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地重遊
地上，塵墟平原。
對於精靈法師米雅莉來說，她此次路過塵墟平原，確實情非得已。如果不是此次任務的特殊性，她根本不願意重遊故地。
這片地區，和25年前米雅莉涉足時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以至於米雅莉真正踏上塵墟平原時，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
放眼望去，這裡比布洛斯草原更為荒涼，乾涸的土地上，稀稀拉拉長著幾棵樹，一些雜草，除此之外，就是灰塵，四處飛揚的灰塵，還有廢墟，當年戰爭過後遺留下來的軍事防禦所，空置多年後，成為了隨處可見的廢墟。難怪這裡被後來的人命名為「塵墟之地」，倒也恰如其分。
達拉起初還對踏上這塊遠近聞名的陌生地區而興奮不已，但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程后，觸目所及全部都是這付陰慘慘的死寂之象，他便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不僅因為時不時地還會在路邊看到累累白骨，還因為空氣中涌動著令人作嘔的腐爛臭味，這種臭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達拉回想起他在獸人部落時的情景，猛然醒悟這種味道正是濃烈的屍臭味。想到這兒曾經是卓爾侵略地表種族，人類和精靈們進行反抗的主要戰場，死去的人類、精靈、矮人以及各種生物無數，達拉雖然不會像一般膽小之人感到害怕，卻也不禁有點頭皮發麻，後背涼颼颼的。
按照常理，死去多年的人是不會再發出這種臭味的，但同時，達拉又可以肯定，現在不斷刺激他們鼻子和肺部的難聞氣味，確實是最令人反胃的屍臭。
一時間，除了疑惑不解，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都紛紛湧上達拉的心頭，他開始有了一絲不詳的猜測，那就是，在戰爭過後，這片可怕的塵墟之地，依舊不斷增加著新的屍骨。想到這裡，達拉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覺得似乎有無數亡靈的眼睛正從地下，以及四面八方偷偷窺視著他們。
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也令達拉頗不自在，起初他還不甚明了這種奇怪的感覺因何而起，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猛然弄清這種怪異感的真正來源。
「米雅莉，」達拉輕聲喚道，「你發覺沒有？」
米雅莉朝他側過臉，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她也有類似的感覺，但是法師的剋制讓她一直強自鎮定，不願意在這個人類面前表露自己心內的絲毫不安與怯弱。
二人都不是膽小鬼，但這塊塵墟之地的詭異在於，凡是踏上這塊土地的人，都很快會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傳的孤寂和恐懼。究其原因，在於這塊土地的死寂氛圍，已經遠遠超出了正常人的承受範圍。
達拉一路走來，驚覺在這塊廣袤的塵墟之地上，除了他和米雅莉，再感覺不到任何活物的氣息。除了幾棵形狀怪異的老樹，和一些枯黃的小草之外，簡直沒有任何其他的本地生物。不要說大型的狼、犬之類的動物，就連小兔子、小老鼠，甚至一些小小的昆蟲都見不到，走了半日，達拉甚至連只螞蟻也沒有踩到過。彷彿整個平原都和多年前的戰士一起死亡，完全浸潤在一片死寂之中，與相鄰的布洛斯草原生機勃勃的氣氛大相徑庭。
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不時刮過的風聲在平原上迴響，猶如亡靈的哽咽。
這種感覺，對於珍愛生命的精靈法師來說，尤為可怕。她親眼見過這裡曾有的生氣與繁榮，除了金龍之谷棲息的金龍，充當守衛的雲巨人，這裡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可愛動物，以及爭奇鬥豔的美麗植物。可現在，一切都消失了，只留下這麼一塊除了灰塵還是灰塵的廢墟之地。
