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夜歸人
天氣實在是太熱了,才喝了點粥兩人就出了一身的臭汗,渾身汗津津的好不難受,乾脆鍋碗也懶得涮了,反正一會張義起來多半還得吃點。倆人把灶里的火滅了,鍋蓋一蓋,然後找了張草席鋪在樹蔭下倒頭就睡。
天氣熱的讓人渾身乏力,草席上的絲絲涼氣滲入肌膚感覺好不舒服,張信呻吟了一聲,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睜開,不一會就打起盹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張信突然聽到「咣當」一聲大響,連忙晃了晃腦袋,睜開眼睛正好看到張義一臉怒氣的站在張信跟張曦面前,中午那鍋肉粥灑的一地都是,那口熬粥的鍋四腳朝天的扣在地上。
「哥,咋了啊?」張信腦子還有點懵,不知道張義這發什麼邪火,好好半鍋粥不吃給我留著啊,我晚上還想吃呢,你扣了他幹啥?
「你們兩個.……居然敢吃肉.……」張義氣得臉都白了,從牙縫中擠出來這九個字。
「啊?」張信跟張曦萬萬沒想到吃點肉咋了,咱又不是禿頭,幹啥還不讓吃肉了?倆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出一片茫然,真不知道張義發什麼邪火。
「哥,吃了點肉而已……不至於吧?」張信撓撓頭。
張義沒想到張信還敢頂嘴,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伸出手指指著張信「你……你.……你.……」了半年,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乾脆反手從車轅上抽出馬鞭來,劈頭蓋臉的抽向倆人。
張信雖然受了傷,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受了傷但也是天下間一等一的高手,可張信面對張義的鞭子連躲都不敢躲,只得用手護住頭臉。那大皮鞭子抽到肉上那一陣火辣辣的疼,抽的張信跟張曦「哎喲.……哎喲……」的直叫喚。終於,張信忍不住了,大聲道:「哥,你講不講理,吃點肉至於拿鞭子抽我們么!」
聽著張信還敢還嘴,張義冷笑道,「呦呵,小兔崽子跟我講理,好!」說著收回鞭子,幾步走到馬車邊,從車裡雙手捧出一個大木箱子,「咣當」一聲扔到倆人面前。
張信打開箱子一看,那是一箱子沾滿血跡的腰牌,雖然時候過了很久,原本鮮紅的血跡已經發黑了,但張信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正是埋骨在涼州的親衛隊的兄弟們的腰牌。
張義咬著牙說道:「兄弟們的英靈就要到家了,他們一個個為了你們死在戰場上,你倆.……還吃肉?你們吃的下去?你們還是不是人!」
張信瞬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忌諱,現在自己三人是送靈人,送靈人在路上必須齋戒,自己跟張曦中午吃的肉乾,確實是犯了忌諱。
張信一拉張曦,倆人一齊站了起來。張信悶聲道:「哥,我們錯了。你的鞭子抽的該。」
張義盯著倆人看了半響,「哼」了一聲,「趕緊起來收拾收拾趕路,這頓鞭子先記下了。」
張信抬頭看看太陽,發現現在還是下午三四點鐘,太陽正是毒辣的時候,這時候趕路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但剛犯了大錯,張信也不敢還嘴,「嗯」了一聲倆人手忙腳亂的收拾起一地亂七八糟的雜物,好容易扔到馬車上,三人整肅停當,頂著大太陽,繼續沿著黃土驛道往張村走去。
天氣實在太熱了,火辣辣的太陽烤的渾身是汗,又把渾身的汗水烤乾,留在衣服上一片一片白花花的汗鹼印。
走了快一個時辰,張信實在忍不住了,「哥,咱們歇會吧。天這麼熱,就算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啊,好歹也得給馬喂點水。」
張義搖搖頭,「繼續走,往前三里地有個涼亭,到了哪就休息。」
張信跟張曦無奈,只能耐著性子繼續往前走。果不其然,沒走多遠倆人就看到有個木頭跟茅草搭建的簡陋涼亭矗立在驛道邊。
三人進去稍歇了歇,這時候已經快傍晚了,張義從包里翻出三張粟麵餅子遞給張信跟張曦,「吃。」
