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反悔

  沈蓁蓁絕對稱得上一位知情識趣的小娘子,做事與她在手藝上的精益求精一樣,最是會做到極致的那種。


  帶著目的要討好人時,亦如是。


  小娘子那一雙極品,恰似她的拿手絕活“桃花糍”。


  薄薄的呈半透明狀的一層糯軟糍糕內,似花非花,左右呼應,豔麗灼灼,花香盈鼻。


  何等玲瓏,何等味美。


  郎君很是流連,也很是貪心,沈蓁蓁知道此事已起,當下便不可將自個已然付出的努力付之一炬,所以,被人咬痛時,她就推推他的肩,得他片刻溫柔,從始至終,始終未出幾聲,也未將他推拒、掃他的興。


  如此,下午過去,直到乞巧節的夜燈燃起,有人“砰砰”地敲上房門,這場醉人的品嚐才得以終結。


  比起小娘子的衣衫不整來,郎君的身上不過是多了幾個褶皺,被人打擾,他放開人,坐起身,曲腿遮了遮某處突兀,這才清咳一聲朝外慢悠悠道:“何事?”


  瞥向一旁坐起後背過身去整理衣衫的小娘子,見她麵如桃花沾雨,那一晃而過的傲人之壑上都是他的痕跡,蕭世子心情舒暢地勾了下唇。


  然而這個唇隻勾起須臾,聽到屋外的回答後,便迅速落了下去。


  屋外人道:“世子,正宮那處走水了!”


  蕭衍刷一下站起身。


  他父親安國公今日就應邀去了正宮赴宴。雖說他父親武藝高強,但文帝那樣心狠手辣之人,連自己的親長姐都害,難保不會趁機再害他父親。


  沈蓁蓁小衣的係帶都沒係好,看蕭衍不知為何,聽聞這則消息就有要走的架勢,慌忙地站了起來,扯著他的袖子,緊張地看著他。


  繡著粉白桃花瓣的小衣被人遺忘,頓時漏了一小半風光。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


  郎君眸心深幽,眸色有暗火在湧,眼中映著小娘子春意滿滿、焦急不已的麵容。


  蕭衍挑眉道:“你穿好。我沒忘你的事。”


  沈蓁蓁的小臉一下子爆紅,她迅速捂著自己身前,背過了身過去,給郎君留了一對振翅欲飛的蝴蝶骨。


  可剛背過去,蕭衍不料,又見她轉了回來。


  他疑惑問:“有事?”


  沈蓁蓁咽了口唾沫,認真道:“你行動那日,能否帶著我一同去?”


  聞言,蕭衍眼眸微眯,脫口而出道:“不行。”


  沈蓁蓁向前走一步,人就被蕭衍的影子整個籠罩住。


  她堅決道:“我保證不給你添亂,我可以裝成男子,可以在暗中一動不動。”


  不等蕭衍換了方式拒絕,就聽沈蓁蓁黯下了水盈盈的眸子道:“可沒親眼見到惡人有惡報,我總是不甘心。”


  這句話很容易讓他聯想到她家往前的遭遇。


  沈蓁蓁為此還曾絕望痛哭過:為何壞人總沒報應,為何壞人總是活得坦然又安好。


  靜默半響,許是連他也不知道的體內的一股惻隱之心冒了出來,蕭衍終是點了點頭。


  **

  多日不曾有雨,天幹物燥,又值風吹之夜,離宮的火勢蔓延地極為快速。


  蕭衍到達時,隻見火光衝天,裏頭“劈劈啪啪”的響聲不絕,侍衛們在盡力滅火,卻顯然已經於事無補。


  好在七夕宴的人們都早被成功轉移,蕭衍沒如何花功夫就找到了文帝和嬪妃子女們,他連忙上前去。


  安國公蕭則就在文帝旁不遠的石台階上坐著,太醫正在給他的胳膊纏繞紗布。蕭衍匆匆瞥了眼,卻是腳步沒停,直接朝文帝那走了過去。


  走到文帝跟前,蕭衍規規矩矩地彎腰拱手道:“舅舅。”


  見外甥上前關心,文帝欣慰地與他講了會話,而後道:“你阿耶為救朕受傷,你快去看看罷。”


  蕭衍心中咯噔一聲,辭別文帝後回了安國公身旁。


  “咳,小傷罷了,方才情況緊急我這才伸手擋了這麽一下。可惜那柱子太大,還是砸到了你舅舅。”


  見他眼睛直直盯著自個受傷的胳膊瞧,安國公意在寬慰蕭衍,主動說了這麽一句。


  這一句聽入耳,心中滋味蕭衍一時難以言說。


  舅舅?


  嗬。


  他也配。


  他極想立即告知蕭則,嘉城長公主去世的真正原因。告訴他,那個他舍命救下的人是何等心狠手辣,是何等無情無義,是真正奪他妻子人命的幕後凶手。


  然,不提蕭家祖訓蕭氏子弟必得忠君愛國,便是再回想一下,當年母親後,父親暗自裏的神傷、頹廢、在屋中不時對著虛空言談的場景,見過父親從傷心裏遲遲走不出來的恍惚,一向不如何考慮旁人情緒的蕭衍,這回是當真生出了不忍之心。


  要他親口給父親第二次傷害,打破父親一直以來的信仰,蕭衍做不到。


  有些事,他兀自消化便好。


  蕭則淡聲:“無事就好。”


  他又問安國公:“如何就起火了?可有查出緣由?”