米雅莉再度感到對戰爭的深惡痛絕，以及在充斥死亡與暴力之地的習慣性反胃。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並且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達拉也大步流星，急速行走，踏得腳邊塵土飛揚。
天色漸晚，死寂的塵墟平原上，又多了幾分令人膽寒的鬼氣森森。
達拉和米雅莉都不自覺地彼此靠近了一點，他們感到，在這一大片荒原之中，只有彼此才是有體溫、有心跳的活人，雖然談不上互相依靠，但是卻都慶幸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踏上這片恐怖的死亡之地。
惟一遺憾的是，無論他們怎麼加快腳步，卻也沒有辦法在一天之內走出這塊廣袤的平原。
終於，黑夜還是猶如一個貪吃的生物，在第一點夜幕降臨在平原上后，就迅速蠶食著籠罩在達拉他們上空的光亮，直到吞咽下最後一點白天，將整個平原都完全籠罩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白日里死氣沉沉的塵墟平原，卻在黑夜來臨后，一下子從寂靜中蘇醒過來，多出不少生氣，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氣。
一些嘶啞的嗬嗬聲漸斷漸續地傳來，還有什麼東西慢慢破土而出，開始掙扎蠕動的怪響。
達拉迅速點亮兩隻火把，一隻遞給米雅莉，一隻高高擎起，照亮前方的道路。
經過大半天的急速行走，達拉和米雅莉都已經感到有些疲倦，但是沒人願意在這種地方過夜，二人繼續趕路，健步如飛。
突然間，一聲怪響從達拉身邊傳來，一股帶著腥臭味兒的風隨著一道黑色扭曲的身影猛撲過來，達拉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同時抽出利劍，朝飛撲過來的黑影猛力一揮。
什麼東西被達拉的利劍從中而斷，令人吃驚的是，在達拉剛剛來得及照亮那團東西時，已經被划作兩段的黑影，猶如靈活的兔子一樣，分別爬向兩邊，重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達拉站在原地，開始懷疑自己剛才見到的怪物是真的出現過，還是僅僅出自他的幻想。
米雅莉迅速靠過來，和達拉並肩而立，低聲說道：「食屍鬼。」
達拉馬上回過神，原來剛才那種東西就是「食屍鬼」。那真是他見過的最醜陋最令人作嘔的生物。
在剛才火把照明的那一瞬間，達拉看到了食屍鬼的真實面目。它們或多或少還保留著類人生物的形體，因為食屍鬼是由人類的屍體變成。不知道是達拉遇見的這一隻特別難看，還是所有的食屍鬼看起來都那麼異常，那麼讓人覺得恐怖噁心。
斑駁的腐爛皮膚緊緊包裹著它清晰可見的骨骼，眼睛如兩塊熾熱的煤炭，在夜色中閃爍著貪婪、詭異的光芒，任何一點人肉的味道都能讓這傢伙陷入發狂的狀態。
達拉清楚，食屍鬼在由活著的生物轉變為邪惡的怪物之後，它們的心思反而更加全神貫注，因而也更加狡詐兇猛。
這一點，從剛才逃離的那隻食屍鬼，即可見一斑。
達拉和米雅莉幾乎都沒有察覺到這種怪物的靠近，它好像是一下子從地下冒出來，沖達拉進行突襲，那種架勢不像是出自本能的撲咬，反倒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制定的攻擊計劃。
幸而達拉反應夠快，才沒有成為這種可怕生物的果腹之餐，不過，他卻有些懊惱地發現，手中執有的利劍，對不死生物的能夠造成的傷害，簡直微乎其微。
「你要小心，」米雅莉從旁輕聲提醒達拉，「被這種東西咬上一口，不但可能會被吃掉，更可怕的是，你也有可能會變成一隻四處遊盪的食屍鬼。」
達拉不禁渾身一哆嗦，忍不住擎起火把，將全身上上下下照了個夠，仔細檢查剛才那隻食屍鬼有沒有咬傷自己。
片刻，達拉才放下心來，驚呼萬幸。他沒有被那隻怪物傷到，他還是達拉，可以做任何他願意做的事情，而不是被血肉的味道控制，成為一個嗜血怪物。
看著達拉檢查自己的情景，米雅莉有一點輕微的詫異，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剛才，在怪物發動攻擊的一瞬間，她也已經察覺到異常情況，只是還來不及朝達拉喊出一聲「小心」，那隻食屍鬼已經朝達拉快速撲去，米雅莉的即發性法術也還沒有來得及施展。
千鈞一髮之際，是達拉自己的敏捷反應讓他逃過一劫。
米雅莉在火把的照明下看得清清楚楚，早在怪物撲到達拉身上之前，就已經被達拉分作兩段，砍倒在地。
