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前緣難續(二)
三月十四,蘇嵐清晨出城時,宮中來報,扎魯赫的舌頭已經押解進京,避人耳目,故而十五夜裡再行提審,屆時齊周使臣都已離開京兆。
護國寺在城郊東山之上,是大楚國寺,不許尋常人等前往祭拜,因而清凈非常。蘇家在東山還置有一處行館,乃是盛夏時消暑之處,如今正在蘇嵐名下。
晨鐘里步行上山,爬過九百九十九級台階到達寺院時,僧人正做早課,灰撲撲的布衣,梵唱陣陣,香火繚繞。
蘇嵐就站在大雄寶殿前的菩提樹下,聽清遠講經。清遠雖是主持,其實年歲不大,同鬚髮皆白的得道高僧瞧起來還是差距甚遠。
早課散,清遠出來接她,也不寒暄,就領她到後頭佛堂參拜,自顧自地便離開。
蘇嵐跪在殿內,頌了一段金剛經,又叩首三聲,才緩緩起身。
她本不信佛,託身此世,才信了這輪迴玄機,四年前,又得佛家庇護,才逃出齊國,故而也算虔誠。
她那宅院在寺院禪房之後,另闢生境,別有洞天。
酈青已守在宅院門口,見她帶著一身露水而來,面色不善,乾巴巴地道:「來了,在裡頭。」
蘇嵐多瞧了他幾眼,酈青不由得有些羞惱地低了頭,便轉身避到了院外,由她一人進去。
這院子不過三進,以木為骨架,修的清幽而有禪意。她聽了清遠的提議,在這院落里種了早櫻,此時半開半落,也有趣味。
她一進一進地往裡走,櫻花沾衣渾然不覺,心中卻格外深沉,不知雙手早已顫抖不止。
三進院落正堂,一人白衣出塵,站在堂前匾額之下,微微仰頭,似在認真欣賞那上頭書法。那匾額乃是蘇嵐手書的,小山叢桂軒,只因此院中種植的乃是丹桂。
她腳步一霎頓住,再不能向前。桂樹堂前,白衣少年,恍如隔世,又如心頭瘡疤。
「阿顏。」齊朗轉身看她,笑意溫和,似有遠山鋪展眼前,眉眼之間,猶是當日君子。
「子詹。」蘇嵐緩步上前,踏入室內,晨光正好,堂內通透,她一襲藍衣熠熠生輝。
「請。」她素手一指,與他分坐茶桌兩端,「新茶未到,喝香片吧。」
「好。」齊朗安然坐下,看她支起泥爐,挽袖焚香,神色安寧而專註。
「卿卿泡茶,仍舊好看,風雅更勝往日。」齊朗笑意溫和,眼光里柔情似水,一片眷戀。
蘇嵐並不言語,只倒茶於茶盞,雙手遞給齊朗,「嘗嘗?」
「這幾年,無論誰泡的茶,都不曾有你的味道。」齊朗啜飲一口,將茶盞握於手中,貪婪地看著她的臉孔。
「子詹,你為何見我?」蘇嵐依舊神色安然,無懈可擊的表情,如同一張堅硬的面具,罩住她。
「為何?」齊朗啞然失笑,「你無聲無息地改換身份,還不能叫我見見。」
「你早知我未死,還出仕楚國。」蘇嵐搖了搖頭,「不會此時才想見我。」
「我是真的,相思難解。」
「相思難解。」蘇嵐低低笑出聲來,一字一頓,「相、思、難、解。」
「你不會真以為我還是十五歲吧。」蘇嵐抬頭看他,眼裡俱是嘲諷,她從袖中取出一隻簪子,正是齊朗托晉容帶給她的九鸞釵。
「錦盒是我娘的物件,我收下了。這釵子,你收回去吧。」
「這算買櫝還珠?」齊朗笑意收斂,低頭看那釵子,神色晦暗。
「物歸原主罷了。」蘇嵐搖了搖頭,「山盟不再,少年情斷,這信物,我不好收著了。轉贈林妃可好?」
「蘇顏,你可還有心?」齊朗聽她平靜地甚至還有幾分笑意地說出最後一句話,猛地抬頭看她,眼底已是猩紅一片。
「心?有啊。」蘇嵐撫了撫自己的胸口,「不過,心裡不裝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
「也不算,我心裡啊,恨你,恨得不行。」蘇嵐神色誠懇,「恨得,十分平靜。」
