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藍光閃過天際,遠離昏黃的長空,掠向清明霞光。
長空無限,有陰暗冰冷的地方,也有瑞彩輝煌的所在。恍惚間,就像完全隔開兩個世界。
男子身形化風,乘禦藍光穿過天風雲影,眨眼間已行幾十裏。
眼前漸現亭台樓宇、瓊殿翠閣,一片莊嚴氣象。在澄澈天光照耀下,建築簷角上的凝光光彩欲滴。
男子翩然一轉,如蝴蝶穿行花叢般輕盈落在最高一層樓閣的簷脊上。
周身藍光如流螢飄散,掠地之處蕩起清涼微風。
這不僅是淡淡風聲,更是飽含仙氣的氣息。感應到這層氣息,這片華麗建築中間人影飛掠,整齊落下數道人形。
更有衣著挺拔的侍衛兩列排開,單膝跪地齊聲恭呼,“參見莊主。”
“嗯。”男子淡淡眯眼算作回應,背起一袖回身望向浩瀚雲霞。
在他腳下,正是高懸門樓匾額之處。
霞光流轉,映照出「葬劍山莊」四個剛勁大字。
視線一晃,眼前霞光被一道頹敗黑影遮蔽。男子風度不動,緩緩轉頭看定仍是昏死的少女。
破爛的衣衫間露出少女血痕滿布的皮膚,血跡已經被泥沙染成了灰黑。
因為遭受了太多淩虐,她的眼睛顯出了痛苦上翻的模樣,眼白多於眼球的凸鼓讓她即使昏死著,也無法完全閉上眼睛。
行禮眾人也看到了那個異樣的少女,她被包裹在莊主的真氣流風之中懸掛半空,像是已死。
“將她帶入內室醫治。”不理會眾人欲言不敢的目光,男子輕抬手指沉聲吩咐道。
“是。”兩列侍衛絕無多言,頷首應聲便縱身而上。
少女周身光芒倏然抽出,落入幾名侍衛臂彎內,軟綿如同空口袋,幾乎是被就地拖走的。
男子高立在簷脊上,負手冷看少女被帶入內室,身上髒亂泥沙蹭在了莊門侍衛閃亮的銀甲上。
那汙痕似是十分刺眼,男子卻是眯起星眸,像是看著被送入煉爐,馬上就要開始靜心鍛造的最美作品般。
“爹!”
突來一聲婉轉鶯音,如同早春鳥啼般清靈。
這聲音正如清風一般掠過男子心頭,一時間他麵上冰霜盡數瓦解。
“虹兒。”男子居高臨下,看定一道窈窕倩影閃入眼前。
是個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一頭秀麗黑發梳成俏皮雙髻,粉紫兩色紗帶將其餘碎發妥帖梳成辮子垂下玉肩。
一身長裙及踝,雙腿上卻是緊裹綢褲,行動起來十分瀟灑便利。
看她跑到眼前,男子一閃身躍入地麵,任憑女兒撲入懷中笑語如春。
“爹,您去哪兒了?突然說感應到附近有鬼氣震動,一閃身就不見了。”名喚虹兒的女孩嘟起粉嫩櫻唇,撒嬌般貼在父親寬闊胸膛上,“虹兒很擔心呀。”
“不用擔心,憑是什麽鬼氣也傷不了我。”男子摸了摸女兒的秀發,目光深如寒淵,“不過我帶回了更有意思的東西。”
“是什麽?”虹兒眨了眨水潤的眼睛。
男子沒回答,躬下身深深看定女兒的大眼睛,“你以後,最好不要欺負她。”
說罷,他形如驚鴻般拂袖進了內府,留下了那嬌蠻的少女不滿地撅起粉唇。
不過數個時辰之後,醫官就來報告,那瀕臨垂死的少女已經無恙。
而此時,在那少女的腦海中,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黑暗之外的東西。
就在她感覺全身都不存在,腦子也要變成濃水的時候,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遠遠飄來。那香氣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遙遠卻又充滿吸引力的所在。
於是在這香氣的指引下,少女的理智漸漸打開,一絲絲神智如同匯聚在水上的泡沫般重回腦中。
“你醒了。”一個慈祥的聲音響了起來,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有些濕漉漉的頭發費了大力氣才洗幹淨,此時還沒幹。那隻手卻不在意,繼續撫摸著濕滑的頭發。
在這溫柔的引導下,少女終於恢複了視線。太陽穴還是嗡嗡作響,但疼痛已減輕許多。
“你……”少女轉過頭,驚訝地睜大眼睛。洗幹淨了的少女之軀雖不是絕美,但幹淨秀麗。