可眼下，這個傻小子卻好似不知道他自己的實力一般，在明明沒有受傷的情況下，傻愣愣地拚命檢查，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好啦！」米雅莉低聲說，有一點微微的不耐煩，彷彿正對一個魯鈍的大孩子說話，「你沒有受傷！我們快走！」說完，一手舉起火把，一手緊握法杖，提步而行。
達拉急忙跟上，面孔微微泛紅，為自己剛才突然冒出的傻氣而感到羞愧，不由再次在心裡提醒自己：達拉，你這個大笨蛋。要注意啊！你再這樣下去，連我也快看不起你了。
行不多時，達拉毛髮倒豎，因為他隱隱約約感到，有越來越多的食屍鬼敏捷的身影在夜色中穿梭，緊緊跟在他們前後左右，四處亂竄。
「施法拉克！」米雅莉輕輕念道，她法杖上的綠寶石亮了起來，發出璀璨奪目的刺眼光芒，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那些不幸觸到米雅莉法杖之光的食屍鬼，猶如被灼熱火焰燙傷的猴子一樣，一邊發出嗬嗬的慘叫聲，一邊避之不及地閃了開去。
達拉緊走幾步，跟上米雅莉，保持在她法杖之光所照耀的範圍內，同時警覺地注意著周圍越聚越多，鬼影幢幢的怪物們。
雖然這種低級食屍鬼，對於米雅莉這樣的精靈法師來說，根本不足為懼，但是看到對方數量越來越多，米雅莉也覺得繼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須知對方一旦被飢餓激起的憤怒掩蓋，她即便施展再強力的法咒，也對這些本已死過一次的怪物束手無策。
一來，她的法術大都是用來對抗活物，對於這些死靈，米雅莉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進行有效打擊，只有像她的老對手黑袍法師阿蘭德這樣的死靈系法師，才清楚如何攻擊和控制這些不死生物。
二來，她的力量總有用完的時候，她總有需要休息的時候，但這些怪物卻是越來越多，驅之不盡。
想到這裡，米雅莉真正焦慮起來，一個弄不好，和她一起離開精靈半島的人類傻小子就得命喪此地，連她自己恐怕也有點自身難保。
看到那些怪物醜陋的樣貌，呼吸到他們發出的恐怖惡臭，米雅莉感到可怕又噁心，尤其是，當她想到這些怪物極有可能是曾和她一起並肩作戰的同盟軍時，米雅莉內心深處的恐懼也更為濃烈。
她不願意像達拉那樣直接傷害這些怪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都曾是保衛圖雅大陸地表領土的英雄，只是死不得其所，才會在被迫之下轉變為這種醜惡的怪物。
米雅莉在內心深處，既有對這種怪物的厭惡，也有一絲同情，但她不是牧師，沒有神聖力量來幫助這些可憐的生靈從悲慘境地中超脫，所以只求盡量與其互不相犯。
但是，在看到周圍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的炭一樣燃燒的紅色眼睛時，米雅莉承認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
「它們在追我們。」達拉有些吃力地說道，情形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受控制，他確信，即使他的小朋友包迪拿在場，像侏儒這種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小傢伙，在面對成群結隊，蜂群一樣湧來的食屍鬼時，也會不自禁地從內心深處湧起害怕的情緒。
「食物缺乏，」米雅莉判斷道，「你看我們白天走了那麼久，都沒碰見一點活物。」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是凝神細聽周圍不斷傳來的獵食者令人膽顫心驚的恐怖怪聲，達拉確信，只是因為米雅莉法杖上的光芒，那些食屍鬼才暫時不敢靠近，但達拉的血肉氣息一直吸引著它們，令它們在不敢靠近的同時，也不願離去，所以一直緊緊跟隨。
「我們得找個地方停下來。」達拉說。
米雅莉微微張大眼睛：「你瘋了。」
「我沒瘋，」達拉心平氣和地說道，「你看，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多，如果我們一直移動，將無法準確判斷他們何時會採取攻擊，也不能進行有效的反抗。」
米雅莉停下腳步，思考達拉的提議，他說的沒錯。他是個人類，他的氣息會一直吸引這些東西，而且，越往前走，越靠近曾經的主戰場塵墟，也就是25年前的金龍之谷，那場惡戰後，這裡被夷為平地，只留下了這座戰爭廢墟。不出意外的話，那裡的食屍鬼會更多。
