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血疾
“你最近每日都這樣麽?”葬劍山莊專責的醫官負手站在門旁,注視著那個彎著纖軀不斷顫抖的少女背影。
抬起頭,沈飛霜擦去唇角的淺血,一雙銀藍色眼眸中流淌著略顯虛弱的光。這使得她看上去像一條美麗的受傷毒蛇,讓人不可自控地想要靠近撫摸,但又忌憚著那妖嬈的危險。
她身前放著一個嘔吐銅盆,鮮紅如火的血觸目驚心地盛了小半,隱約晃動著殘忍的微光。
痛楚地咳了幾聲,沈飛霜擦去黏稠的冷汗,轉頭對一臉凝重的醫官頷首道,“是的,最近一月都這樣。”
“真難得你撐到現在,也沒荒廢了身為莊中弟子的修煉。”醫官看怪物一樣盯著少女,靠上門框緩緩搖了搖頭,“真不知你有多少血,可以這樣嘔出來?換了別人,早搭進去半條命了。”
“我有些修仙的根基,所以還不至於。”沈飛霜微微一笑,即使是剛吐過血的虛弱狀態,她仍是有著迥異常人的剛柔並濟的風采。她走向醫官,深深吸了一口這醫廳裏濃厚的藥香,卻覺得咽喉更是發苦,“請給我診視一下,看我怎麽了。”
“除了吐血,你還有其他病症麽?”醫官一麵帶著少女走向環繞著森然藥櫃的診脈間,一麵問道。
“還有心口痛。”沈飛霜在醫官的示意下坐下來,皺眉按了按胸口。
“都不是小病症,怎麽不早來?”醫官學的是懸壺濟世,關心病者身體比當事人更認真,責怪地輕瞪著沈飛霜。
“因為……”沈飛霜想起了自己那深刻卻詭異的懷疑,總覺得自己身邊匍匐了什麽隱形的陷阱。她認為事情沒那麽簡單,才暫且忍了痛苦靜觀其變,免得出來問醫反而引發什麽更不妙的狀況。
誰知那似虛如實的陷阱的掌控者更沉得住氣,逼著沈飛霜不得不始終站在明處,迷茫又小心地提防著奇詭的危機。
“算了。”醫官見少女欲言又止,幹脆不問,推過診脈的絲絨墊子去,“讓我聽聽脈。”
沈飛霜擼起小半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纖纖玉腕。
醫官認真地把著少女的脈象,一麵輕輕地捋著胡須。眉峰困惑地皺緊,他嘶了一聲喃喃道,“奇怪。”
“怎麽了?”沈飛霜心裏咯噔一聲沉了一下,連忙問道。
千萬不要!她這麽拚命,好不容易漸漸展開新的人生,可是看醫官的樣子,怎麽好像她患了什麽絕疾一樣!
醫官擺了擺手,“別緊張,我是想說你的脈象並無異常。”
“……咦?”沈飛霜有點發愣地眨眨眼睛。
“你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查不到病源。”醫官上下打量著少女,“而且你看上去比多少男子都要健康,也沒有衰弱的跡象。”
“也就是說,我吐血和心痛的病源,都找不到了?”剛鬆了口氣,沈飛霜立刻覺得更加不對,情況似乎更糟糕了。
“對。”醫官歎了口氣,“找不到病源,就無法對症下藥,這更是不好辦了……這樣吧。”他捏起毛筆,在紙上寫下幾行藥方,“活瘀通血、定神鎮痛的藥材,你先服用著,我慢慢再為你診視。”
沈飛霜隻覺心裏有點發虛,就像是命運轟然扔下的一片黑洞,看不到底卻死死地擋住了去路。
她接過藥方,上麵都是些普通的藥材,怎麽看都了無效用。
“咳咳……”沈飛霜咽喉一緊,又開始痛楚地咳嗽起來。她是近一月以來開始吐血的,雖說沒多麽嚴重地影響她的身體和修煉,但這太讓人不安了。
眼前晃過一絲紫色影子,她又想起了放在臥房裏的那把劍。僅僅是腦中浮現的幻影,那把魔劍也有刺傷人心的魔力,像是一道冷酷眯起的目光般晃了過去。
“啊!”沈飛霜驚得倒抽一口氣,急促地連連低喘。
“你怎麽了?”醫官連忙問道。
“飛霜!”沈飛霜還沒開口,一道焦灼得像是要冒出火苗來的聲音就闖了進來。
她剛回過頭,魏長青就似從天而降般閃到眼前,緊緊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有人說你來醫廳了,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那天著涼了?”
“年輕人。”醫官拍拍桌子,有些無奈地打斷了魏長青連珠炮一樣的話語,“你怎麽可以就這樣闖進來?”
“抱歉。”卻是沈飛霜微微鞠躬,起身拉著魏長青閃到一旁,“來醫廳都要提前約定的,你這麽直接跑進來,也不怕別人說你閑話。”
“不管那個了!”魏長青急得不行,用力一甩手道,“你臉色這麽差,真的生病了麽?”
