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美人如玉金步搖
陰了半個多月的梅雨天,終於放晴了,空氣中的霉味愈發刺鼻,絲毫沒有空山新雨後的泥土清香,再加上久積不散的中藥味,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想吐!
若是循著味,便能發現這一切的源頭來自陶家老宅的後院柴房裡。
柴房,顧名思義,是用來放置柴火的,也有的人家用來關押犯錯的奴才的,而這陶家老宅的柴房,卻是陶四小姐陶華的閨房。一張簡易的木板搭上一條有了年頭髮舊的被子,便是一張床,缺腿的木桌上擱著一碗冒氣的苦藥,冷風順著破縫的窗戶紙侵入,此情此景,頗有幾分卧薪嘗膽的意思。
屋內如此簡陋,可床上躺著的小姑娘卻不甚在意,睡得香甜,似是做了好夢,嘴角都帶著笑。
咣當一聲門響,好夢中斷。陶華皺眉,不情願地睜開眼,待適應了室內的光線,這才扭頭去看那人:身量不高,勝在小巧,穿著件江陵時下最流行的紫紗裙,不盈一握的纖腰上掛著個鴛鴦戲水香囊,高高的飛雲鬢插滿了珠釵步搖,姣好的瓜子臉暈了紅妝,脂粉似是廉價,塗抹在臉上煞白慘淡,一雙眼眯的狹長,不曉得又在想什麼壞招。
滿屋濃郁的中藥味都蓋不住那膩死人的熏香,讓人噁心想吐,陶華不著痕迹地順了口氣,費力坐起身來,這才喘著氣擠笑討好道:「香菱姐姐,今兒真漂亮。」
香菱一向虛榮,一聽這話果然樂了,抬手扶了扶一隻奪目的金步搖,假咳了一聲。
陶華真想翻白眼,步搖是民間不得隨意佩戴的禁物,香菱一個丫鬟,哪有錢買步搖?定是偷拿了自己的。面上卻是羨慕讚美:「美人如玉金步搖,香菱姐姐才貌雙全,比那天上的嫦娥,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若是哪個有幸娶了姐姐,那真是上輩子修了福分了。」才怪!
香菱沒讀過書,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一聽「美人」二字,猜也是誇自己的,臉上更是笑意盈盈了,若不是還有正事,還真想拿出自己壓箱底的寶貝,讓她見見世面,不過,以後有的是機會。
「奴婢給小姐道喜了,金陵那邊派了人來接小姐回去,明兒就走,范管家吩咐奴婢過來替小姐收拾東西,以後就在您身邊侍候著了,香菱必會盡心竭力,好生照顧小姐。」香菱自打進府,三年裡從未學過禮儀,也從未給人行過禮,如今想要討好陶華,隨她一起去金陵,不得不低頭,破天荒學人請安行禮,卻畫虎不成反類犬,有些滑稽。
陶華眸色一暗,心道終於來了,一個月接到兩次信,催的這麼急,怕是有什麼事發生了,若不是梅雨季耽擱了,自己早已身處金陵了吧,現在又是派了人來,不知道是監視,還是護送?恐怕前者居多吧。
與陶華隱隱的擔憂不同,香菱對金陵充滿了期待,她似乎已經看見那裡的車水馬龍,繁華奢侈,自己行走在大街上,一位風度翩翩的俊俏公子哥對她一見鍾情,非她不娶,發誓要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討自己過門,自己假意不願,那人竟要以死明志,最後自己終於答應了,兩人過上了神仙眷侶的生活。想到這,香菱嬌羞地燙紅了臉,不住地用帕子扇風降溫。
陶華不動聲色的注視著香菱的一舉一動,抬手攏了攏頭髮,遮住唇邊譏諷,卻又嘆息道:「嫡母念著我,本不該推辭的,怎奈我從小體弱,這一去三千多里路,哪能受得住,還不如在此為姨娘守孝,為陶家祈福。」
聽清她的話,香菱美夢破碎,一下子呆站在門口,一臉不敢相信:陶華有病啊,那是金陵啊,華夏朝首都,寧願守在江陵等死,也不去金陵醉生夢死,不是有病又是什麼?