他們現在最好找塊地方好整以暇，然後布一道結界，直到天亮后再走。米雅莉法杖上的光芒已經越來越弱了，那些怪物也靠得越來越近，濃烈的屍臭味兒從它們身上散發開來，讓米雅莉連連作嘔。
達拉則不得不開始揮舞手中的利劍，將一些大膽地朝自己猛抓的鬼爪砍掉，那些爪子在掉到地上以後，都迅速蠕動，重新爬回黑暗之中了。
「施法拉克！果爾忒斯！」米雅莉再次念出一個咒語，瞬間，她法杖上綠寶石發出的光芒強烈起來，而且以他們所在的中心弧射出一道圓形球狀光牆，上面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光線在球體上不斷流動，將他們所在的這一小塊區域照得如同白晝。
一時間，那些紅色眼睛紛紛後退，夾雜著怨怒的嗬嗬之聲，難聞的臭味也被隔絕在光牆之外。
達拉著迷地看著精靈法師的這一傑作，再次產生了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又是失落的複雜情緒。他們之間的差距還在那兒。儘管此刻，他們是彼此惟一可以信任的夥伴。放眼四周，除了他和米雅莉，有的只是讓人作嘔的食屍鬼。但是，對於達拉來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米雅莉心中的地位，在他看來頗為棘手的問題，對方輕而易舉就可以解決。作為一個男人，他不能保護自己喜愛的女孩，更甚至於還要依賴對方的保護，這讓達拉感到很是鬱悶，不自在地動了動。
「別亂動，」米雅莉輕聲提醒，「否則這塊魔法光牆會碎掉。」
達拉立刻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米雅莉微微一笑，說：「也不是一點也不能動，你可以像我這樣……對，就是這樣，慢慢坐下來……好了。」
二人相對而坐，看著光牆外不遠處的黑暗之中，那一圈密密麻麻的紅色眼睛，還是有些輕微的顫慄。
一雙雙眼睛時而出現了，時而移動著，時而消失了，時而又重新出現了。隔著光牆，達拉還是能聽見那些生物貪婪不甘的叫聲，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看到它們正在分食他的屍體，一面將成線的唾液滴到他身上。
達拉使勁搖搖頭，驅散了這可怕的幻覺。
「怎麼了？」米雅莉注意到達拉的失態，問道。
「我感覺形勢不妙，」達拉不加掩飾地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無法驅散這樣的感覺。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你想太多了。」米雅莉不以為意地說，對於人類的直覺，她始終不甚理解。
兩人都不再說話，倍感疲倦，尤其是達拉，開始變得睡意濃濃。米雅莉也必須進入冥想狀態，好好休息。但是，達拉還是努力睜大眼睛，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這讓米雅莉再次產生了一點好氣又好笑的感動。
「睡吧！我們在這裡面是安全的，」米雅莉輕聲對達拉說，看到對方的眼睛亮起熾熱的光芒，語氣旋即轉冷，「除非你是不信任我的法術。」
達拉眼裡的光芒黯淡下去，終於閉上眼睛。已經好幾個晚上，他都是這樣守在精靈身邊不遠處，呼吸著精靈身體髮膚傳來的淡淡清香，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他知道，她並不是嬌弱的弗妮婭，她是一個實力強大的法師，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護，可是達拉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對精靈的情愫。早在第一眼看到她時，他就已經被精靈的美貌，以及與弗妮婭一樣的金髮藍眼所深深吸引了。
但達拉不知道，在內心深處，他一直懷有不能親自解救弗妮婭的巨大遺憾，在見到精靈之初，他的潛意識裡，就已經把這個和弗妮婭一樣擁有金髮藍眼的精靈女孩，當作了某種替身。後來，他還救了精靈一命，這樣一來，精靈對他的意義就變得更加重要，他沒有救到弗妮婭，但是他至少救到了精靈。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滿足了達拉往昔的一個心愿，讓他的心靈獲得難以言傳的喜悅感和成就感。
