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白骨般冰冷
那日在醫廳見麵後,沈飛霜與魏長青二人多日未見。正到了她鞏固劍術的關鍵時刻,調息修煉也要加強,他一切為她著想,也就不再來打擾。
但是那一日卷地的寒風和漫天的陰霧,始終盤旋在兩個人的腦海中,漸漸鋪展開不祥的畫卷。
沈飛霜看到魏長青後頸的胎記明顯變了顏色,仿佛要滴血一般的鮮紅。這使得那三瓣花形狀的胎記,更像浸透了鮮血,飽滿得像是要撕裂自己花瓣的魔性花朵。
那鮮紅雖然刺眼,但卻是鮮活的記號。隻有什麽東西在生長著,擁有蓬勃生命之力的時候,才會有那般閃亮的光彩。
沈飛霜總是想起自己的手指接觸魏長青胎記的瞬間,那仿佛突然走到漫長迷路的終點般的感覺。並非是男女肌膚相觸的顫動,而是一種讓人想要掩麵獨泣的沉重惦念,終於找到心神所係的那個對象了一般。
魏長青當時一定也有那種感覺,因為他回頭看向她的時候,目光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一樣。
後來兩人說了很久的悄悄話,沈飛霜得知魏長青感覺胎記開始發生變化,是在吃過了那奇異的紅色果子很久之後。仿佛那些積澱在體內的果實元素,後知後覺地開始產生不可思議的催變。
而他突然來看沈飛霜的那個寒風呼嘯的夜,並不僅僅是巧合。若說他與她同步感應到了心髒相連般的痛楚,鬼使般一定要來看她,為何之前他獨自承受痛楚的無數夜晚,卻沒有無所顧忌地必須要來?
“然後我看見了你房間裏的那把劍,後頸上的胎記就像被生生刺破一樣,熱得不行。”當時魏長青這樣說道,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嘴唇發出了微微的蒼白色。
沈飛霜一直沉默,隻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但是沒有用,兩人的手都一樣冰涼,像是走到了荊棘遍布卻無法辨認方向的迷宮路口。
她來回想著,突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缺口:魏長青鬼使般來找她的那夜,她忘記將某樣東西摘下來,就那麽一直密切地貼在身上,吸取著自己的體溫。
就是周世寧送給她的那塊玉佩,寒潤潔淨,恰似一片小小的白骨。
越想越複雜,此時沈飛霜雙肘支著桌麵,困擾地緊緊抓住頭發。那塊玉佩就放在她的麵前,像一顆全白色的眼珠般盯著她。
房內的擺設還是如故,青煙繚繞的香案上端放著那把紫色魔劍。沈飛霜深深思考許久,還是沒有放棄這把劍,而是將它練得更加精熟,仿佛是她身體的一個部位般。
但是心口驟然抽痛和吐血的毛病,一如既往的不傷身體但卻連綿不絕地延續著。
今日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真正是鵝毛扯絮,將天地間全鋪上一片冰冷的白。
沈飛霜看著窗外朦朧透入的雪光,刺眼如同無塵的明鏡直接反射烈光般。那光芒純粹又空虛,連空氣都能逼退。
胸口突然一陣翻湧,一股甜腥刺痛地湧上咽喉。沈飛霜暗叫不好,重重一拍桌麵站起身,飛快跑向裏間找嘔吐銅盆。起身瞬間,她也不知怎麽回事,本能般將那玉佩塞在懷中才轉身疾跑。
屋外寒風如吼,屋內卻彌漫起一絲殘酷的血腥熱氣。
身形纖嬌的少女獨自蹲在牆角,抱緊了抽搐的肩膀。
血像燃燒的火種,透出一種純粹的殘忍來。有些虛脫地扶牆站起,沈飛霜一麵輕擦唇角一麵盯著盆裏的鮮血,越看越覺得不對。
腦筋飛快旋轉著,拉扯出一幅幅記憶的畫麵鋪展開來。
沈飛霜目光一頓,突然抓住一個畫麵,那是她記憶深刻的拜師儀式。就在那莊嚴的拜師儀式上,她第一次那麽近地看清明子夕的眼角眉梢,看他清寒的目光深處波動的溫柔。
歃血為誓時,她滴入酒樽中的血液,是那麽刺眼的黑紫色,正如劇毒一般。
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如火的紅?就像是那些暗色的黑紫,不知何時從她的血脈中溶化般流解了出去。
雖然黑紫色的血看上去更為詭異,但沈飛霜冥想著搖搖頭,一下子意識到哪裏不對。
可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見,究竟是哪裏不對。
屋外還在扯絮般下著細雪,漫天卷起一看就要失明般的陰白。
沉穩的敲門聲就在此刻響起,在沈飛霜如冰凝思的腦中驚起一圈漣漪。
“長青?”低聲喃喃,她趕緊藏起銅盆,身形一閃就去開門。
本能地發動身法,沈飛霜一時忘了自己是剛剛吐過火熱鮮血的人,一下子抽痛了胸腔,隻得吞了聲暗中叫痛。
一開門,碎雪如流飛了進來,鋪滿天地的濃白卻也沒能遮住一個風姿絕世的身影。
沈飛霜吃驚地眨眨眼睛,看著通體白衣、一頭銀發如絲如瀑的人,“……師尊?”