那雙眼睛沒了肮髒灰塵的蒙蔽,顯出了略帶銀藍的奇異瞳色,像是來自異域的彩色琉璃。這使得這個少女,瞬間帶上了一種類似魔性的異樣。
但是一身水銀色長衣的男子卻優雅地翹著二郎腿,略帶滄桑的眉眼安靜如斯。
那少女困惑瞪大的眼瞳,怎麽看都不過充滿了純潔的迷茫。
“不必害怕。”男子微微一笑,牙齒潔白,“這裏比你昏倒的荒郊野外安全多了。”
“昏倒……荒郊野外……啊!”少女的頭好像被重擊了一下,呼嘯浮現的記憶襲擊了她。
男子扶住少女虛弱的身子,手掌溫暖有力,“頭疼麽?”
“還好……”少女趁著低頭揉按太陽穴的空當,忍著頭痛快速梳理著眼前的情況。“請問這是哪裏?”
“你雖然流浪無依,但是還很有禮貌啊。”男子的目光很深,好像瞳孔中間是兩塊黑洞,“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沒等少女困惑,男子悠悠道,“這裏是葬劍山莊,我是莊主明子夕。”
葬劍山莊?人界內數一數二的劍道名門,揮手掀起風雲不能說,登高一呼能驚起幾層浪濤絕對屬實。
明子夕?他自稱是葬劍山莊之主,那恬淡高貴的氣度沒有一絲破綻。
少女有點怔愣地看著明子夕,一股腐蝕般的酸澀湧上喉頭。
既然說到人界,那這個世界上自然還有高高在上的仙界,陰冷無底的鬼界,有多少英雄際會的組織,有多少江湖風雲的動蕩。
在如此浩瀚詭奇的世界中,她卻是螻蟻。卑微到被踩死了,也隻會被認為是髒了鞋。
她恨自己,恨她自己明明不知父母,從小漂泊,生死都在轉念之間,卻總是要看著這浩大世界。
她的胸膛裏仿佛天命注定著,就淌著滾燙到她不能承受的血。
渺小到這般程度,跟野狗爭搶腐爛的食物才能不被餓死,為什麽還要長著這向往無妄風雲的心,把自己弄得更加悲慘?
越是這麽想,少女的思維越混亂。太陽穴疼得受不了,她重重地咳嗽呻吟起來。
明子夕安靜看著少女的神情變化,抬手將散發著幽香的雕花香爐捧了過來。嫋嫋青煙就在少女鼻子下,流過她小巧的下巴,引住了她的目光。
這幽香沁涼飄渺,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深呼吸。”明子夕語音溫厚,耐心地引導少女冷靜下來。
“我是個怪人。”少女重重吸了一下鼻翼,擦啦一聲抹了一把臉。動作粗魯像個半大的野小子,卻更顯出她強作倔強的嬌美。
明子夕打量著她。是個怪人沒錯,明明肮髒可憐,卻無法消磨她天生的靈秀。還有那雙銀藍色的眼瞳,就算曾蒙上厚厚的灰塵,一旦擦亮,竟還是妖媚的本色。
“你不怪,你隻是個小姑娘。”明子夕露出明潔的牙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這明顯的溫柔讓少女愣住了。長久以來拚命活著的苦難,除了她自己堅信自己還是個人,從沒有誰將她當人看待。
“你叫什麽名字?”明子夕收回手,少女仿佛被他的善意驚呆了,妖豔的藍色瞳眸深處波動著水光。
這正是他想看到的模樣,眼前這卑弱自閉的小蟲子,開始鬆開戒備的爪了。
“我沒有名字。”良久,少女終於梗起脖子。這樣子像是個驕傲的小動物,渾身是傷但不肯求饒。
明子夕勾起唇角。怎麽回事?她有一股天成的無法消解的傲氣,深深地藏在脆弱的軀殼中。於漂泊無著的螻蟻般的人而言,驕傲是最無用的。
她竟然不肯放棄那可笑的傲氣,不怕那火一般的自尊會隨時將她碾成碎片麽?可是這麽一想,這又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更有意思了。
“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並不在意少女有點神經質的表現,明子夕將香爐放在床邊,讓她繼續呼吸那幽香,一身水銀色翩翩站起。
“你?”少女張了張嘴。
“我救了你你也不感謝我,那我為你取名你感不感謝?”明子夕回過頭,不再年輕的眉眼間有種父樣的溫柔。
少女看著他,突然想哭。
如果自己有“父親”這種人,是不是也是這樣?