「小姐莫再說這些喪氣話,金陵名醫遍地,定會治好小姐的病,我收拾東西,你就在床上躺著吧。」
這般冷聲無禮才是香菱啊,陶華習慣了,也不惱,倒是無奈又不好意思地說:「香菱姐姐說的是,今兒天色也不早了,還得麻煩姐姐費力了,鑰匙在……」話未說完,又咳了起來,臉色愈發蒼白。
香菱就等這句話呢,也不嫌棄屋裡味難聞,大步走向床邊,金步搖晃得厲害,昭示著那人的好心情。貼心的替她拍背順氣,扶著躺下,試探問:「你別著急,用手指出那地方,我去取就是了。」
躺下的陶華顫巍巍的指向門梁,香菱望去,合著鑰匙一直在她頭上呢,這病秧子蠢又不蠢的,說她不蠢,懂得藏鑰匙,說她蠢,不懂得看鑰匙。
香菱得了鑰匙,關切問要不要請大夫,見她有氣無力搖頭,也不強求,反正自個兒也沒真打算請大夫。門都不關,急沖沖奔向姨娘生前住的屋子去了。
待她走後,床上的人兒睜開眼,光潔靈動,哪有半分大限將至的病氣?翻了個身,摟緊被子下的木匣子,在木板床上找了個舒適的睡姿,沉沉睡去。
香菱開了鎖,直衝梳妝台,記得以前姨娘在世時,妝奩里裝了不少好東西,可還在?找到妝奩,香菱懸著的心才落下,金步搖、銀簪、珠花、玉鐲、耳環……應有盡有,琳琅滿目,看的她眼花繚亂,隨手抓一把,不曉得先戴哪一個,只能一股腦往頭上插,對鏡自賞,大為讚歎,不愧是金陵打造的,這做工、樣式、選材無不精美,哪是自己買的地攤貨能比得上的,便宜了那病秧子,不過,也得有命享不是?
心情不錯,她一路哼著曲兒到正廂房,守門的一個八九歲小丫鬟老遠就見珠光寶氣,貴氣襲人的香菱來了,不待她走近,自個跑上前殷勤討好:「奴婢寶兒給四小姐請安,李嬤嬤在廳里同范管家商討事宜,吩咐奴婢在此等候,若是小姐來了,不必進去了,好生歇著,明兒一路坐船,不停歇的。奴婢送小姐回去。」
香菱頭一次聽人喊自己小姐,很是享受,也不點破,哄了那小丫鬟又喊了好幾聲,自個兒答應的乾脆。
那小丫鬟雖不解,卻不好違背小姐的話,只是一個勁喊得歡快。香菱過了癮,繞過她趴窗邊偷聽。徒留那小丫鬟一個人迷茫,李嬤嬤吩咐的話,四小姐不聽,還去聽牆角,萬一讓李嬤嬤發現了,又得收拾自己,可自己怎麼提醒小姐呢?實在沒法,心一橫,大喊了一聲:「奴婢送小姐回去。」
偷聽的香菱不防備,陡然嚇了一跳,險些從台階上摔下,等她站穩,指著寶兒破口大罵,氣急了,作勢就要一巴掌扇過去,中途被人截住了。
「四小姐好生厲害,這還在江陵呢,就敢掌摑奴婢,若到了金陵,不得掌摑夫人嗎?老身活了這麼多年,真真長見識了,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香菱豈是任人宰割的軟蛋?當即撲上去與那李嬤嬤打在一起,這可苦了勸架的范管家,臉上撓了好幾處口子,屁股被人踹了一腳,這才將兩人拉開。
自古婦人打架,無外乎就是扇耳光、扯頭髮、****手。
看那李嬤嬤進門前還是光鮮亮麗,頭髮油亮的,如今竟像只斗敗的公雞,頭髮凌亂,唇角帶血。再看香菱也沒討到什麼好,衣衫不整,一手捂臉,一手護胸,李嬤嬤到底是深宅大院里混的,專挑不起眼的地方下手,讓香菱有苦不能言,不過她香菱雖身量小巧,下手可不輕,更何況剛才聽到那老潑婦竟讓范大福發賣了丫鬟們,更是恨極了下了狠勁,那一巴掌扇的響亮。
寶兒跪地請罪,一個勁的磕頭,腦袋都破了,李嬤嬤心疼,畢竟是自己一手帶大的,還指著她給自己養老呢,磕成這樣,好了都要留疤的,心裡更是記恨上了陶華,朝香菱啐了一口,拉起寶兒就走了。
回到屋裡,范大福一面給香菱上藥,一面咒罵李嬤嬤,香菱不齒,暗罵這老男人沒種,嘴上卻是一個勁的喊疼。
范大福瞅那雪白肌膚上被掐的青紫,心疼不已,可是眼前美人梨花帶雨,衣衫半退,姣好的身材若隱若現,又讓他有些心猿意馬,險些把持不住,不過到底沒把持住,美人在懷,春光無限,把持住的不是男人,作勢便要撲過去。
香菱火大,這老男人發情也不分場合,自己都傷成這樣了,他還要禽獸?剛才不是還義正言辭,拍胸脯答應要發賣了自己嗎,如今撲上來又是何意?不滿地推搡他,嘟囔道:「范管家都要送香菱回青樓了,還這般羞辱我,我不活了。」掙開他便要撞柱。
范大福怎能讓她撞柱,趕忙拉住她,這一拉一扯的,半褪的衣衫也全褪了,若隱若現也全現了,如此香艷,讓范大福全身的血直往下沖,再三保證,指天發誓,才讓香菱信了不會發賣她的話,二人齊齊倒向了床……
香菱冷眼瞧著自己肚皮上吃力動作地老男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握緊了拳頭。
七月十日,五人一路坐船,快至金陵,有人暈倒了。只是寶兒腦袋磕破,香菱為遮吻痕,陶華不能見風,三人都戴著面紗,李嬤嬤只能憑衣服判斷,這暈倒的人是陶華主僕其中一個,暗罵晦氣,便靠了岸,暫住驛館,明兒一早進城。
當晚亥時,驛館走水,火勢滔天,足足燒了一晚,臨近巳時,才堪堪能進去尋人。
縣丞大人叫苦不迭,暗罵流年不利,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想到這把火竟燒到了自己身上,若是陶四小姐有個好歹,誠意伯陶山不扒了自己的皮!