“怎麽,讓師尊在門外凍著?”明子夕微微一笑,有些隨意地披上肩膀的銀發柔軟如同聖獸的皮毛,隻簡單束了支青玉簪子。
“啊。”沈飛霜趕緊讓開,請明子夕進屋回手關門。
門板一合,就又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在關門的瞬間,沈飛霜隻聽耳邊風雪呼嘯的聲音驟然遠去,突然的寂靜顯得極不真實。
明子夕悠然落座,撩開雪狐皮毛做的華貴披風,整個人顯得高貴而氣度軒昂。他勾勾手指,“過來,飛霜。”
“師尊,您怎麽會來?”沈飛霜行過禮,拉了椅子坐在明子夕身旁,小女孩般仰起臉來。
才吐過血的痛楚被她一下子就拋到腦後,滿腦子想的都是明子夕頂風冒雪來這裏,會不會受涼。
他那般修為超絕的人,怎會如此輕易被自然之氣禁錮?馬上又覺得自己想得幼稚,沈飛霜自顧自赧然地低下頭去。
“我來看看你。”明子夕微微一笑,前傾身子輕低長睫,那上麵落了點點細碎的雪花。
魏長青也說過“來看看你”,卻是和明子夕截然不同的感覺。可是眼下沈飛霜聽著這句再溫暖不過的問候言語,卻隱隱地覺得不大對勁。
但是她對明子夕從來都是柔情不防的,斟了熱茶雙手送到他的手中,“難為師尊惦記了。”
“你很聽話。”明子夕雙手捧茶,輕歪靠桌的樣子讓人真想躺進他的懷抱,和他一起避開外麵呼嘯的風雪,靜靜地溫暖彼此。
沈飛霜這麽一想,忍不住輕聲一笑,“什麽事?”
“那把劍。”明子夕輕抬下巴,眯起星子般的黑眸看向供在香案上的魔劍,目光幽深像是沒有盡頭的森林,“我讓你把它供奉在臥室內,你果然照做了。”
“我不聽師尊的話,還去聽誰的?”沈飛霜點點頭,放柔了聲音輕輕一拉明子夕的衣袖,“師尊,別等茶涼了。”
“好。”明子夕似是有些冬困,眼睛始終微眯著,讓人無法看清他眼底的光。輕抿了一口熱茶,他轉頭摸了摸沈飛霜的頭發,“我聽醫官說,你最近身子不大好。”
“……哎?”有些發愣,沈飛霜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了不讓任何人擔心或者看出她微微的虛弱,硬挺了痛楚沒有把心口絞疼和吐血的事告訴任何人。除了魏長青,他是冥冥中有可能和她同心一體的存在,即使自己不說,他也同步地感應到了。
可是明子夕身為葬劍山莊一莊之主,雖是清淡不為的樣子,但什麽事不在他掌握之內?沈飛霜想要瞞過他不讓他擔憂的小心思,總歸是藏不住的。
“……掌握之內……”被心中掠過的一個詞震了一下,沈飛霜有些恍惚地看著明子夕溫潤的眉眼,不知為何思維一下子被卷入暗黑色的漩渦。
有什麽事,不在他的掌握之內……
“飛霜?”明子夕的聲音清冷卻動聽,輕輕一喚就把沈飛霜拉回神來。
“啊,那個……”沈飛霜如同心事被撞破的小女孩般絞著手指,“稍微有點不舒服,師尊不用擔心。”
“不要太勉強了,如果身子不適可以歇息,暫且放下修煉。”明子夕微微一笑,拍拍少女的肩膀道,“修仙之人也是肉身,不可隨意消磨。”
“嗯。”沈飛霜乖巧地點頭,暗暗地把椅子挪近了一點,試圖不讓明子夕發現她在小心地再靠近他一些,“師尊您看,那把劍的色彩越發濃厚了。”
“是的,這就是魔劍漸次被你激發出更大靈力的象征。”明子夕一進屋,最先關注的就是這一點,眼中閃爍出爽愜而滿意的光。
“我不會讓師尊失望的。”沈飛霜如同急著表白什麽心跡般趕緊接道,明子夕有些小驚地回過頭來看著她,不知她怎麽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呃……”沈飛霜覺得自己有些傻氣了,吐吐舌頭抿嘴一笑。
“這丫頭。”明子夕旋即也笑了,“你始終都讓我很滿意。”
“真的麽?”沈飛霜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得體有禮,但還是忍不住小小興奮地握緊拳頭。
“當然。”明子夕輕輕揉弄耳垂,目光一閃似是想起了什麽,“對了,飛霜。”
“嗯?”沈飛霜聲音清亮得不可思議,像是孩童脆生生的笑語一般。
就是喜歡沈飛霜這種孩童般對自己毫不設防的狀態,明子夕繼續優雅地套弄著柔順的銀發,“那次周公子送你的東西,是什麽?”
