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忽視

  有關嘉城長公主故去的事,蕭衍決定好獨自解決後,便立刻有了行動。


  沒過幾日,蕭府的三老爺得了離宮來的信,將被秘密圈禁在蕭府數日的可普釋放,條件是他隻能在長安城內生活。


  因可普早先的太醫身份早被定為失蹤,如今在長安城內,他隱姓埋名生存不算何等難事。


  可普感念蕭世子的不計前嫌,臨走時,提筆書信一封,致謝並表忠。


  這信到達蕭衍手中後,見得一紙鮮卑古語寫就的信息,蕭衍瞳孔大震。


  因其中有句——


  “冬官建‘玉華宮’時暑氣正盛,西域曾有一味‘白花散’傳入,可解暑熱,三人服之見效。”


  可普說的隱晦,但蕭衍一眼看出他要暗示什麽。


  他曾讀過古藥典籍,記得有關西域白花散的記載。白花散,由西域三種白色奇花合製成的粉末,無味,無害,但萬萬不可與“百合”一物共用。而百合此物,主邪熱腹脹,清心安神,多用於暑熱的藥方。


  可普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句話。


  “東官”是工部的古稱。


  玉華宮建成於永德元年,該年,工部裏,三品官員尚書沈時秋、五品郎中梁建、六品員外朗虞也令因病相繼去世。


  三人皆曾參與“玉華宮”修建一事……


  蕭衍猛地站起身。


  盯著信紙半晌,將其一燒,抬步去了女眷處,想同沈蓁蓁求證彼時沈尚書服用過的藥方。


  接連三日,皆得到沈蓁蓁處一位宮女恭敬的答話:“世子,沈娘子不在屋中。”


  蕭衍一怔。


  她不是再度“病”了?


  該不是獨獨不見他一人罷。


  一想到這種緣由,蕭衍就偏不遂人的心願,徑直邁近,推門而入。


  出乎意料,沈蓁蓁的屋中空無一人。


  屋中香煙繚繞,味道淡雅而甜馨,他不由駐足,站在原地打量起她的居所來。


  有鮮花置於桌上瓶中,花瓶旁有她自製的精致滴漏,滴漏前一方畫紙,他近前細看,紙上的沁風湖中,朵朵芙蕖綻開,清露染著晨光,沾在花朵上、蓮葉上。


  此畫如她的手藝、她的人,皆靈氣逼人。


  這一刻,他像是儼然已遺忘,他記憶裏的,謝三郎在此歇息一晚的事情,隻回憶得起來,那日她送來他處的芙蕖糍的口味。


  蕭衍提筆,兀自在沈蓁蓁的畫旁落了幾筆。


  **

  沈蓁蓁近日很忙。


  自從徹底不再指望蕭衍後,她用她的法子試圖做到兩件事——編一首既有鮮明鮮卑族特點又不失雅致的舞曲,將太後年輕時的願望重新搬上宴會;找機會接近鄭婕妤,伺機而動。


  也就是說,這個倔強的小女子,要將嫁人與報複齊頭並進。


  有關那第一件,她福至心靈地想到了從古籍中找機會,加之也希望增加自己的相關學識,便成日去藏書閣看書。


  第二件事,就簡單了許多。


  近日她發現遇到鄭四郎巡離宮的次數大大增加,她每日從西宮與玉華宮之間往返時,就至少會遇到他一回。


  這個郎君說話不多,與她見麵後,常提出與她順路,不如同行一程。


  鄭朗這點淺顯的接近她的意思,沈蓁蓁這個敏感多思的小娘子不會看不懂。她本就想接近鄭婕妤,自然也就順水推舟與鄭四郎漸漸熟悉起來。


  也因此,她前頭生疏的騎馬技巧,如今倒是因鄭朗總謙讓給她座下馬而逐漸熟悉起來。


  這日,回到西宮門口,沈蓁蓁緩緩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鄭朗時,忽聽他腹中響亮地“咕”了一聲。


  鄭朗局促地紅了下臉,接過韁繩後,仍舊顧著禮節要朝沈蓁蓁施禮,沈蓁蓁打斷他道:“鄭四郎如若有空,不如去我院中坐坐?我新製了些茶,尚未邀人嚐試過。”


  日暮時分,斜陽初落。


  鄭朗與沈蓁蓁進了西宮,二人剛邁過門檻,還沒走幾步,就看到遠處蕭衍從內出來的身影。


  沈蓁蓁腳步一轉,帶著鄭朗徑直走上了西側回廊,避免了與那個郎君麵對麵擦肩而過。


  蕭衍嗤笑一聲。果然。


  這是對著他連麵子事也不做了。


  “沈蓁蓁。”