  安國公道:“從廚房燒起來的,說是看火的宮女,打了個盹兒的功夫……”


  接下來的話就是不說,蕭衍也猜得到。必定是柴火從灶堂裏掉了出來,惹燃了周遭的柴,而後蔓延。


  明麵上這理由說得過去。


  但哪有這麽巧的事?安排這事的目標是誰?背後是誰?


  安國公的傷口被處理完,先行回去了後,蕭衍離去前輕飄飄地掃視了人群一圈。


  視線落在那渾身發抖的鄭婕妤身上,看她蹲在文帝腳邊,眸中通紅,一張嘴一刻不停地叭叭朝文帝說著寬慰的話,他玩味地勾起了唇角。


  難怪這人見不慣沈蓁蓁,兩人原來有極大的共同點。長得都是妖豔那一掛不說,在虛情假意地討好人這種事上,更是如出一轍,就是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了,還不忘做戲朝人展現自個的貼心溫柔。


  腦子中剛想到這位小娘子,不料,不遠處就傳來她溫軟著嗓子問候人的話語——


  “三郎,你可有事啊?我就知道你來參宴了,聽聞這處失火,著實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蕭衍眉心一跳,側臉看過去。


  一處樹影隱蔽處,沈蓁蓁握著謝三郎的手腕,蹙著眉前後、上下地打量他,一副生怕他何處受傷了的緊張模樣。


  謝三郎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寬慰:“無事,蓁蓁你莫憂。”


  二人這種互相的親密挺自然的啊。


  蕭衍眯了下眼。


  不等蕭衍多想,沈蓁蓁又朝謝三郎輕聲道:“你今日去我處歇息罷?”隨即附在謝三郎耳邊說了句話,惹得謝三郎清冷的麵上浮出羞赧色。


  當真是從沒有像此刻這般,蕭衍希望自己的耳力眼力沒這麽好。那二人分明隔了甚遠,說的也是私密的悄悄話,竟就被他一字不漏地聽入了耳。


  那二人話畢後,攜手遠去。


  徒留蕭衍站立原地,滿心寒澈。


  他是萬萬想不到,沈蓁蓁一個儒學教養出來的小娘子,竟會主動邀請郎君一同過夜。


  她今日不是羞得很麽?扯她腰帶時她渾身都在抖,她不是頭一回麽?不是都紅腫不堪了麽?她竟帶著他留下的痕跡,邀請郎君一同過夜!

  與他剛有肌膚之親,二人何等親密無間,轉頭就……


  她將他蕭衍當什麽人了?

  她是沒有心,是對他可有可無,是一心撲在尋覓如意郎君嫁人之上。可謝三郎的家世雖清正,但絕非沈蓁蓁這種在皇子間穿梭的小娘子看得上的級別。


  她和謝三郎,也是玩玩的不成!

  肉眼可見,蕭衍本就不悅的臉色,此刻愈發沉了下去。


  見到蕭衍現身的小娘子們開始心中激動——周遭如此嘈雜,如此烏煙瘴氣,獨獨此郎君如一顆芝蘭玉樹,何等玉樹臨風。


  其中李惜玥正欲做出楚楚可憐的姿態,往蕭衍處去博得同情關注,卻見這位郎君倏爾變了臉色,抬步就走。


  清風徐徐,他一身青色官袍,在燈火通明處裏灑然邁步,身形挺拔如蒼鬆似翠竹,隨行走動作,袍擺輕漾,燈光落在一張玉麵上,他神色矜貴清冷,似世間萬物皆不能被看入心扉。


  高傲得自帶氣場,疏離無比,讓人不由望而卻步。


  李惜玥踟躕間,蕭衍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視線。


  蕭衍甫一走過轉角,就見著一隻胳膊包著紗布的謝朗站在院中稍微高處的涼亭中,視線直直看著沈蓁蓁離去的方向瞧。


  他背影挺拔,比起幾年前壯實不少。蕭衍回憶起當初在國子學時見到的那個稚氣未脫的唇紅齒白小郎君,總覺得與眼前的郎君大不同了。


  謝朗此刻還在回味方才沈蓁蓁見他受傷時的關懷話語:“鄭四郎,你傷得可重?”


  “傷口忌水、忌汗,你莫要不當心。”


  “還有……”


  溫溫柔柔的話語猶在耳際回蕩,鄭朗蜜色肌膚上泛出不顯眼的紅暈。


  遇到她,他心中總是抑製不住地狂跳。


  盡管有些事難以改變,每每望著沈蓁蓁時,他心中始終總是縈繞著幾分不甘,總覺得他不該這麽錯過她。畢竟他們是他們,他是他。


  聰敏如她,禮數周到如她,說話如沐春風如她,貌美如她……


  他與別的郎君一樣動心,也算在所難免罷?

