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蠻力
十八年來,沈飛霜第一次穿上幹淨合體的衣服。洗了幹淨的身子雖是纖瘦,但也充滿了少女獨有的嬌美。
長久以來的苦難並沒有把她消磨成一具沒有人形的骨架,她那暗含在銀藍色眼瞳深處的略帶妖媚的風采,和天生就楚楚動人的風姿,竟是如此深刻地盤踞在骨骼之中。
她穿上了葬劍山莊中統一的侍女服色。作為人界名門,葬劍山莊門規森嚴,侍女們分為內務和粗活兩組,上身一律是藕荷色長裙,隻是為了便於活計,粗活組的侍女們下衣由裙擺改為貼腿布褲。
沈飛霜身份特殊,乃是那名樂善好施的莊主明子夕救回來的流浪乞丐,地位比之良惠出身的貧家女子也不如,自然進不了內府。
於是她穿上了貼腿的水藍色布褲,一雙玉腿竟是天生的線條柔潤,行動起來輕巧如花間飛跳的春鳥。
這是她在過去苦難的流浪生涯中,為了躲避人們的追打和野獸的追襲,不得不練出來的輕快身段。
進入粗活組的第一天,沈飛霜將黑亮的長發高高束起綁入頭帶,進了外廚。
正是準備晚飯最忙的時辰,內外廚房都是一片忙亂。外廚的侍女們有的劈柴,有的整理大捆青菜,還有的往幾乎半人高的大水桶裏注入滿滿的水。
在一片混著油煙的煙霧中,生著一雙異色眼瞳的少女輕快地走進來,十分禮貌地雙掌一合行禮道,“我是新來的,沈飛霜。各位多指教了。”
明明是毫無瑕疵的話,聽起來卻總有一絲詭異。
侍女們對沈飛霜的來曆也略有耳聞,總結起來不過就是比她們身份都低,是個剛從螻蟻變回人樣的可憐蟲。雖然心裏並不看得起,但是這個長久漂泊卻天生氣度不同的少女,怎麽看都別扭。
而那雙銀藍色的眼睛,更是如同長著眩惑鏡麵的彩色石頭一樣讓人心如蟲爬。
侍女們本來仗著老欺新的舊故,心裏定了主意不給沈飛霜好臉色看,如此一來更不願意搭理她。她們隻是三兩抬頭半搭不理掃了少女一眼,便各自繼續幹活。
沒一個人應聲,沈飛霜就這樣被晾在了蒙蒙煙霧中。
幾聲滿水咣當的聲音傳過來。沈飛霜正站在那裏知趣地不說話,轉過頭去仔細看著侍女們的動作。
一個侍女正在費力地試著拎起那半人高的水桶,但那水桶盛滿了水分量實在不輕。她手臂拉得筆直,試了幾次後,除了濺了自己一腳水之外沒有效果。
“真是的!”侍女賭氣放下水桶,裏麵的水蕩來蕩去灑出許多。她胡亂擦了一把濡濕額發的汗水,“這種活怎麽能讓女人來幹!”
“這裏可是葬劍山莊,不出力就是廢物。”另一個侍女沒好氣地挪揄了一下同伴,說話時眼神似是而非地瞥向沈飛霜,“要是想享福,幹脆去當小姐好了。”
“我說你!”那抬不起水的侍女叉起腰,眉毛一擰頓時現出蠻橫模樣,衝著沈飛霜甩過一句去,“你站在那裏幹什麽?裝小姐?”