  沈蓁蓁帶人走上西回廊,東回廊上的郎君就朝她的方向大步走來,並直呼她名。


  她裝沒聽到,目不斜視,且是加快了腳下速度。


  反而是鄭朗側臉,看向那眉眼俊秀,天生奪目的蕭世子。大魏皇族起源於北方,蕭衍是既傳了他母族一脈的高挺,又傳了南方蕭氏一族的儒雅風流。單單一身竹月色便衣現身,便襯托得寂寂的院中滿庭芳華。


  鄭朗眉眼下壓,大步向前一邁,與沈蓁蓁並肩,準確地擋在了她與蕭衍的視線之間。


  蕭衍追趕了幾步,先見她被鄭朗擋住,後見她再換了條路,從西回廊再往西,直接下了回廊,走上了一條綠樹蔥鬱的小徑,很快身影就隱沒在了叢叢花樹後。


  他最終作罷,不再追過去,出了西宮。


  **

  得益於大魏的民風開放,未婚男女相見閑談非是什麽要緊的事,沈蓁蓁邀了鄭朗進屋後,二人坐在窗邊竹簟上,小娘子便吩咐婢女送來茶點,開始忙碌起煮茶來。


  “這是我做的芙蕖糍,你且試試口味。”沈蓁蓁將小碟往鄭朗跟前輕輕一推,邀請他道。


  話說的是邀他進來品茶,實則是聽聞出他的饑餓要給他送吃的,鄭朗未拒,從善如流地吃了起來。


  沈蓁蓁很懂察言觀色,一見鄭朗吃了一口後眉宇微蹙,便玩笑道:“南境食米,有許多糕點都是這樣軟糯的,以前在蔣州,我先時也不愛吃這樣的,可在那處的時日越長,便就越習慣了,最後反而吃不下酥餅。所以我回了長安也繼續做了好些這樣的糍,你多吃幾回,保不準就跟我一樣,要嫌咱們北方的酥餅幹了。”


  鄭朗咬東西的動作一頓,脫口而出:“你去了蔣州?去了多久?去作甚?”


  話甫一出口,鄭朗就發現自己的問話太急切、太私密,有所不妥,立刻補充道:“恕在下冒昧了。在涼州呆得久,也習上了他們的說話方式。”


  回鄉奔喪、因母親生病在當地滯留三載,這些都不是什麽不能朝人言說的事,既被鄭朗詢問,沈蓁蓁便一邊煮茶,一邊將這些給鄭朗講了個大概。


  茶湯清湛,茶香飄出,霧氣騰騰間,小娘子一張若仙桃花麵。


  沈蓁蓁將一茶盞遞給鄭朗,疑惑道:“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初是進了國子學與我堂哥同堂學習的罷,那你是為何棄筆從戎,去了涼州?”


  戰時才需要書生棄筆,沒聽過天下大安時,反倒有人從數一數二的學堂輟學,去邊關執守的。


  然鄭朗並未回答沈蓁蓁,他心腔大震,神色有些呆滯地看著麵上的小娘子。


  一口咽下口中大半糍糕,不答反問她道:“你是何時離開的長安城?中秋前麽?”


  “是啊,我阿娘得到舅舅的信是中秋前幾日,那年的中秋,我們沒在長安過。”


  沈蓁蓁實則不明白為何鄭朗突然問她此事,問他:“怎麽了?為何問我這個?”


  鄭朗咽下茶湯,口齒盈香,這位小娘子的回答不禁讓他心中困惑。


  他隻不動聲色道:“我也是差不多時日去的涼州。”


  “原來如此。算下來,你我離開長安的日子豈不是相差無幾。”沈蓁蓁笑道。


  “正是。”


  鄭朗眉目亦染了笑。


  永德四年,國子學開學後,沈家郎君沈霽後的一條“小尾巴”突然進入了他的視線。


  沈霽每一次從府中來國子學,小娘子必定是送他到寢舍。每一次放假那日,也必定會在下課前就到教舍旁等他,風雨無阻,從未改變。


  一日,臨近放假,最後一節課時,他們的教舍裏突然出現一條碗大的青蛇,驚得跪坐著的眾人慌張失措。


  堂中學生們雖都是男子,可畢竟都是在城裏長大的,誰也不敢貿然起身上前捉蛇。


  眾人凝神屏息,隻等著那條蛇自行離去間,卻見它停在他不遠一個同學的腿邊,瞧那架勢,似乎還要往他身上爬上去。


  那同學年紀輕輕,被嚇得麵色蒼白、瑟瑟發抖,這時,一句話嬌俏麗的突然傳來——


  “你們全都別動!”