沈飛霜安慰地笑道,“稍微有點不舒服,不礙事……”
話沒說完,心口痛楚的餘波就衝了上來,她猝不及防地僵硬了表情,結果全被魏長青看在眼裏。
可是他卻沒立即發問,而是一抽眉心也變了臉色。
兩人神色的突變幾乎是同步的,然後驚訝地看著對方,冥冥中仿佛感應到了對方抽搐一下的心跳。
“你……”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欲言又止了,輕輕按著胸口凝視對方。
“你們做什麽呢?”醫官奇怪地看著兩個人。
“沒事。”魏長青連忙回答,但他不擅長掩飾,純澈眼神中些微的閃爍早被沈飛霜抓到了。
“長青,你剛才怎麽了?”她拉住他的手,柔聲問道。
“飛霜……”魏長青還沒開口,沈飛霜一沉眉眼,銀藍色瞳湖中折射出眩惑的鏡光。
她比了比心口的方向,順著心中突然湧起的猜測低聲道,“心口突然痛,是吧?”
魏長青瞪了下眼睛,他那麽單純,總是沒等細想就已經展示了真相。
沈飛霜得到了他無聲的肯定,長久地凝視著他,目光有些微的滾燙。
這感覺就像是那一夜,她在冬意蕭瑟的林子中聽他吹笛,極簡單的旋律,卻帶來極深刻的哀戚與感動。
“麻煩你。”沈飛霜仍然注視著魏長青,輕輕將手中的藥方往醫官方向一遞,“按照這個藥方,給他也開一份。”
“……啊?”那兩人同時愣了一下,沈飛霜卻是直接將藥方放在醫官麵前,一種深沉的不容猶疑的氣勢從她眼中透出。
醫官在反應過來之前,卻已經乖乖地照做了,就好像牽木偶的線拉著他的手一樣。
“多謝你了。”沈飛霜拿過兩張藥方,推了魏長青不由分說就往外走。魏長青本來是不管不顧闖進來的,現在卻成了發著愣任由沈飛霜拉著走的那個。
“飛霜,飛霜!”被她那逼得人隻能聽話不敢多說的氣勢鎮住,魏長青被拉出去很遠,來到了連接後府的大庭院中才用力拉住少女。
沈飛霜停下來,卻沒有立刻回頭去看他。她仰頭看著冬霧蒙蒙的長空,一種壓抑的眩暈衝上腦門。
“你怎麽了,別嚇我!”覺得她有點反常,魏長青趕緊輕抱住她的肩膀,連聲低喚道。
“長青。”沈飛霜仍看著長空,聲音微啞卻有使人安靜的魔力。
“嗯!”魏長青趕緊應聲,便見她將那張藥方遞到眼前。
“你能告訴我,那夜你來看我的真正原因麽?”沈飛霜聲音沉靜,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
那銀藍色瞳湖就像洞察一切的鏡子,麵對它誰也撒不出謊來,更別說魏長青從來都對她心純如水了。
“那夜……那夜我突然感覺心口疼,其實那也沒什麽,有一陣子了,總是很快就好。”魏長青微微低著頭,握緊了沈飛霜的手指,“可是那夜我無法控製地想起你來,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你,根本管不住腿就去了。”
他抬起頭,就像問出那個令沈飛霜無法自控地悲傷起來的問題時,露出了安靜近乎虛無的表情,“飛霜,我們……我們怎麽了?”
“剛才我們的心口,同時痛楚了。”沈飛霜想了想方才的情景,淡淡說道。
“……哎?”魏長青一時不能理解。
“你那夜為什麽跟我說,讓我不要修煉那把劍?”好像有什麽陰暗的真相,似清晰但還很模糊地在沈飛霜眼前展開。她看住魏長青的眼睛,銀藍色瞳光像是要把人吸個幹淨。
“我是感覺……看到那把劍就感覺非常不好,我總覺得、覺得它會傷害你。”沈飛霜微微睜大了眼睛,平移著視線看向一旁的虛空,任誰也無法看穿她眼中濃厚的雲霾。
這不是巧合,兩個人的心就像是同體相連一樣,同時痛楚而且傳遞給對方。
如果這真的是某種共生的牽絆,沈飛霜心裏這樣想著——那她真的不能把他針對那把劍,或者說針對它背後的明子夕所說的話,隻當做是小孩兒般的傻氣了。
沈飛霜靜立在那裏,任憑幹澀的寒風掀動衣袂,高高豎起的黑發不斷吹拂過頸子和側臉,發絲模糊了她的眼神。
“你最近有什麽奇怪的感覺麽,長青?”她就那樣站在原地,看著陰寒無邊得長空,聲音裏有虛無的意味。
“這麽說的話……”魏長青動了動脖子,按住了後頸上的胎記,“我總覺得後頸上好燙,我的那塊胎記好像在、在長大……”
沈飛霜淩厲地轉過頭來,不由分說推轉過他的身子,伸出冰涼的尖尖玉指,輕輕撫摸上那明顯火紅起來的三瓣花胎記。
她的手指接觸他的皮膚瞬間,如同鑰匙試探地伸進了塵封已久的鎖眼般,兩人都猛地一挺肩背,靈台中閃過一絲陰暗的靈光。
兩張寫著無用藥方的紙脫手飄落,呼啦一聲卷入寒風,瞬間消失在無盡的陰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