“我……”沈飛霜樣子乖巧地立刻答話,還沒完全張開嘴就被身後擦過的一個侍女推開。
“離這兒遠點。”那侍女擠著灑滿陰影的小小的眉眼,不知哪兒來的敵意全扔在沈飛霜身上,“礙事。”
沈飛霜卻不回嘴,連忙讓開。
其他人麵麵相覷了一下。這個長著刁鑽的異色眼瞳的少女,還以為她的性子也會刁鑽。
大家本來合計著如何給沈飛霜來個下馬威,讓她不要借著莊主親自照料過她的特殊待遇逞蠻耍橫。
沈飛霜實則根本沒心思耍橫,這些隨便選出一個都比她出身高貴許多的女子自然不了解,她過去經曆過多少刺骨的風霜。
所以少女最清楚的一點就是看清境況也看清自己的斤兩,絕對不亂找麻煩。
“我剛才打了招呼,可前輩們在忙。”沈飛霜轉向剛才嗬斥她的侍女,笑容甚是憨厚,又笑著摸了摸後腦,似是自嘲她自己是笨的那個。
“哼!”找茬沒成,那侍女又彎下身去把水桶添滿水,繼續較勁。
“快把水抬過來!”內廚的簾子突然掀開,一個廚娘扯著有些破爛的大嗓門罵道,“都斷了手腳了?燒湯都要來不及了!”
“知道了!”侍女們隻好齊聲回答,都已經累得沒好氣了。
簾子又被呼啦一聲放下。那名侍女繼續抬水,回頭恨恨地罵著同伴,“你就不會幫我一把麽?!”
“誰手上沒活呀!”大家都各自手裏有活,誰也不買那名侍女的賬。
沈飛霜站在原地仔細看著大家幹活的動作,銀藍色的眼瞳中飛舞著晶亮的光。突然,她把袖子又挽得高了一些,露出還沒完全褪去青筋的纖細手臂走了過去。
“我來吧。”沈飛霜彎下腰就接過那巨大的水桶。
“你……”那名侍女倒還不至於完全不分好賴,有人搶著幹活她還不樂得輕省?於是抬起腰來哼著聲道,“你可要小心些,要是灑了你可要受罰……”
話沒說完,她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隻見沈飛霜腰背一挺,單手就將那半人高的水桶拎了起來。細細的手臂雖然拉得筆直,走起來卻是輕快如風。
“請問是送到裏麵就行麽?”沈飛霜幾步走到了連接內廚的簾子那裏,回頭微微一笑。
因為用力的緣故,她那略帶深沉磁性、與同齡少女明顯不同的奇妙嗓音有點幹澀。
“……是。”終於,侍女中有人愣愣地點了點頭。
沈飛霜單手掀開簾子就走了進去。
“這小丫頭長得瘦瘦小小的,倒是很有力氣呀。”竊竊私語傳了開來,“那水桶平常都要兩個人抬的呢!”
那名剛剛還在斥責沈飛霜的侍女有點失神地站在原地,不知為什麽,她看見沈飛霜異色的明眸、聽見她磁性的聲音,再目睹了她那驚人的力氣之後,一股交匯成流的寒意刷地衝上心頭。
那丫頭,看起來真讓人不舒服!
而此時,放下簾子的沈飛霜幾步進了內廚,懂事地沒有立即出聲打擾那些忙得咕嚕轉的廚娘們,四下看了幾眼就找到了擺放水桶的地方。
剛要過去,剛才那個廚娘破爛的嗓門又響了起來,“把水抬過來!”
“是!”沈飛霜的應聲幹脆而高亢,充滿了朝氣與勤勉。
正在忙著的人們有的抬起頭來,掃了一眼那個在騰騰油煙蒸汽中,眼睛依然閃出清晰光彩的少女。
沈飛霜拎著水桶走了過去。廚娘接過來,將水嘩啦啦倒進了兩層蒸屜的下一麵。
“……你一個人抬過來的?”廚娘歇了口氣,一麵擦汗一麵有些驚訝地問道。
“嗯。”沈飛霜笑著點點頭。她那乖巧的樣子真是沒有任何尋釁的縫隙,那顆飽經傷痛的心究竟是如何瞬間就撐起這一副純真的麵目?
“小丫頭,真有力氣呀。”廚娘豪爽地拍拍沈飛霜的肩膀,她的手臂明顯粗壯,比眼前的少女壯了一大圈。
可是沈飛霜卻也能單人幹著這廚娘所熟練的活計。
“是那個新來的丫頭麽?”