  他們聞聲看去,便見一個不及及笄之年的小娘子現身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竹竿。


  隻見那小娘子腳步急急,上前對著吐信子的蛇就是“啪”地一拍。


  她壓著那蛇時,還不忘對發抖的小郎君道:“你快走呀。”


  身子小小,行動果斷,不算彪悍,卻勇氣滿滿,與他見過過的女子皆不同。


  否則,他也不會……


  “鄭四郎,請吃罷。”


  沈蓁蓁推向他另一碟子糕點,打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


  **

  正宮失火,大片屋舍被火燒,之後,帝後與嬪妃們便遷居去了玉華宮。


  離宮避暑,並不代表要消怠政事,尤其文帝這種,喜歡將重權握在手中的皇帝,此番出行,自然就帶了許多重臣隨行。


  朝臣們在離宮,上朝、議事諸事照舊,與在長安城時的作息並無二致,隻是辦公地點由先前的“正宮”變去了“玉華宮”。


  蕭衍當了司封郎中,雖是個閑置,他倒也不曾對職務有分毫怠慢,每日按時上下值。


  離宮條件有限,吏部眾人就都在一個屋裏辦公,同僚們議事時,蕭世子便坐個慵懶的坐姿,手中隨意翻著閑書,耳朵卻是拉長了默默聽著人言語。


  吏部掌管全國文職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等事務,他便是隨意聽一聽,就將這大梁朝廷的大多官場人物記在了心中。


  總體上,蕭世子對這個職務尚屬滿意,唯有一件小事使他添堵,那便是,同屋中,有一個惹眼的白衣郎君總時不時在他跟前晃悠。


  謝郎風采湛然,清冷孤高,出自一門前朝舊貴,骨子裏依舊驕矜,待人接物從無半分卑躬屈膝,甚至於,與同僚相處時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私底下,從不參與吏部官員下值後的應酬。


  若說與誰有私交,離宮此處,獨獨沈蓁蓁一人。


  想及此,再見他腰間晃晃悠悠的一組潔白的雜佩玉飾,蕭衍百般想移眼,卻始終移不動。


  若他沒瞎,那係雜佩的瓔佩玉繩結,隻有沈蓁蓁會。


  那小娘子慣常手巧,編織的彩繩、佩玉繩結層出不窮。什麽蜻蜓結、蝴蝶結、琵琶結,她就是見到什麽都能做成個什麽形狀。其中,寓意財源廣進,財源亨通的“雙錢結”更是被她打得惟妙惟肖,無出其右。


  在古時的《詩》中,有言:“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名為“雜佩”的佩飾,是傳達感情的媒介。沈蓁蓁贈謝三郎此物,個中是個什麽意思……


  倏地,蕭世子一頓。


  自個這眼睛和腦子是不受控了還是怎的,如今是見個什麽東西,他就莫名其妙地往那沒有心的小娘子身上聯想。


  蕭世子站起身,喚了聲“謝員外郎”。


  忽地被人一喊,謝穆一怔,起身拱手道:“蕭郎中,找下官何事?”


  說來也巧,先前蕭衍任職騎曹參軍是七品,謝穆的考功員外郎是六品,在官場上相見,蕭衍也得對謝穆行個對上一級的禮,而當下他搖身一變成了個五品官,同在吏部的謝穆就與他調了個頭,轉頭得朝他行禮。


  然蕭世子也非是那等假公濟私的人。


  蕭衍叫住謝穆不為別的,乃是詢問些前朝時期實行科舉製時的情況。前朝謝太傅首創科舉,想必謝家對此舉不乏真知灼見。


  而李蒔目前任職吏部,負責課考,不好直接幹涉科舉,由他這個一向行事不規矩的人來當出頭鳥更適合些。


  二人趁其他人已下值時,在此交談了一番後,蕭衍倒是對謝三郎的能力生出幾多敬佩。


  這一談,便談到了傍晚。


  沈蓁蓁去完藏書閣,本與謝穆約了在藏書閣門口相見,卻是始終沒等到她人,便就前來找她。


  豈能料到,她剛在門口喊了聲“三郎,你在麽?”,便見一向準時下值的蕭世子從屋裏冒了出來。


  蕭衍看著她,沒等忽視他數日由餘的小娘子行禮喚他“蕭世子”,便率先開口問:“找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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