


  “哦?”沐熹聽得,來了興趣,道,“是該去看看繆氏,看看她好些了沒有。”


  沐熹一行人來到繆荷歇息的偏殿。這裏已經打掃過兩回,但仍舊聞得到穢物的味兒,以致宮人們拿著艾葉點著後到處熏。


  沐熹進到屋內,瞧了瞧榻上微弱喘息的繆荷,轉頭向旁邊正在行禮的薑培,道,“怎樣了?”


  薑培道,“回貴妃,才人服了解藥,吐和瀉,都已經止住了。不過毒物終究傷了根本,未來需要很長的日子恢複。”


  “嗯。”沐熹點了點頭。


  榻上的繆荷被吵醒,撐開眼睛,望向沐熹。見到是沐熹,繆荷很激動,想張口說些什麽,可隻能發出軟綿綿的“啊”聲。


  沐熹聽出這有些不對,問薑培道,“為何不能說話了?”


  薑培回道,“才人嘔吐過多,所以被胃液和膽汁灼傷了嗓子,也得好好將養才能恢複。”


  沐熹聽得,挑眉一笑,道,“薑禦醫忙了這許久,去歇息下吧。正好我與才人有些話要說。”


  薑培半分猶豫沒有,躬身稱是,快步離開了偏殿。


  芳曉在榻邊疊了兩個蒲團,好讓沐熹不會凍著,芮曉也從外麵招呼來了一個火爐,安置在沐熹身邊。


  沐熹坐在榻邊,欣賞繆荷潰敗後的模樣,任由爐火將她熏得暖融融的,才慢悠悠地說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今夜除了你,其他人有沒有出事的?我來告訴你,有。”


  繆荷聽得,忽的就睜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沐熹,喉嚨裏卻如老朽的磨台,良久才擠出一個悶啞的聲音,卻實在辨認不出是何。沐熹猜著,大概是個“誰”字。


  瞧著繆荷落得這般田地,卻依然興奮的模樣,沐熹心中滿是嘲諷,哭笑不得,“我能安然站在這裏,能有興致與你說這些話,你覺得會是我或我兒子有事嗎?你歡喜個什麽勁兒?但凡是我關心在意的人出事,此刻我就該氣急敗壞地撕了你。但如今呢?”


  繆荷方才反應過來,皺著眉頭盯著沐熹。


  沐熹狡黠地笑著,湊向繆荷,道,“皇後,剛剛自盡死了。”


  繆荷驚得,圓睜著眼睛,久久沒有一絲動靜。沐熹如看曲聽戲一般,欣賞著繆荷麵部的變化,從嚇呆,到明白過來,而後拚命搖頭,嗓子裏憋著一句句不可能。繆荷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缺死了,那還有誰可以輔佐她的兒子上皇位?不可以,不可以!皇後不可以死!繆荷如困獸一般,紅著眼睛,想要掙紮起來,卻又狠狠跌回。


  沐熹看得幾乎笑出聲,道,“知道為什麽嗎?為什麽今夜的局勢,沒有按你想的那樣去走?”


  繆荷等著紅紅的眼睛,喘著粗氣。


  沐熹繼續道,“你今夜所做一切,不過是皇後計劃中的一部分,她利用了你,她利用你殺死所有阻礙她的人。你也不想想,在皇後和我的眼皮子地下,帶那麽多毒物入宮,她與我,會不知道嗎?當然,即使此刻你知道了被皇後利用,你也不會怨恨她,因為你相信她能捧你的兒子上位。但,你真的以為我是被蒙在鼓裏的嗎?我會是那砧板上的魚肉,任你們宰割?我之所以不出聲阻止,不過就是想看你們落入自己的圈套時,是一張怎樣的臉?”


  沐熹坐到榻上,傾身挨近繆荷,她的手指捏著繆荷的下巴,繆荷驚恐地扭頭要躲開,卻無奈身上實在無力,不管如何努力也避不開沐熹的手。沐熹恥笑的臉就貼在繆荷跟前,無法躲開,繆荷隻得閉上眼睛。


  看著繆荷死死閉著眼,渾身顫抖的樣子,沐熹的譏笑更深了幾分,欺身過來湊在繆荷耳邊,道,“就憑你,就憑你這蠢鈍不堪的腦袋,也敢跳出為兒子爭奪皇位?皇後與我,爭權奪利、明槍暗箭,哪個不是嘔心瀝血、機關算盡?看看皇甫氏,她出身書香門第,飽讀詩書,不比你聰明?她為何全然不參與奪嫡?再瞧瞧陳氏,她自知沒本事,就一心老老實實地待在皇後身邊。你呢?你以為後宮爭鬥就是你家姨娘多搶一頓餐食嗎?輸了也不過是饑一頓,傷不了性命?蠢如鹿豕!”


  說罷,沐熹用力推開了繆荷的下巴,又道,“當年,我就該聽太後的話,不該把孩子還給你,任你當年跪求我庇佑時多麽低微,多麽可憐。絕了你的念想,便也沒了今日的癡心妄想。”


  沐熹起身,冷冷地俯看著繆荷,道,“從今日起,蜀王就養在我膝下。”繆荷謔地一下睜開了眼睛,看向沐熹。沐熹繼續說,“你的兒子,會成為我兒子最忠誠的仆役。”言畢,沐熹拂袖而去,任憑身後掙紮的繆荷起來又倒下,而她的呼喊更是微弱的埋沒在寒風中。


  殿外,薑培正躬身候著沐熹。沐熹說道,“她的那副嗓子,也不用醫好了,即使好了,以後也不會有人聽她說話了。”


  薑培點頭稱是。


  沐熹轉身離開,發覺天已大亮,天空藍得純粹,沒有一絲雲彩,陽光普照大地,正是晴空萬裏。


  “風雪都過去了,姐姐,你可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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