  蕭衍看了眼目中癡癡的鄭朗,心道又一個郎君眼瞎了,憤憤然往李蒔的方向去。卻是剛露過涼亭,走到另一個拐角,就被一個醫員打扮的急匆匆奔來的一個小娘子撞了個整整好。


  她手中托盤被撞掉,裏頭的紗布、藥瓶被撞落在路邊花叢中,人一屁股跌坐於地。


  而與她相撞的郎君,連手都沒伸出一下不說,竟是往後又退了一步,像躲避什麽一樣。


  她沒看錯,蕭衍是對她避之不及。


  蕭世子玉人之姿,年少起就被長安城的小娘子們競相追逐,各種親近他的手段層出不窮,蕭世子這種見過“大世麵”的人,對如何拒絕小娘子們的投懷送抱,堪稱遊刃有餘。


  故而,幾乎是一被帶香的女子撞上,他的身體本能使然,即刻後退了一步避免身體接觸。


  不過這次他看清楚後明白過來,倒是自個失誤了,眼前的女子,一看就是為送藥送紗布而著急忙慌趕路的。


  所以蕭衍大發慈悲的蹲下身去,從花叢裏將紗布和藥瓶替人撿起,擱在她的托盤上,然後看也不看人一眼,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來自西域康西國的康安娜從地上端起自己的托盤起身,不解地看著長身玉立,長得跟畫中人似的郎君的背影,久久不曾收回視線。


  **

  沈蓁蓁與謝穆回了住處,找了理由將錦雲潛出屋後,開了窗牖,設了供桌,擺上糕點繡品,朝謝穆道:“穆穆快來,該乞巧了。”


  謝穆淡淡看她一眼,眼中寫著拒絕。


  雖是同為女子,謝穆卻不似別的人,她對兒女情長並不如何感興趣,否則也不會芳齡十八還沒有嫁人。連她祖母都說,這是完整地遺傳了她祖父的清冷。


  “穆穆,你倒是快來啊。身為女子,你是避免不了要嫁人的,總得祈求那麽一回,上天才會給你賜個合心意的如意郎君……”


  見她不動,絮絮叨叨說著話的沈蓁蓁幹脆走回來,拽過她一並走到窗邊。


  避免不了,謝穆紅著臉,勉強學著沈蓁蓁乞了幾句才作罷。


  **

  時光匆匆,三日眨眼就過了。


  一直沒得到來自蕭衍處的任何消息,沈蓁蓁心中不免難熬,隱約覺得莫非生了什麽變化,便梳妝一番登門找上了蕭衍。


  蕭衍在書房見了她。


  沈蓁蓁擱下手中提著的食盒,將糕點端出來放在蕭衍的桌麵上,微笑客套道:“我給你做了些‘芙蕖糍’,在沁風湖裏得的花,你嚐嚐看。”


  蕭衍瞥了一眼粉白相融的精致物,麵無表情道:“有事?”


  沈蓁蓁沒想到他這麽開門見山,微微怔了下,點頭應道:“我想問問,你何時行動啊?”


  蕭衍未語。去他的書架上取來謝穆的玉蟬,丟在了桌上。


  他的手上動作瞧著粗魯,沈蓁蓁見丟來的是她的東西,連忙抓起來仔細端詳,見沒有損傷後,鬆了一口氣。


  蕭衍沉目看她,忽然道:“我反悔了。”


  “什麽?”沈蓁蓁怔怔抬頭看他。


  見他眼神冷淡,沒有任何溫度可言,看她似看死物,跟那日欺負她時全然兩個模樣,沈蓁蓁微微反應一會後,有些不可思議地問:“你到底……什麽意思?”


  蕭衍靜靜看她,回想那日回來西宮,她的婢女一人在外逗留,窗戶上印著她與謝三郎二人交疊的影子,半晌後,一字一句道:“我說,我反悔了,不幫你了,請你另請高明。”


  沈蓁蓁脫口而出:“那你那日還對我……”


  話說一半,她戛然而止,心情驟跌。


  她如何能輕易相信他這個人?他也不是頭一遭對她言而無信。


  沈蓁蓁站在原地,捉著玉蟬的手指緊了鬆,鬆了緊。咬牙堅持,沒將眼中淚流出。


  她再未言語,轉身離去。


  夜裏,石玖趁夜色秘密潛入西宮,朝蕭衍前匯報道:“世子,鄭婕妤始終在聖上跟前伺候,日夜皆不離,我們的人暫且沒有機會下手。”


  在書房中枯坐了一下午的蕭衍仰頭,將頭靠在椅背上,疲憊道:“繼續等。”


  石玖應好,見到他桌上的精致糕點,嘿嘿笑道:“恭喜世子更進一步。”


  蕭衍刷地坐直身,很是懷疑這個神出鬼沒的侍衛又是窺視到了什麽不該看的,卻聽石玖道:“沈娘子能重新給你送來糕點,不說明更近一步了麽?世子,努力啊,祝您早日親到人!”


  蕭衍抓起手邊墨硯,“磅”地朝他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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