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神會
年方幼學,厥性敦明。從師傳授五經,克通幽賾;次尋《庄》、《老》,靈府廓然。廊下聽梵音,由是於釋教留神,乃無仕。
進之意,辭親投本府國昌寺顥元法師下出家。其諷誦群經,易同反掌。全大律儀,匪貪講貫。
聞嶺表曹侯溪惠能禪師盛揚法道,學者駿奔。乃學善財,南方參問。列裳裹足,以千里為跬步之問耳。
……居曹溪數載,后遍尋名跡……
——《高僧傳·唐洛京菏澤寺神會傳》
當胖胖身軀的員外被神會老和尚擊中太陽穴的時候,整個刺殺完全結束了。
兩個苦力殺手氣勢為船夫所奪,最終被船槳劈倒在當場。切瓜切菜一樣屠戮無辜平民的殺手,最終歸於被切瓜切菜的命運。
原本用來限制老和尚逃生的小船,最終限制了等金堂殺手們的撤出。
全軍覆沒。
李憑靠在船邊,看著戰鬥的結束,感受著精力與體力逐漸恢復。不得不說,李憑一擊成功,有著太多偶然和幸運的成份。
然而,槌頭死便是死了。
所謂江湖,也不過就是一個看結果的地方。
船上幾人都是老江湖,眼光明亮,李憑在船艙起身的腳步、遇見刺殺的各種反應,都表明了,李憑是一個不會武或是一個不入流的習武之人,在小富人家做看家護院都不夠給的。
直到,李憑發出那毫無煙火的一刺。
李憑的出手只是壓死等金堂殺手眾多稻草中的一根。當然,也是很重要的一根。
然而,不管如何多的幸運與偶然,死的畢竟是槌頭,江湖上中以暴虐聞名的等金堂殺手槌頭。
另一根比較重要的稻草,是船夫力劈莊稼老漢。
若無李憑瞬間解決掉槌頭,中毒的神會和尚和船夫以二對四,頂多是僵持到小船靠岸,再做圖謀。
槌頭一死,一切都不一樣了。
莊稼老漢死,胖胖員外孤立無援。槌頭死,船頭苦力殺手,群龍無首。
等金堂所有刺殺,習慣的經過精密計算,奈何出了李憑這等他自己都不清楚實力的變數,最終船上六個等金堂的殺手全軍覆沒。
船夫將處理后的殺手屍體,投入滾滾江水之中。
處理屍體,不過是將等金堂的調查時間盡量延長,稍稍擾亂一下等金堂的評估結果罷了。除非將船上剩餘的船客全部殺死,不然,等金堂依舊能夠查出今天船上的刺殺細節。
小船靠岸。
留得性命的船客驚魂未定,迫不及待的上岸四散奔逃,船艙顯得寬敞。
艙低的血依舊紅著,卻已不那麼刺眼。血依舊是血,紅永遠紅著。只是這血與紅,已無關勝利者。
神會和尚好奇打量著矗立在船邊少年人,看著他有慌亂轉為鎮定,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神會深知槌頭在江湖中凶名。這樣一個凶人,最後在漢水之上,死在眼前這個少年人簡單的一刺之下。不得不說,命運無常。
「貧僧神會,感謝少俠仗義出手之恩。這是吾友司馬遠圖。」神會老和尚蹣跚幾步,走到李憑近前,雙掌合十,向李憑介紹道。
「神會大師好,司馬前輩好。」李憑聞得少俠二字,不由愣了一下,才明白這是對自己的稱呼。想不到自己出得襄陽城一趟,便已成了少俠。連忙搜腸刮肚的想出前輩這個詞,向老和尚與船夫行禮問好,免得墮了「少俠」的風頭。
「小子李憑,字淳風。不是少俠,當不起仗義之說,被迫出手而已。更不敢妄談「恩」字。大師折煞——你的臉?「李憑驚呼道。