“啊……”問得有些突然,沈飛霜的笑容微微一收,然後認真地按住嘴唇。
“本來是你的私事,我不該過問。”明子夕露出一絲真誠的歉意,如同父女之間說著溫情的悄悄話般靠近沈飛霜的耳畔,“隻是周公子身份略有不同,若是這樣送你東西而我全不過問,恐怕虹兒……”
沈飛霜的眼前刷地閃過明如虹嬌蠻卻純淨的臉龐,又好像被一雙攝魂的紫眸遠遠盯上了,一下子哪兒都不太舒服。
但是明子夕的溫潤語音可以化解一切,沈飛霜立刻頷首道,“我理解師尊。周公子給我的那個盒子裏裝的都是紅色果子,像是很奇異的品種。”
“……哦?”微微拉長聲音,明子夕看著沈飛霜的眼睛,像是要探尋更深的地方,“這個時節很難有新鮮的果子了呀。”
“是用靈氣封存的,看來周公子也修為不淺。”沈飛霜眼光一亮,輕快地挪開椅子起身,“師尊稍等,我去給您拿。”
“你沒都吃完麽?”見少女如同輕巧小鹿般跑向裏間,明子夕望著她的背影慈祥地笑了,“此時天冷,果子又都是性寒的,少吃些也罷了。”
“倒也不是,師尊。那果子吃下去很溫熱,身子也會舒服許多。”明子夕不知道,做著那樣歡快姿態的沈飛霜,正在裏間內艱難地凝緊眉心才能忍受心口劇烈的抽痛。即便如此,她高聲傳出的回應之音仍是清靈。
轉眼間,沈飛霜捧了一個半舊的白瓷果盤送到明子夕麵前,聲音柔如春水,“師尊見識廣大,恐怕也不稀罕這果子了,隻是賞飛霜個麵子也嚐嚐吧。”
明子夕寵愛地歪頭一笑,“嘴這麽乖,我哪裏舍得拂你麵子?”說著,他伸手捏了一個鮮紅的小果子,那上麵反射著水晶般半透明的光彩。
細細端詳了一瞬,明子夕微眯的黑色星眸中劃過一絲淡薄的冷光,咬下一口輕輕咀嚼著。
他仿佛要吸盡那果子的酸甜般細細磕碰牙齒,側耳傾聽著果肉粉碎的聲音。
“師尊,好吃麽?”在明子夕麵前,沈飛霜總是那期待又小心的模樣,看上去柔軟得令人心疼。
“飛霜給的東西,什麽都好。”明子夕的聲音略有含混,聽去卻更充滿了慈祥的暖意,他像鼓勵滿心期待的小女兒一般伸手摸了摸沈飛霜的頭發。
沈飛霜開心得如同向陽開放的小花,連連點頭笑道,“周公子真是個好人。”
“沒錯。”明子夕說著這句話,幹脆地又咬碎了一塊果子,“他的確,很好。”
“對了,師尊。”沈飛霜想起了什麽,放下果盤幾步走到劍架前麵,輕輕撫摸著那越發妖異華麗的魔劍,“我什麽時候可以修習更高級的仙術?”
“莫要著急。”明子夕微微歪頭,看著那清麗卻暗藏妖媚的少女和毒蛇般危險卻誘人的劍同在一處,一股無法言喻的欣喜傳上心頭,他忍不住愜意地感慨搖頭,“一步步來,終有一天你會登上絕峰的。”
說話間,明子夕手肘輕輕一蹭,卻好像觸到了桌麵上什麽遺留的痕跡一般眉心一冷,但那轉瞬即逝的寒意誰也無法看見。
此時屋外,鋪天蓋地的隻有淩寒的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