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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南渡北歸(一)

  她從別苑奪門而出,似落荒而逃一般。酈遠尋見她時,她正抱膝坐在山間青石階上,整個人不住地顫抖,一雙眼裡,俱是凄惶,周身戾氣。


  「主子?」酈遠見她這幅樣子,語氣里小心翼翼,帶著幾分顫抖,「這是發生何事了?我,我帶您回府。」


  「阿遠。」蘇嵐抬頭看他,眼光遲緩,聲音裡帶著無可克制的哽咽和顫抖,「不,送我去清遠的禪房。」


  庭院里清遠正給花樹澆水的,見得蘇嵐被酈遠扶住手臂,一身戾氣,緩緩行來,也被驚了一下。


  清遠將她讓進內室,嘆了口氣,又出去叫酈遠暫且放心,留她在此,才回返室內,蘇嵐仍在顫抖,眼圈血紅一片。


  清遠坐在茶桌前,給她泡了杯茶,遞到手中,並不同她說話,只坐在另一邊的蒲團上,緩緩念起經來。


  半個時辰后,清遠見蘇嵐神色已是一片清明,才道:「侯爺心緒大亂,不知是何等難解之事,觸你心中執念。」


  「紅塵中人,所憂所惑,不外如是。」蘇嵐溫和一笑,戾氣盡斂,又是翩翩少年,「若真能不惑不憂,我便與您一樣了。」


  「修行之人,亦不能無惑。」清遠搖了搖頭,「只是侯爺心裡,執念甚重,故為其所累。」


  「您瞧這禪房外,風吹葉動。」蘇嵐猶自溫和微笑,從容之意與方才仿若兩人,「風動還是葉動?不過是心動。」


  清遠瞧她,方才失態情由他亦能知悉一二。他知她心念堅定近乎偏執,自己亦曾以禪機相勸,卻也是無果。


  「侯爺喝好了茶,預備何時下山。」清遠亦是微微一笑,問道。


  「住持這便逐客了。」蘇嵐搖了搖頭,「這禪房花樹,何等清凈,我在您這躲上半日可好?山外人聲鼎沸,我心難安。」


  「侯爺乃是經緯之才,聰慧過人。」清遠笑著給她添茶,「自然知道,此心所安,與山中山外無關。」


  「京中人亂我心緒,不過,南渡北歸,轉眼就不見了。」蘇嵐飲茶,語意低沉,「我心便可暫安。」


  她站起身來,沖他微微一笑:「我經宮變,也沾了不少人命,且把你那小佛堂借我一用。」


  「有用?」


  蘇嵐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沒有用,求個自欺欺人,本來就是你死我活,不言對錯的事。我估計著,明日又要殺人了。」


  晦暗光線里,清遠退出小佛堂,瞧見檀香繚繞之中,蘇嵐匍匐在佛龕前,姿態虔誠。


  九天神佛,十方菩薩,亦瞧不見,赦不得,她所深藏的罪孽,她隱秘的心事。


  她心底空茫一片,竟是期望此時,有人拔出刀劍,使她從容而去,屍骨轉瞬而寒。


  再起身時,她便又是那個世無其二的蘇嵐,色傾華堂,手染鮮血,高高在上,無悲無喜也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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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是血的齊朗被暗衛運回北宮時,將王愫著實嚇了一跳。幾度確認並未曾有楚國之人瞧見齊朗今晨行蹤,才穩下心神,為他處理傷口。