儘管後來，在越來越多時間的相處中，達拉已然清楚，米雅莉和弗妮婭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先不說種族不同，即便是同一個種族，她們也是完全兩樣的女孩。一個嬌俏，一個堅強；一個柔弱無依，一個實力強大；一個臉上和心底都一樣溫和熱情，一個卻是表面冷漠內心善良。
而最為顯著的區別，在於，一個對達拉的愛情一望即知，讓人感動，卻也難免有點索然無味，另一個卻是絲毫看不出她真實的心態，說她會喜歡達拉，達拉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這段時間的相處，達拉又確確實實感受到堅冰正在慢慢的不引人察覺地解凍，這也讓他有點躍躍欲試。
儘管達拉強大的責任心一直在逼迫他回想弗妮婭的甜美，弗妮婭的柔情蜜意，但是一般男人的劣根性不幸也在達拉身上頑強存在，本能促使他不由自主地對身邊這個貌似冷漠的精靈法師產生戀慕之心。
即使在民風淳樸的辛普蘭村，也有這樣一句諺語流傳，「遠方的天鵝，有時候還抵不上眼前的一隻癩蛤蟆。」更何況，達拉心想，在他身邊的，不是什麼癩蛤蟆，也是一隻天鵝，甚至是一隻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比遠方那隻更美麗，更優秀，也更值得他欣賞和為之奮鬥的天鵝。
達拉露出一絲微笑，腦海里出現了他和米雅莉共同在湖面上滑動的情景，但這畫面一閃而過，一個女孩兒低低的，略帶顫抖的聲音猛然在他耳邊響起：「達拉，我冷。」
達拉不禁一震，猛然驚醒過來，睜大雙眼，看著眼前已經陷入冥想、雙目緊閉的精靈法師，心卻頑固地飄回了那個雨夜，那個改變了弗妮婭一生的雨夜。想起自己曾經的誓言，達拉臉孔一陣發燒。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是否註定要漸漸背叛過去的自己？
弗妮婭，她是一個那麼柔美的姑娘，但命運卻給了她太多的不幸，如果達拉在這樣的時刻，在她下落不明的時候，就放棄她，轉而愛上別的女孩，那他和別的男人又有什麼區別？他還有什麼資格告訴自己，他是達拉·斯圖爾，他不是別的男人？
弗妮婭是多麼孤單，多麼嬌弱，多麼需要他的保護，需要他的愛情。而眼前的精靈法師，卻根本不需要他的自作多情，之所以一直容忍與他同行，只是因為他們現在有著相同的目標和任務，一旦任務完成，他們便會各走各路。
想到這裡，達拉的心一陣刺痛，他暗暗咒罵自己：你是個傻瓜，達拉！一直都是！
達拉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挪，刻意避開近在咫尺的精靈，才再次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達拉紛亂的頭緒被睡意襲擊，終於沉沉睡去，甚至打起鼾來。一旁的精靈卻從冥想中清醒過來，睜開大大的藍色雙眼，看著沉入夢鄉的達拉，顯出一絲驚慌，一絲疑惑，變得若有所思。
「醒醒！」精靈突然在達拉耳邊大叫一聲。
達拉睜開雙眼，精靈略顯驚慌的面孔幾乎貼在他臉上，但米雅莉很快又閃了開去。達拉這才將注意力轉向周圍。
周圍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
無數的食屍鬼猶如撲火的飛蛾，無頭的蒼蠅一樣兇猛地朝著精靈法師用魔法力量隔成的光牆之上。儘管有不少食屍鬼在撞到光牆后都迅速炸裂開來，卻絲毫沒有嚇退後面的後來者。
不一會兒，光牆之下就已經堆起密密麻麻的殘肢剩肉，而且那些殘缺的肢體中，還有不少仍在不住地蠕動，同時，米雅莉的法術光牆在食屍鬼車輪戰役的不斷衝擊之下，光線正在慢慢減弱，有多處已經顯出一絲絲清晰可見的裂紋。
見此情景，達拉的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達拉看得出，這一群食屍鬼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很顯然，它們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長時間的飢餓使得它們什麼也不顧了，活生生的血肉就擺在眼前，它們已經完全瘋了，只是一味朝前猛衝猛撲，渴望吃到屬於它們的那份血肉。
