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上的華爾茲(1)
三個月前大澳文化署開始籌劃尚瓏五十周年誕辰紀念活動,詢問齊泰豐和幾個子女的想法和建議時,齊傲提出把宴會地點定在齊家大宅。一番討論後,他的提議被文化署官員一致采納,此事的組織和宣傳也一並交給他負責。
齊傲當然不會讓眾人失望,他要借此機會擴大自己在社會各界的影響和知名度。
十點鍾不到,他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首先是指揮工人在“天藍閣”前的草坪上搭建帳篷。一百多人的宴席,屋裏自然容納不下這麽多餐桌,原本計劃搞成西式自助餐,齊彥給他出了這個絕妙的點子,把酒宴擺在花園裏,頭頂著星星和月光就餐,既有情調又別出心裁。
天氣預報說今天無風無雨,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租了幾個大帳篷,又在中間鋪了大塊地毯,這樣他就可以高枕無憂享受夜晚的浪漫氣氛。
如果諾嘉願意陪他跳一曲華爾茲那就更妙了。
中午時分,漂亮的帳篷高高佇立在花園裏,潔白的繡花亞麻布鋪在餐桌上,五顏六色的鮮花插在長頸花瓶裏,齊彥四處看了看,心滿意足的微笑。
打發走閑雜人等,下一步,他要布置主屋的展廳,這件事除了弟妹之外,他不想讓任何其他人插手。
搶走他喜歡的梅清,齊揚恨不得親手掐死齊傲,不過今天他沒有抬杠,在摯愛母親五十周年誕辰紀念日這一天,他願意把心裏的鄙視和痛恨短暫忘卻,把齊傲從仇敵的身份暫時恢複到兄長的地位。
打開天藍閣閣樓大門,齊傲大踏步走進去,鼻息裏有一股淡淡的灰塵味,他忍不住咳嗽一下:“看來以後要每個月打掃一次,”
說是閣樓,裏麵其實相當寬闊,左邊一間是尚瓏的臥室,右邊一間是她的畫室,屋頂有巨大天窗,後麵有落地陽台,這個歐式設計具有濃鬱的浪漫氣息——想象夏日的傍晚,手拿著紅酒和心愛之人沐浴在夕陽下,眼前除了靜靜流淌的河水和鬱鬱蔥蔥的槐樹林,就隻有藍天白雲和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飛鳥。
那是多麽愜意柔美的畫麵。
齊玉拉開厚重的布簾,推開半扇窗,陽光和新鮮空氣一起撲麵而來,站在空蕩蕩的房中間,目光從牆上的畫麵掃過,雙眸瞬間就濕潤了:“娘的畫畫得真好,我隻怕一輩子都趕不上,”
齊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玉兒太妄自菲薄了,你已經畫得很好了,上次那幅大澳海景圖賣出那麽高的價格,這就是最好的說明,”
齊玉有點心神晃動,這幾天齊彥早出晚歸,兩人說話碰麵機會很少,他突然這麽一個親昵的觸摸,她居然臉紅起來。好在大家都沉浸在神話故事裏,沒有人察覺到她的怪異。
片刻後她噘嘴:“那是慈善拍賣,不一樣的,”
齊揚靜靜凝視著牆麵上奔月的嫦娥,緩緩開口:“你的畢業作品被評為最優,好幾個老師都說你有娘的風範,總有一天你會超過她,”
“二哥,老師真這麽說?”齊玉激動不已,晃動著齊揚的手臂,眼睛裏流光閃動。
齊傲在妹妹頭發裏揉了揉:“小丫頭,你要是畫得不好,大哥不會同意在齊名軒給你辦畫展,到時候賣不出去幾幅畫,等於是浪費我的時間和精力,”
他這句話一出口,齊揚臉色立刻暗淡了一些,齊彥連忙閃進畫室,看著半屋子大小不一的畫框,問道:“大哥,準備拿幾幅畫下去?”