李憑行禮間,正好見神會雙眼中出現一絲灰色,那灰色只有一線,如小蛇一般從眼角向眼瞳伸去。只一瞬,灰色轉眼便布滿雙眼,彈指間,那灰色已經布滿老和尚整張臉。
整張臉,灰掉了。
看著李憑驚悚的眼神,神會向自己的臉頰摸去。
……
小路蜿蜒,從渡頭直入山中。
司馬遠圖背著神會和尚,快步拾階而上。李憑飛步緊緊跟隨其後。
「莫急、莫急,不用跑的這麼快,等一等李憑。生死有命……」匐在司馬遠圖的背後,迷迷糊糊的神會嘴裡不停叨念著。
「閉嘴!」老船夫性格火爆,一聲斷喝,讓神會暫時閉上了嘴巴,也驚得李憑腳下加快了幾分。
約莫一盞茶功夫之後,樹木掩映間,一座寺廟出現在山谷中。
廟很小,比李憑想象中要小。古柏很老,古拙虯勁。
寺廟前,小門上正書,「鹿門寺」三個字。寺廟外紅牆已斑駁。
廟前一小塊空地上,一個與李憑年紀相仿的小胖和尚正低垂著頭,有一搭沒一搭的清掃著門前落葉。司馬遠圖遠遠的喊到,「一石,快喊你師父來救人。」
那小胖和尚聽得喊聲,猛然間抬頭看見三人。略一愣神,然後一個利落的轉身,縱向寺廟內,路過寺廟門口時,人在空中,順手將掃帚放在門口。
李憑遠遠看著,被小胖和尚這漂亮一手驚呆。
司馬遠圖甩下李憑,一個箭步衝進廟內直奔大殿。人尚在台階之上,大殿內已風風火火的衝出一個身著黑色僧袍的高大的中年和尚來。
「神會?神會。哪個傷了你?」
黑袍和尚後面,緊跟兩人。其中一人白衣飄飄正是李白,另外一人三縷長須手撩前襟大步而行,雖也是身材高大,但看上去竟是不諳武功之人。
李憑李白二人此地見面,各自驚喜,卻無暇招呼,只得點頭示意。
那黑袍和尚將已近昏迷的神會平放在大殿內的石台上。伸手把脈后,眉頭緊皺。示意眾人殿外等候。
眾人出得大殿,相互之間自是一番介紹。同李白一起的三縷長髯之人,乃是隱居於鹿門山的孟浩然。鹿門寺主持法號閑行禪師,便是大殿內與神會和尚驅毒的那黑袍僧人。被司馬遠圖稱為一石的小和尚,正是閑行的弟子。
神會和尚、司馬遠圖二人本是發小,一同在襄陽城內長大。閑行和尚與他二人雖相隔十來歲,但也從小熟識,對神會和尚的禪理也是甚是信服。
神會俗家本姓高,自小習文,通讀四書五經,精研庄老,聰慧異常,少年得志,歌賦文章,襄陽鮮有能及者,年方幼學,已傲視儒林。十四歲時,與眾人共游國昌寺,恰逢盂蘭盆節,聞得顥元大師親手敲得一百零八聲晨鐘,於寺門外靜立三日後,入寺拜得顥元大師門下研習佛法。
后,神秀於當陽山玉泉寺大開禪法,四海僧俗聞風而至。神會亦前往,為小沙彌,每日於門外聽神秀與眾僧俗講經,一聽數年。后,女皇陛下召神秀入宮講法,眾信者,雲集相送。神會立於香樟樹下,雨中遙望,折枝嘆曰:「不外如是。」乃南下曹溪。從惠能處,仍以沙彌身份學習佛法。后拜惠能為師,修無念禪。惠能圓寂后,得傳衣缽。
當今,長安洛陽兩京之間,皆宗神秀。本次神會北來,當為正惠能傳承。一路而來,刺殺不斷。便與司馬遠圖設下局面,力爭在襄陽解決眾多刺殺。局雖設好,不料竟引出等金堂來,神會身中劇毒,戰力大打折扣。幸好李憑出現,解決槌頭,方使此局落得個圓滿。
司馬遠圖少時家境貧寒,於國昌寺拜得護院僧人為師,習得武功,后入北疆沙場。數十年來,隱居漢水之上,渡船往來於襄陽城與鹿門山,以載客和偶爾打魚為生。司馬遠圖本身就是船夫,等金堂即便是提前準備,沒有能查出破綻也屬正常。