米雅莉緊皺眉頭，在食屍鬼們的瘋狂群攻之下，她的法術維持不了多久，這面保護他們的光牆屏障，很快就會破碎掉了。她一面不斷加持法術光牆的維護，一面急速思考著對策。若是現在能開啟一道傳送門，她會毫不猶豫地和達拉離開此地，但是，開啟傳送門需要消耗極大的精力，一周最多只能施法一兩次，可是之前在布洛斯草原，為了擺脫討厭的人類武士，她已經用過一次，現在根本沒有餘力再次施展這一耗力極高的魔法。
眼見得不斷洶湧而來，越來越多的食屍鬼，沉著的米雅莉也暗自心驚。
「你快走，不用管我。」見情勢越來越危急，達拉忙對米雅莉說。
「怎麼走？」米雅莉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在這種時候，她想要全身而退並不難辦，可是如果丟下這個傻小子在一大群餓得發瘋的食屍鬼之中，任他武藝多高，都必死無疑。她米雅莉怎麼會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你會飛啊！」達拉匆忙回道，沒有體會到米雅莉的真正意思。
飛？米雅莉靈光頓現，為什麼以前瞬間就能想到的解決辦法，現在卻每每需要這個人類傻小子提醒？來不及細想自己最近的失常，米雅莉迅速念出一道咒語，施展起「浮空術」在自己和達拉的身上，同時喝道：「要走一起走！」
兩人身子立刻騰空而起，衝破光牆，朝遠處飛去。
達拉低頭，只見無數的食屍鬼們都一擁而上，在他們原來停留的地方又撕又咬好一陣子，才沮喪地發現嘴裡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頓時都抬起頭，望著半空中飛走的血肉，發出極為不甘的慘叫嗚嗚聲。
達拉打了一個寒顫，想自己要是掉下去，一分鐘之內就能被啃食乾淨。他剛剛這麼一閃念，身子已經剎那間失去先前那股浮力，朝地面直墜而去。
下面的那一群都期待地伸長脖子，躍躍欲試，有幾隻甚至已經開始起跳。
「米雅莉！」達拉大叫一聲。
米雅莉迅速合身撲下，在半空中就抱住達拉，朝上直飛，撲空的幾隻食屍鬼只來得及抓到法師的一點衣角。
「嗤」的一聲，法師的長袍被撕下一小塊，狂躁的食屍鬼迅速將撕下來的衣角塞進嘴裡，然後朝著法師和達拉飛離的方向在地下狂奔起來。
二人飛了不久，終於將一干食屍鬼的黑影都遠遠甩在了身後，天邊也已經晨曦微露，微微泛起一絲光芒。
米雅莉這才看準一塊凸起之地，緩緩降落。
剛一落地，米雅莉就怒氣沖沖地看著達拉，追問道：「你剛才在亂想些什麼？」
達拉頓時神情尷尬，緊張萬分，也羞慚萬分，期期艾艾答不出話來。
剛才，在米雅莉抱住他在半空中飛行的時候，他的確走神了，而且不單單出於害怕掉下去被食屍鬼吃掉的恐懼，自己又伸出雙手，緊緊環抱住米雅莉。
如此近距離地貼近美麗冷漠的精靈法師，在達拉來說還是第一次，尤其是他已近成年，親近女孩子的機會卻並不多，除了在雨夜抱過一次初戀情人弗妮婭，感受過瞬間的愛情甜蜜外，便再沒有過此類經驗，眼前的精靈法師，又是他曾多次幻想，多次將之與弗妮婭比對的美麗女孩兒，儘管達拉道德感非常強烈，卻也不禁心搖神盪，情難自禁。
那一瞬間，儘管在他們身下，無數食屍鬼還在跟蹤奔跑，遠非什麼可以讓人遐想的浪漫場景，達拉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困難，想到了一些讓他腎上腺素迅速升高的畫面。
此時被精靈法師一喝問，達拉頓時清醒過來，不禁羞慚無比，只低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猶如一個犯錯的孩子般惶恐。
米雅莉卻並不放鬆，依舊怒氣勃勃道：「剛才要不是我及時救你，你早成了那些食屍鬼的點心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我，……」達拉在法師的逼問之下，幾乎要承認自己剛才的不恭，但是當他抬起頭，看著生氣的法師時，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啟齒，根本不敢告訴精靈法師他剛才那些齷齪的念頭。
「算了，也不全怪你，」米雅莉卻彷彿想到什麼一樣，口氣緩和下來，說道，「剛才也是事發突然，我還來不及告訴你，飛行的時候一定要專心致志，不然隨時會掉下去。」
原來她說的是達拉剛一浮空便要落地這回事，達拉放下心來，臉色也跟著正常起來，慶幸自己沒有胡亂認錯。由此多了個心眼，告訴自己以後遇事不要那麼驚慌，先看看再說。真不敢想象，他要是慌忙認了自己那些念頭，精靈法師會是怎樣的氣憤不堪。說不定一氣之下，一揮手將他送回食屍鬼群，那可就徹底玩完了。