這人就經不起念叨,陶家昨晚聽到消息,今兒一早城門開了就派了人過來,一個膀大腰粗的婆子剛下馬車,還未站定,指著縣丞大人的鼻子破口大罵,唾罵星子滿天飛。
縣丞大人雖惱她無禮,卻也不好發作,只是伏低做小,求她消氣。
有差役報告西邊發現一具屍體,縣丞大人腦門虛汗直流,捏著帕子都不曉得擦擦,見那婆子又要開罵,搶在她前邊解釋:「西邊住的是奴才,貴府小姐住在東邊。」
又有差役報告西邊發現一具女屍,縣丞大人虛晃了一下,險些倒地,那婆子冷聲警告:「四小姐可是我家老爺的心尖肉,她若少了一根毫毛,縣丞大人你擔得起嗎?」
緊接著有差役報告發現第二具女屍,縣丞大人直接癱軟在地,兩眼一翻,人事不省,那婆子提溜起他的衣領,氣勢洶洶,揚言要見官討公正。
正當二人僵持不下時,寶兒扶著一個弱不禁風,梨花帶雨的女子款款而來,那婆子眯眼打量了好一會,才認出這是李嬤嬤手底下的寶兒,見只有她二人活著,不禁問道:「昨夜發生了何事,怎會好端端的走了水,這位又是何人?」
寶兒跪地請罪,泣不成聲:「求范嬤嬤為小姐做主,昨兒驛館走水,奴婢匆忙先救了小姐出去,顛回來時,火勢愈大了,都進不去了,奴婢喊李嬤嬤,沒人應,嗚嗚……」
而那寶兒先前扶著的女子竟是香菱!她臉色發白,驚嚇過度倒讓人以為是久病不愈的陶華,雖說陶華熙寧八年生的,才十一歲,個兒不高,可香菱也只大她兩歲,今年也不過十三歲,身量又小巧玲瓏,吃穿用度都是搶陶華的,難怪在江陵寶兒會把她錯認為四小姐。
香菱怕,怎能不怕,她雖強勢,成天打架吵嘴,欺負陶華,巴不得她早點死,可是沒想到她真的死了,被自己推下溯水江淹死了!昨夜陶華病發,自己帶她去找大夫,路上自己走得快,她在後急著追,猛吸一口江風,咳了起來,趴在自己身上咳嗽,怕她過了病氣給自己,推了她一下,誰曉得她沒站穩,倒進了溯水江,還未等自己救她,不一會就沉底了,香菱真不是故意的,真的!她見四周沒人,驚慌失措逃回了驛館找范大福商量對策,怎知他竟在屋內和寡婦苟且,當下和他爭吵,那寡婦還想打她,卻腳滑撞桌角死了,可恨范大福為那寡婦報仇,要掐死自己,若不是自己夠到酒罈拚死砸到他頭上,死的就是自己了,而那李嬤嬤聞聲過來,正巧看見自己舉酒罈砸人,大喊了一聲,拔腿就要跑,當時她已沒了理智,只是本能要殺李嬤嬤滅口,又放了火毀壞現場。
如今回想起來,真真嚇人,她是殺人犯!終於,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范嬤嬤從未見過這位四小姐,既然寶兒一路侍候著,那該是沒錯,便吩咐寶兒扶四小姐上車,回金陵復命了。
縣丞大人目送馬車離開,還未把心放到肚子里,旁邊就有個自以為是的差役上前提醒:「大人,要不要小的通知誠意伯前來收屍?」
「收屍?先想想怎麼給自己收屍吧,蠢貨!」縣丞大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甩手就是一巴掌。
那差役當眾被打,面子丟盡,卻不好沖著大人撒氣,唯恐再撞到槍口上,做了炮灰,只能沖著圍觀百姓撒氣。
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只是不到晚上,此事人盡皆知,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