「多謝你,恨我。」齊朗語氣艱澀,吐出字句時,似是疼痛萬分。
「嗯。」蘇嵐微微一笑,「我如今知道。你是個心中只裝著江山的人。」
「為了錦繡河山,你可以捨棄一切。包括你自己。」蘇嵐無視齊朗神色,自顧自地說,「所以,我啊,你也可以捨棄。」
「我說過,你是我的命,這話,今時今日,亦不曾變過。」
「你,不是早把自己之生死懸於江山了。」蘇嵐竟是含笑看他,「你看,你舍了性命,舍了我,也不足為奇。」
「我。」齊朗那一句沒有,怎樣也說不出口。
「我不恨你舍了我。」蘇嵐搖了搖頭,繼續道,「可我恨你,舍了我,還要奪我親族,你不要我,大可直說,這又是何必。」
「阿顏。」齊朗語意已帶懇求,「別說了。」
「為何不能說?」蘇嵐緩緩撫上自己的眼睛,有些驚訝地道,「流淚了?我以為自己早就沒有哭的能力了。我竟然還會哭。」
齊朗見她神色平靜,眼眶裡卻不住地滾著淚水,心頭如同刀割,曾想好的一腔話語,已不知如何開口。他倏地站起身來,死命地抱住她,一言不發,將她按在心口。
「子詹。」蘇嵐推開他,「啪」的一聲,他頰邊浮起掌印。
蘇嵐看著自己的手,不知為何自己還是失態了。齊朗卻微笑起來,聲音柔和:「阿顏。」
蘇嵐站起身來,向後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齊朗卻是就勢上前,將她一把按在門框上,使她動彈不得,一時之間,二人已是攻守易位。
「你呀,偏得來點硬的。」齊朗語氣低緩而溫柔,寵溺之意,一如往昔,「原先和你吵架,哄不好你,你還記得我怎麼做的?」
蘇嵐瞪大眼睛看他,他下一刻已將唇覆在她的之上,輾轉舔吮,流連忘返。
蘇嵐不住地踢打他,齊朗卻是發狠,死命地按住她的手腕。蘇嵐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他似無感覺,任血腥之氣,在二人口中散開。
蘇嵐不再掙扎,只死死地盯著他,無聲淚流。齊朗放開她,蘇嵐猛地便從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將鞘殼甩落,抵在他胸口。
「你真叫我噁心。」蘇嵐緊咬著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你捅我一刀吧。」齊朗笑著看她抵在自己胸口的匕首,「真的,我心口疼的不行。」
蘇嵐手勁一動,那匕首便直入他胸口,這匕首極為鋒利,乃是削鐵如泥的寶物,一霎時,齊朗胸口便開出一朵血花,他卻兀自笑著。
蘇嵐又是一用力,將匕首深入幾分,盯著齊朗的眼睛,道:「將此身全部恩遇,繫於一人之孤勇,今生也只有一次。」
「今後,我若見你,便就只有仇人二字了。你若還有話說,就請講吧。」
「我,心,仍悅你。」
蘇嵐冷笑一聲,靜靜深深地瞧了他一眼,轉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個瘦削而又挺直的背影,倏忽便消失與齊朗眼前。
齊朗支持不住,跌坐在地,輕輕握住胸口的匕首,低笑出聲。她還是對他留有心意的吧,刺他時避開了所有經絡,只是叫他流些血,痛些日子。
他支起身子,走出堂屋,早在她刺他時,便欲出手而被他止住的暗衛現身出來,扶住他,緩緩走出這院落。
他恍惚間想起,自己也不過才二十三歲啊,卻覺早已遲暮。
人之一世,皆逢所愛,懦夫獻上一吻,勇者拔刀相向。而刀劍最為慈悲,因為屍骨轉瞬而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