米雅莉一夜施法，早已疲累不堪，但是環顧四周后，卻驚訝地發現，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見，卻又陌生無比。
他們所在的凸起之地，看得出是多年前的一座防禦工事，周圍還散落著幾桿陳舊生鏽的矮人火槍，再極目一望，米雅莉頓時明了，不禁喃喃道：「塵墟。」
原來他們飛了半夜，竟然來到了這一地區最為著名的戰爭廢墟——塵墟，也就是25年前的聖龍之谷，米雅莉曾在這裡，參加了她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轉折性戰役，龍谷之戰。
回首往事，歷歷在目。
米雅莉重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再次踏上這片已然變得荒蕪的廢土，一時間感慨萬千。
就在米雅莉失神的片刻，一股夾雜著腐敗惡臭的風撲鼻而來，米雅莉只感到一陣反胃，有些眩暈，隨即意識到情況不對，還沒有來得及施展法術，一道黑色的小身影已經朝她急速飛撲過來。
達拉見狀，一把拉開米雅莉，將她擋在自己身後，揮劍朝急速飛撲過來的小身影刺落，意外的是，達拉這倉促的一劍並沒有刺中那道迅捷的身影，反倒被小身影撲倒在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米雅莉隨即反應過來，發現撲咬達拉的是比食屍鬼體型更小，但是也更兇猛狡詐的妖鬼。於是立刻一揮手，施展出一個瞬發性法術，將撲在達拉身上的妖鬼激射開去，又迅速念出一段咒語，給自己和達拉所在區域再次布下一道小型結界，才搶到達拉跟前，仔細察看起他的傷勢來。
達拉的右手臂被剛才的妖鬼撕咬開一條口子，鮮血淋漓，傷口周圍的肉都開始發黑。
米雅莉心頭一緊，臉色微變，但想到達拉剛才是為了救走神的自己，才會負傷，心裡越發難受。若不是因為太過疲憊，再加上故地重遊引得思緒萬千，米雅莉根本不會如此託大，竟然讓怪物突近身來。
達拉抬眼一看發黑的手臂，也是臉色乍變，想到自己再過幾日也極有可能會變成那醜陋的怪物時，達拉一咬牙，改用左手執劍，朝右臂揮落。
「哐啷」一聲，達拉利劍落地，米雅莉牢牢扭住他的手臂，喝道：「你幹什麼？」
「我不要變得和它們一樣！」達拉喊道，用力掙扎，想要再度拾起劍，砍斷因受傷而中了屍毒的右臂。
米雅莉提高聲音：「我有辦法！」
達拉停下手。
米雅莉這才放開他，輕聲吟誦出一道咒語，施展了一個「防護邪惡」的法術在達拉身上。待到這個法術施展完后，米雅莉再也支持不住，微微晃了晃，跌坐在地。由於連日施法，又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米雅莉早已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能夠支撐到這個時候，完全是靠了她強大的精神力。
「你沒事吧？」達拉關切地問道。
米雅莉搖搖頭，看著達拉，不悅地說：「以後做事不要那麼魯莽了。」
達拉本是為她而受傷，反被米雅莉一頓搶白，批為魯莽，心裡不禁有些失落，但看到米雅莉蒼白虛弱的面孔，又有些難過，想都是自己沒用，才會受傷，現在又累得法師救他才脫困。
二人來來去去，幾問幾答，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現在的矛盾皆因關心對方而起，其實，要不是塵墟之地這種特殊的環境，米雅莉這樣心高氣傲的精靈法師，根本不會從內心深處去關心在她看來不過是個「人類野小子」的達拉。
但現在，他們連遭危險，除了彼此，周圍不是食屍鬼就是妖鬼這種令人厭憎之物，更兼幾次危急關頭二人都相互幫忙，方才脫險，已經於不知不覺間，多出一些對彼此的關懷。
人在經歷生死瞬間時的情感，變化速度常常快到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相信。而且，米雅莉和達拉，兩人一個太過傲慢，一個略有自卑，所以都沒有發覺這一微妙的變化而已。
此時，天邊已經越來越亮，白晝將再次降臨塵墟平原，周圍的食屍鬼和妖鬼之類也漸漸散了開去，少數幾隻不肯離開的傢伙，也因畏懼米雅莉的法術結界而不敢靠近。
「天一亮，我們就離開這裡！」達拉對米雅莉說道，這個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停留了，沒有得到米雅莉的回應，達拉一偏頭，才發現米雅莉不知何時已經閉上雙眼，再次陷入精靈的特殊的睡眠——冥想——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