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只恨虎父生犬女
入夜,燈火熄滅的抬宣館格外清幽,蟲鳴蛙叫也都安靜了下來。
從并州一路奔波而來,再加上白天又逛了許久的洛陽,呂布有些乏了,用過晚膳就倒在寬軟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阿爹……阿爹……」
迷迷糊糊之間,呂布似乎聽見了有小女孩稚嫩的叫聲。
以為是產生了幻覺,呂布翻了個身,那聲音依舊在耳邊迴響,他只好強撐起身子,打開屋門順著那聲音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呂布才頓住了腳步,種滿花苗的草坪上,有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孩,光著小腳丫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的朝呂布爬來,肉嘟嘟的樣子煞是可愛,時不時的還揮舞下兩隻白乎乎的小手,眼中滿是欣喜的神采,口中咿咿呀呀:「阿爹,抱……抱抱……」
一向殺伐果斷的呂布覺得心中似乎有什麼融化了一般,他走過去抱起了小女孩,那一瞬間,花開遍地,綠柳成蔭,整個大地彷彿重回了初春。
打那以後,呂布的身後就多了個咿咿呀呀的小尾巴,喜歡揪著呂布下巴的鬍渣,每當看到呂布一臉討饒的喊著「小祖宗輕點兒」,小不點就咯咯咯咯的樂個不停。
呂布給她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玲琦,呂玲琦。
後來,呂布率軍擊破了鮮卑,大獲全勝,他被調往了洛陽,官職也越來越高。
某一天,在經過許久的謀划之後,呂布親手摘掉了一個把持朝政的權臣腦袋。下朝後,呂布高高興興的回到家中,將這個消息告訴已有五歲的小女孩:「玲琦,爹爹今天除掉了個大壞蛋呢!」
「耶,爹爹是大英雄,大英雄……」
梳著兩根小馬尾的女孩歡呼雀躍,將藏在身後的花冠親手戴在了呂布頭上,那是他花了一天時間才編織而成的心愛寶貝。她抓著呂布的衣角,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爹爹,我要騎大馬……」
呂布寵溺的將她抱起,放在脖子上,小玲琦抱著呂布的額頭,興奮的喊著:「噢~噢~騎大馬啰……」
八歲那年,呂布同女兒第一次產生了爭執,她想要騎馬習武,隨他上陣殺敵。呂布沒有同意,任她撒嬌哭鬧,呂布也沒退讓半分,他固執的認為,習武殺敵從來都是男兒的事情,女孩長大隻需要相夫教子就行,舞刀弄槍成何體統。
光陰荏苒,彷彿一夜之間,小女孩長成了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沉魚落雁。此時的漢王朝風雨飄搖,各地烽火硝煙四起,看到流離失所衣食貧苦的難民,她忍不住又一次的問向呂布:「父親,我們為什麼要打仗?」
權柄獨掌的男人揉著她的小腦袋,一如既往的寵溺和溫柔:「我不打別人,別人就會來打我,弱肉強食,等你長大就明白了。」如今他手握十萬雄兵,天下諸侯,誰人不畏他三分?
「可以不打嗎?」少女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
「不可以!」
呂布換上將軍甲胄,頭也不回的走了,口中的話更像是一盆冷水,將她淋了個透心涼。
這一仗,呂布輸了,敗得一塌糊塗,出征的十萬士卒僅剩不到三萬,他不得不選擇退守孤城。
呂布想派人求援,卻發現,早已無人可求。天下各路諸侯與他都曾互相攻伐,恨不得置他於死地,早早的除了他才好。
帳下有謀士建議,用呂玲琦同南方的一路諸侯聯姻,請求他的援助,解決暫時危機,以待日後東山再起。
呂布當場就否決了這個意見,朝著眾人自負無比的說道:「天下碌碌之輩,有誰能擋我呂奉先!」
然則,他這一次所遇到的敵人,是前所未有的強大,不僅用計斷了他的糧草,還掘了泗水,將他死死的困在城中。
「若能幫助父親脫困,女兒願意聯姻和親。」
生死存亡之際,十四歲的少女站了出來,輕柔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呂布所有的倔傲。
呂布最終還是妥協了,他令宋憲領三千精銳護衛,親自護送女兒出城。
出城時,呂布特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城池,城門上刻著「下邳」二字。
下邳城!
呂布陡然一驚,這不是上一世自己身死的地方嗎?怎麼這一世又到了這裡!
不等呂布多想,便聽見一記梆子聲,大量的伏兵從四面殺出,將呂布等人團團圍住。極目眺望的遠方,有一桿深色的蒼藍大旗,上面書有一個曹字。
敵軍的主帥顯而易見,曹操。
上一世是你,這一世還是你,這筆賬今天怎麼也得算算了!
呂布心中這般想著,朝身後的少女叮囑了一聲:「玲琦,抱緊我!」
少女乖巧的「嗯」了一聲,雙手環過呂布腰間,貼著微涼的鐵甲,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怕嗎?」
少女搖了搖頭,有父親在,去哪兒都不怕。
呂布撇開身後的士卒,隻身發起了衝鋒,縱使一人一騎,亦無人能擋。
今天曹操必須死!