“過來我看看!”
人們忙裏偷閑,正想拿新人找個樂子,幾聲呼喚響了起來。
沈飛霜很聽話,立刻跑了過去行禮,“我叫沈飛霜,初來乍到,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就請前輩們管教!”
“喲,這丫頭說話真中聽。”有人笑了,又有私語暗暗流淌,“聽說是莊主親自給起的名字呢。”
“本來是個沒家沒活路的小乞丐嘛,哪兒來的名字?”
沈飛霜眼神一動,清亮的笑容卻是沒動。
“你以前真是個乞丐啊?”突然有一個廚娘抱著一大屜冒著滾滾熱氣的饅頭擦過沈飛霜身後,回過頭打量了少女一眼。
沈飛霜的後背緊縮了一下,回過身來時卻是笑容,“是的。”
“吃了不少苦吧?那還能這麽懂事,也沒壞了這幹淨的模樣,也不錯呀。”廚娘笑著點點頭,但是那皺紋縱橫的眉眼間有一絲明顯的惡意。
說完,那個廚娘端著蒸屜就走了,帶起了零零落落的嗤笑聲。
她是在找樂子,在疲累的活計中,沈飛霜好像是她唯一的消遣一般。
沈飛霜暗暗一捏瘦削的手指,銀藍色眼瞳中藏著一片深湖。
那湖水早已習慣了有風也不起浪,這性情就像沈飛霜胸中那可笑的對動蕩風雲不可拔除的向往一般,在她身體裏生根,任憑卑微如螻蟻的屈辱也不能消磨。
“喂,新人丫頭!”那個破爛嗓門的廚娘喚道,“過來幫忙!”
“嗯!”沈飛霜眨眨眼睛,深不見底的寒湖般的瞳光變成了明亮。為了保護自己,她得讓自己看起來沒有找茬的餘地。
少女跑過去,撲麵而來一片雪白蒸汽。廚娘掀開了巨大蒸屜的蓋子,裏麵滿滿地放著幾十人分量的饅頭。
熱氣有些灼眼,沈飛霜卻忍著這灼痛繼續站在那裏等候吩咐。
“來,把這屜饅頭端到那麵去!”廚娘拍拍蒸屜,“外廚都是些輕活兒,你力氣這麽足,還是幹這活兒不浪費!”
“我馬上送去!”沈飛霜立刻張大雙臂,將那個比她身子寬了六七圈的大蒸屜抱了起來。為了使上最大力氣,她全身都繃緊了。
廚娘突然有點後悔交給她這活計,“你行不行……”
“行!”沈飛霜腳下一發力,真的將蒸屜穩穩抱起,跟著幾個同樣端饅頭過去的廚娘走向了內廚一角的房間。
這引來人們的側目,有些驚訝地看著那個身材比熟練的廚娘們細了一圈的少女輕快走過。
“真是來了個好苦力呀!”
有人打趣道,笑聲卻有點發幹。
趕緊各自幹活的人們,心中卻無法抑製地爬開了一絲不安。
異色眼瞳、深沉聲音、驚人力道,這些說普通也普通的東西,集中在沈飛霜的身上,就好像變了質一樣讓人渾身難受。
但她又笑語溫存、態度謙卑,讓人找茬都不知如何下手。
那雙銀藍色眼瞳就像是一條不知名的有毒的魚,混在魚群之中,如炸藥一般。
“大小姐!”
沒等眾人消化心中的不安,外廚那邊就響起了幾聲恭呼。
比忙活活計的聲音慌亂千百倍的聲響此起彼伏,人們胡亂在圍裙上擦幹淨雙手,幾個動作快的搶著去掀簾子。
一道顰婷人影出現在簾子後麵,十分不快地不願再接近油煙蒸汽一步,手持花帕遮住唇齒冷冷道,“那個新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