“抱歉。”少女也反應過來,明子夕明顯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卻始終沒說感謝。
“等我為你取完名字再說吧。”明子夕長袖輕擺,房間中央的青石案子上煙霧卷過,憑空現出一道棋盤。
“這是……”少女睜大眼睛,感覺呼吸變急。她那可笑的對大千世界的向往之心,在看到這真切的奇異景象後不由得跳快了。
“解命盤。”明子夕微微一笑,修長手指如挑動琴弦般在棋盤上彈點,又憑空化出了多枚棋子。
並不是黑白棋子,而是印著精致單字的棋子。
“不必動。”見少女出神地想要下床過來,明子夕擺手示意不必,抬起手指遙遙指向她的額心,“你信命麽?”
他笑得唇如櫻齒如雪,眼睛仿佛幻化出一圈圈的漩渦。
少女定定看著明子夕的眼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明子夕手指一勾,遠遠從少女額心勾出一道細如蠶絲的銀光,一直拉著這光絲按在棋盤上。
指尖頓時蕩開漣漪,明子夕的臉龐被水波般的銀光照亮。雅致的小屋內,仿佛飛旋起了迷離的細雪。
指尖的銀光蔓延開來,如同攀爬的藤蔓般探向棋子。連續三道光亮起,有三枚棋子被點亮了。
“嗯……”明子夕摸著下巴,“很難解的命字呢。”
少女不說話,隻是移開了香爐,有些發軟地下了床。
她身材纖細,腳步虛弱,但她就這樣走向了棋盤。
她的麵容也被銀光照亮了,細長的柳眉上掛滿了銀霜。她像剛剛經過霜打的芙蓉,在那麽多苦難和屈辱之後,名花仍是名花。
“沈,同‘沉’,意為沉淪不醒。飛,必在高高在上之處,蒼宇遨遊,俯瞰眾生。霜,至冷至寒之物,碰不得一點熱氣。想保存其形,必要拒絕所有溫度,必要無情。”
明子夕依次拿起三枚棋子,悠悠放在少女的掌心。棋子徹骨的涼,像是腐爛的白骨。
“沈飛霜。”
明子夕負手看著少女,一字一頓,音如寒冰。
少女神經質地沉默著,盯著手上的棋子。
“我不信命。”她突然抬起頭,銀藍色的眼睛盯住明子夕。
“嗯?”明子夕不動聲色,眼神卻已變深。
“我若信命,便活不到今天。”她繼續說,聲音不像婉轉的黃鶯,而像午夜的夜鳥。雖然低沉沙啞,但沒有什麽鳥能比它們的歌聲更動聽。
“那,這是什麽?”明子夕點了點她掌上的棋子,歪頭等待回答。所等的那個回答,仿佛來自遙遠的雲天之外,值得等待。
“這隻不過是個名字。”沈飛霜眯了眯眼睛,她的瞳孔果然像極了異域的光彩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