張信接過黑不溜秋的粟麵餅子,臉都成了苦瓜色,雖然看張義現在脾氣差的多說一個字都欠逢,還是大著膽子問道:「哥,咱們不是還有點小米么,咱們吃點小米好不好?」
聽張信又說小米,張義的臉拉的跟頭驢一樣,「哪那麼多屁話,愛吃吃,不吃滾!」
聽張曦說中午的小米粥就讓張義那馬鞭抽了他一頓,現在哪還敢頂風作案,眼睛一閉,「啊嗚」咬了一大口粟麵餅子,脖子一梗,噎的眼淚都下來了,真特么難吃……
吃完了一個餅子,雖然還沒十分飽,但張信實在是吃不下了,只得喝了點涼水混個水飽,然後獃獃的看著張義一口一口的吃完了兩張粟麵餅子,吃的細嚼慢咽的還不時砸吧砸吧嘴,彷彿是吃的什麼山珍海味一般。
三人好歹算是吃過晚飯了,張義正從車上抽出三把大黑傘,扭頭看見張信正要爬上車,不由眼睛一蹬,「下來!」嚇得張信一哆嗦,連忙從車上爬下來。張義又瞪了張信一眼,把其中一把大黑傘遞給張信,「夾在腋下,你要是弄掉了我抽死你!」
張信苦著臉「哦」了一聲,然後跟同樣苦著臉的張曦各自拿了一把大黑傘夾在腋下。這回連車都沒得坐了,只得步行回張村。張信身上傷還沒好,只是夾了把大黑傘就算作罷,張曦除了大黑傘外還得捧著一個大木箱子,沒走兩步汗水就順著下巴一滴滴滴在地上,看著好不狼狽。
那涼亭離張村也不遠了,沒走兩步三人就倒了張村的村口。遠遠望去,村口不少老少爺們或坐在田壟上,或靠在樹變,一個個三五成群的在聊天打屁。
看著村口的村民們,張義的臉有陰沉了積分,緊緊的抿著嘴,一言不發的往前走。張曦看張義的樣子如此可怕,也不敢跟熟稔的村民們打招呼,只得抱著箱子緊跟著張義。張信本就不認識這些村民們,見張義跟張曦都不說話,更覺得疑惑,只好在後頭牽著馬車亦步亦趨的跟著張義。
說來也怪,原本還挺喧囂的村口,隨著三個腋下夾著大黑傘的年輕人越走越近,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一個個坐在田壟上的村民們慢慢的都站了起來,還帶著斗笠的則把斗笠摘下捧在胸前,默默的注視著三人。
三人默默地穿過人群,張信被眾人盯的渾身都不自在了,雖然自信憑藉著自己現在的國術修為,這些村民一起上來都不是自己的對手,可自己還是被他們的目光盯的莫名的不自在,只得低下頭來。
三人走到村口第一家人家門前,那是一座頗為破舊的土窯,門口的柴扉都歪歪斜斜的。張義伸出顫抖的右手,「乓乓乓」的叩了三下柴扉。不一會,柴扉「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中年婦女探出頭來,「啊呀,子誠你回來啦!我這兩天還想著……還想著.……」這中年婦女本來看見張義還挺高興,正想寒暄兩句,卻又一眼看到了張義腋下夾著的大黑傘,說話的聲音不由立刻低沉下去。
張義的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才艱難的開口,「王……大嬸,對不起,我沒能把二郎帶回來……」說著,打開張曦手裡捧著的箱子,從裡頭拿出一面沾著血的腰牌,顫抖的遞給王嬸,「二郎.……是個好樣的,沒辱沒大唐的威名,是前胸中刀死的。」
那王嬸伸出常年勞作變得枯黃的雙手,顫抖的接過那面腰牌,滿是老繭的雙手輕輕的撫摸著那腰牌的紋路,輕柔彷彿在摸著她孩子的臉,摸著摸著,她的眼眶突然就紅了,兩行熱淚忍不住的流了下來。
「那就好,俺家老二沒給咱大唐丟人。也正好……去陪陪老大,他倆從小感情就好,也省的老大再地下寂寞.……」說著說著,王嬸突然嗚咽了,緊接著就泣不成聲。
張義看著王嬸的樣子,輕輕道了聲,「節哀。」然後毅然決然的轉過身來。夾著大黑傘叩響了第二家土窯的柴扉。
這一天,張信跟著張義走遍了整個張村,叩開了每一家的柴扉,把張曦箱子里那些沾血的腰牌送到了每家每戶。張信越走,越覺得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如同毒蛇一般的嗤咬這他的內心:「為什麼,他們都死了,就我活下來了。」張信其實也清楚活下來不是他的錯,可是,他就是沒法用正眼去看那些失去了兒子,父親,丈夫,兄弟的一張張熱淚盈眶的臉。他多麼想讓他們罵他幾句,甚至揍他一頓。可是那些失去了親人的人們,只會輕聲問一句,「我家的……沒給大唐丟人吧?」
張信穿了兩輩子的軍裝了,但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仍然不懂軍裝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