  齊朗臉色慘白,唇上也無血色,由著王愫動手,卻是一聲也不吭。王愫撒完了金瘡葯,給齊朗包紮了傷口,才嘆了口氣,坐到了一旁。


  「陛下這傷口沒有個小半月怕是好不了。路上顛簸,只怕更不利癒合。做下道疤,是鐵定的。」


  「留條疤,也好。」齊朗笑著道,「都說心口上捅刀子,這回倒知道是何等滋味了。」


  「賢妃那邊,陛下準備如何。」


  「就算是有心如今都無力了。」齊朗哪裡看不出王愫笑容里的諷刺之意,「何況,無心也無力。」


  「這些日子,倒是勞煩丞相親自給朕換藥了。」齊朗撐起身子來,牽扯到了傷口,「嘶嘶」吸了兩口冷氣,「阿顏下手,真不留情。」


  「她拿左手刺我。」齊朗和王愫相對而坐,背後塞著迎枕,「雖然袖袍寬大,可我還是瞧見,她手背上那道傷疤,足有寸長。」


  「那應當是謝之儀傷的。」王愫瞧了瞧齊朗搭在一邊的左手,手指纖長,虎口處結了一片繭子,卻是一道傷疤也無。


  「前年正月,楚周雲關城下鏖戰半月,雙方將領最後都親身上陣,皆負傷。」王愫嘆了口氣,瞧著齊朗,「她九歲的時候,柳夫人押著她學女紅。才被針扎了一下,她便跑到程侯的書房裡哭了一個時辰,便再未曾學過女紅。」


  齊朗垂下眼帘,低聲道:「我真想詔告天下,告訴所有人,這個蘇嵐,她,是,是蘇顏。然後她,就會跌落,我便能將她迎回我身邊。我便能守著、護著我的小姑娘,再不會叫人在她身上添一道傷疤。」


  「跌落成塵的蘇嵐,只會被人碾碎了。」王愫冷笑出聲,「陛下,你若真動了念頭,那便是瘋了,那便是想要她的命。」


  齊朗也笑出聲來:「我大概是瘋了。」


  王愫微微一笑:「天下未定,您不會為了兒女情長而昏頭的。」


  殿外這時下起雨來,泥土氣味飄入,與蘇合香掩蔽之下的隱隱血腥之氣糅合。


  王愫起身走到飄窗前,望著廊下不知何時復又開始警戒的羽林衛,思緒飄遠,道:「陛下這便定了七爺的婚事?」


  「楚皇沒有親姊妹,幾位長公主與他都不甚親厚,給老七娶了,也無裨益。」齊朗坐在榻上,撥弄香爐里有幾分辛辣的蘇合香,說起政事,他臉上的苦澀蕩然無存,「倒是皇后王氏的小妹最合適。世家貴女,也不算委屈老七了。」


  「只怕性子與七爺不合吧。」王愫皺了皺眉,「世家教女,長女與幼女倒是不同。這王婧乃是小女,比她兄長王鈺小了快二十歲,受盡嬌寵。雖也知規格手段,可哪裡比得上她姐姐,是個脂粉堆里難得的英雄。阿顏亦說,她容色上佳,又自幼聰慧,十分驕縱,更是傲氣的很。與七爺那洒脫性子,卻是難合得來啊。」


  「老七娶得是楚女而已,比起不論高矮胖瘦胡亂選一個,如今已算得上是天賜的緣分了。」齊朗冷哼一聲,「真以為能讓他挑挑揀揀?」


  「可此事,陛下連七爺的意思也不問問?」


  「朕亦不能事事順遂心意,何況他?」齊朗搖了搖頭,「既受齊國百姓供養,就要有所回報。朕離京時,便告訴他,會給他帶個楚女回來,算不算是問了他的意思。」


  王愫看著那細密雨絲,再說不出話來,只覺心底一片難以自明的悲哀,真是人間惆悵。


  倚在榻上的齊朗,緩緩閉上眼。他記起十八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前,父皇曾問剛剛攻下斟國而回的程侯蘇胤,她的父親,自己可堪為君。


  蘇胤說:「五皇子心念純粹而至堅。為人君者,貴心念純粹而能執著。心念執著者,才能扛得起,這齊國的皇位,才能挑得起這一統天地的夙願。」


  蘇胤說這番話的時候,他不過剩下六個月零三日可活。


  這場雨下了一整日,齊朗就坐在那榻上,瞧著太陽幾度掙扎著從雲層里露出來,卻也不過是在他的眼前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猶如他,酸楚翻湧。


  這天下間,有個珍貴的東西,他用來交換了這世間至尊至高之位,卻,也失去了這樣東西。


  可他不信命,幾度掙扎又如何,日光即便熹微,終有一日,還是天光照徹。


  只要,她所立的每一寸土壤,所走的每一步都寫著他的姓名,他便能失而復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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