宋憲在後方見呂布獨自騎沖,想引兵上前助陣,奈何敵軍切斷了去路。宋憲急得大喊,呂布卻聽不見了,他一心想著要誅殺曹操,很快宋憲就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呂布朝著那藍色帥旗一路殺奔而去,有個獨眼將軍握著一桿虎牙槍,攔住了去路,嘰里呱啦的說了一大通話,呂布沒有聽清,直接一戟破開。
又有兩名曹氏兄弟擋道,呂布憤怒的將這二人挑落下馬。
不知破了多少敵軍將領,摘下的頭顱連自個兒也數不清了。
血染成魔的呂布終於衝到了藍色旗幟處,四顧之下卻不見曹操身影,只有一個青衫白狐臉兒的男子,堪稱完美的容顏沒有任何瑕疵,就像是白露季節時的皎白月光,看不出真實年紀,仿如他少年時。
他朝呂布笑了起來,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洒脫,「呂布,這麼些年你還是老樣子,中了我家主公之計還渾然不知,來人,給我擒下呂布!」
敵軍將士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手中的武器紛紛刺向呂布。
曹賊!!!
呂布心中發出聲不甘的怒吼,目眥盡裂,可他又能如何?
他只能調轉馬頭,實施突圍,為了將來能夠反敗為勝,他必須保住性命才行。
奈何任他如何廝殺,也突圍不出,殺死一群,另一群又再次湧來,殺之不盡,戮之不竭。
呂布左手往後摟了摟,觸手是一片溫暖粘稠的液體,他不敢置信的將手抽回,低頭,左手掌上鮮血淋淋。
呂布回頭看著身後的少女,語氣急促:「玲琦,你受傷了,怎麼不告訴我!」
「父親,我沒事。」
少女白皙的臉龐顯得更加蒼白,連口氣也跟著虛弱起來,緊緊抱著呂布的雙手,沒有絲毫的鬆緩。
她不想呂布分心,以至於身子被刺中數道傷口,她也不曾哼過一聲,喊過一聲疼。
父親是大英雄,作為他的女兒,要勇敢,要堅強。
恍惚的瞬間,一桿長槍從側面刺落了呂布頭頂的紫金冠,是剛剛攔路的那個獨眼大將。
紫金冠掉落,披頭散髮的呂布更是暴怒不已,凶戾的暴吼了一聲「滾開」,手中的方天畫戟狠狠將那獨眼將軍砸下馬背,硬生生的從敵軍之中撕開了一道裂口。
呂布尋了一處空曠草地,解下身後百花戰袍,輕柔無比的鋪在地上,將馬背上的少女小心翼翼的抱下,橫放在戰袍之上。身後的敵軍再一次涌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他渾然不顧,握著少女的小手,臉上滿是慈祥的父愛。
在他眼中,整個世界只剩下了這個一頭青絲的柔弱少女。
眼中這個小不點兒吶,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呢。
從牽著她蹣跚學步,到她蹦蹦跳跳的喊著爹爹,從哭著鬧著要學騎馬習武,到貼心的為他捏肩捶背……
後來,呂布統軍南征北戰,和她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有時甚至都忽略了她的感受。
一幕幕的回憶還似昨日,自己這個父親,當得還真是失敗啊。
「父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氣若遊絲的少女忽然問了一句。
呂布搖著腦袋,強撐起一張笑臉,語氣溫柔:「別胡說,你會活很久很久……」
「真的?」
「嗯,嗯,真的。」
潔白纖細的手指撫過呂布略顯滄桑的面龐,少女露出個甜甜的笑容:「阿爹,你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可是大英雄,怎麼也哭鼻子了。」
「好好好,阿爸不哭,不哭……」
「玲綺,阿爸答應你,再也不打仗了,我們回家,回家……以後阿爸一直都陪著你……好不好……」
「你喜歡鄉間的小木屋,阿爸回去就給你蓋……」
「你不是想習武嗎,阿爸把所有的本事全都教給你……」
少女露出潔白的貝齒,痴痴的笑了起來,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阿爹,我累了,好想睡覺。」
「玲琦,千萬不能睡啊!你再堅持會兒,等我們回了家再睡……」
「父親,你還記得我八歲那年哭著求你教我習武嗎,我只是想學好武藝,就能常伴您的左右。女兒無用,拖了後腿,我好恨,好恨自己不是男兒身,好恨虎父生了犬女!」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的從少女眼中滑落,一張精緻的小臉兒哭得梨花帶雨。
「玲琦,你一直都是為父的驕傲啊,你堅持住,阿爸這就帶你回家,回家……」呂布哽咽著扶起少女,不管如何,他今天都要帶她回去,誰都別想阻攔下他。
千人萬人又何妨,阻我者,盡屠之。
聽到這話的女孩,眼中閃過一抹極為耀眼的亮光,隨即很快就暗淡了下去,身體化作點點白色的熒光,飛向天空。
呂布伸手去抓,卻如何也抓不住,只能任由那些光芒從手中消散。
「玲綺!!!」
雙瞳赤紅的呂布披頭散髮,宛如受傷的猛獸,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早已是淚流滿面。
等到再次睜開雙眼,周圍的敵軍沒了蹤影,四下是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身旁不遠的另一張床上,不斷發出母豬拱食的聲響,那是胡車兒特有的鼾聲。
呂布坐起身子,換上鞋襪,摸索著推開了房門,在院里西北角的水井旁,打起一桶井水,倒在木盆里。
隨後一頭扎進了木盆之中,冰冷的涼意瞬間浸入了他的大腦,直到快要窒息時,他才將腦袋移除了水中。
呂布沒有再回房內,找了棵院里的大樹背靠坐下,環抱著拱起的雙腿,幽幽的念了聲夢中的名字,將頭埋進雙腿之間,不想讓人看見他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