孟浩然山居於不遠處,乃是閑行和尚方外好友,與司馬遠圖也有數面之緣。李白到此後,二人在這鹿門寺與閑行和尚講經說禪已有數日,直似相交多年。
那司馬遠圖將漢水之上的廝殺說與眾人,其中自是不免將李憑捧的勇武異常,少年英雄了得。便是以李憑的厚臉皮,也聽得面上陣陣發紅。
李憑聽得李白介紹,方知孟浩然名曰孟浩。心覺驚奇之餘,不由感嘆前生讀書太少。
眾人邊談,邊憂心大殿之內。大半柱香的功夫,殿門打開,閑行和尚一臉蒼白推門走了出來。黑色的僧袍已經被汗水濕透。
「灰灰,是等金堂的灰灰,已經被我暫時壓制了。」閑行和尚一臉陰沉,不待眾人發問,直接說道。
…….眾人聽罷無語。只有李憑與一石小和尚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灰灰,等金堂煉製出的劇毒。
灰灰者,眼與面顏色灰灰,中者終化作灰灰。
煉製之初,是等金堂慣用的殺人利器。無色無味,中者無解,江湖中聞者色變。后不知何故被傳到江湖之中。江湖各勢力才解開此毒面紗。灰灰之所以殺人於無形,是因為中毒發作都是在三日之後。在中毒之初,很好解,稍有勢力的小幫派都會配製解藥。但,中毒極難察覺,加之此毒發作緩慢,中毒三日後方發作,眼睛與麵皮化為灰色。發作也並不猛烈,只是擾亂氣息。如這時妄動真氣,此毒便極難解去了。真氣動后,此毒作用於內腑,內息耗盡后,內腑直接破裂,中毒者立畢。此毒無色無味最是難以提防,中毒者靠自身內力壓制效果極微,需另外一人以內力封存,延緩毒發。由於,後來灰灰傳至江湖中,等金堂用的也愈發少了,卻不想這次重現。
自從船上相遇,司馬遠圖對李憑甚是鍾愛。見他面露疑惑,簡單幾句將灰灰解釋了一下,慘然笑道:「這等金堂到底是狠毒,以灰灰做手段,這是欲將神會在北方的關係一舉盡除啊。」
李憑聽罷,不禁想起後世狙擊手殺死救援者的戰術。如此看來,等金堂確實沒有下全力刺殺神會,只是用這灰灰將救他之人全部釣出。
閑行和尚,短時間內力難以恢復,是第一個。
司馬遠圖,將會是第二個。
是否還有第三個?
……
「人要救,即便是陷阱也要跳。」司馬遠圖殺氣瀰漫,厲聲道,「反正第一波殺手已死,他們調人過來好了,看誰動作快,看誰夠狠。」
「聽聞孫神醫便在襄陽城內,另有奇人救治好了王家人的絞腸痧。我們去相求與他們,對這等神醫來說,這灰灰也並非不可治。」閑行和尚坐在石階上道。
「好。」幾人同時叫道。
「這…….」李憑一聲遲疑,引得眾人望過來,「治好王家人的就是我,我可是半點不會驅毒。不過最近與孫神醫還算聊的愉快,我去相求,他多半能同意診治。」
李憑一個曾經的外科醫生連內力是什麼都還認識不足,怎能治療直接作用在內力之上的毒。不過,讓他去找孫神醫,想來孫神醫不會拒絕。
他一少年殺死槌頭,眾人已然對他另眼相看,誰知他便是治療絞腸痧之人,不都得心中訝然。
「神會的命,就拜託淳風。」閑行和尚起身,雙手合十,向李憑行禮道,話語間隱藏不住的焦急。司馬遠圖也抱拳行禮,蒼老的身軀,在此刻直立如松。
李憑一笑,向李白點頭,回應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師、前輩勿要客氣。我們是否即刻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