“都拿下去,一共就沒幾幅,”齊傲搖頭嘟囔:“不知道爹是不是老糊塗了,竟然把那麽多畫都買了,現在娘的生辰慶祝,還要問尤睿之借娘的作品來展示,真丟人,”
齊玉很理解大哥的糾結,作為尚瓏的大兒子,齊名軒的少東,名畫收藏家,齊傲隻有十二幅母親的作品,而尤睿之家裏至少有三十幅。
“尤叔叔人很好,從來不介意我去看娘的畫,”她小聲說:“他甚至還允許靜宜帶同學去家裏的收藏室參觀,”
聽到尤睿之的名字,一個畫麵突然從齊揚腦海裏閃過,他雙唇緊抿,臉色發白,齊彥見他神情異樣,以為他還在為上次畫展失敗難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輕聲安慰道:“二哥,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的畫總有一天會得到大家的認可,”
齊揚擠出一個笑容表示感謝。
齊傲一幅幅欣賞母親的畫,忍不住又抱怨開來:“真可惜,要不是爹鼠目寸光,娘那些畫現在可值不少錢,”
齊揚冷笑:“你以為把娘的畫賣掉真是爹的主意?用膝蓋想都應該明白一定是蘇曼自作主張,”
齊泰豐再婚時,齊傲才十來歲,那時候蘇曼經常去齊名軒幫忙,她堅持把尚瓏的畫出售,齊泰豐隻好由著她。
“可惡的巫婆,就知道給爹灌迷魂藥,現在肚子裏居然還有了齊家的骨肉,真不知道她那樣的女人會生出一個什麽樣的怪物,”
齊彥對生母的記憶沒有兩個哥哥那樣深刻,對蘇曼也沒有厭惡到極點,聽齊傲這樣咒罵,他咧嘴笑了:“大哥,不管怎麽說,這孩子是齊家的老五,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弟妹是一個怪胎,”
齊玉附和道:“是啊,是啊,其實小寶寶很可愛,靜宜的三娘去年剛生了一個小妹妹,白白嫩嫩,好可愛哦,”
齊傲咬牙切齒一下,忍不住歎氣:“我就是受不了她每天趾高氣揚,得意非凡的樣子,娘要是知道爹娶了她,肯定死不瞑目,”
說起娘親,幾個孩子一下子又悲哀了。
出門前,齊玉終於忍不住開口:“大哥,我想看看水妖,”
齊彥嘴角微微上揚,嘻皮笑臉:“是啊,好久沒看了,我也想瞅瞅,”
齊傲目光從齊揚臉上掠過,隻見他麵無表情,幾秒後,他淡淡開口:“那就拿出來看看吧,這樣的名畫整日鎖在閣樓裏不見天日,完全是浪費,”
齊傲打開牆角立櫃的鎖,拿出那副光彩奪目的畫,兄妹幾個目不轉睛盯著畫麵,一時間都沒有人說話。
四人都陷入了沉思。
齊玉想的是:齊泰豐最終會把這幅畫留給哪一位哥哥?會不會幹脆拍賣,然後把錢平均分配?
齊彥和齊揚想法心照不宣:絕對不能讓這幅畫和尚瓏的自畫像一樣流落到外人手裏。
齊傲最鬱悶,一方麵對親齊泰豐恨得牙齒發癢,恨不得拿繩子勒死他那個瘋狂的捐賑想法,一方麵唯恐他把這幅畫傳給他最喜歡的三兒子齊彥。
***
下午三點左右齊泰豐離開了齊名軒,盡管齊傲辦事能力公認的出色,他還是有點不放心,畢竟這是尚瓏死後第一個如此隆重的慶典,不是普通晚宴。
走進齊家主宅大廳,一眼就看見齊傲正在掛一幅畫,畫麵上是尤睿之坐在天藍閣的後陽台上,平攤著手裏的穀粒喂白鴿,在他身後,漫天雲霞如火如荼。這不是齊泰豐第一次看見這幅畫,可感覺和第一次一樣,他呼吸不暢,心跳急劇。尚瓏是一個風流不羈的妻子,性格直率,從不說謊,所以她沒有隱瞞自己的不忠,她曾經很坦然的告訴齊泰豐,和尤睿之上床的感覺比和他至少要好十倍。
和蘇曼結婚以後,齊泰豐才真正享受一個男人的尊嚴和一個丈夫的快樂,可是床幃之間,蘇曼從來沒有辦法像尚瓏那樣讓他的膝蓋顫抖,讓他兩邊的腰子變成水一樣的柔軟。
目光轉到正對麵牆上,他呼吸停住了:“我的老天!”
眼前是尚瓏巨大的自畫像,也是她平生唯一的一幅自畫像。一股強烈的痛楚隨著久遠的記憶泉水般汩汩湧現出來。
尚瓏生前最後一次畫展嚴格說起來相當失敗,三十八幅作品,隻賣出去了十幅,其中八幅是尤睿之購買的,包括這幅原本隻是展示的非賣品。
齊泰豐堅決不買。一般來說,尚瓏從不幹涉齊名軒的業務,可這一次她被尤睿之的慷慨收買了:“以後我再給你畫一幅就是,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你要我畫多少都可以,”
就是這句“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讓齊泰豐讓步,如果知道三天之後尚瓏就會死於非命,就是給再多錢,他也不會把幾個孩子母親唯一的自畫像賣給尤睿之。
將近二十年後,每次隻要想起尚瓏悲劇性的死亡,他發現自己依舊無法控製的全身打顫,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已漸漸在記憶裏模糊,可他還是可以清晰看見那幅畫麵,月色如白晝明亮,她躺在天藍閣的樓梯下,一身素色長袍,雙目緊閉,身下是一灘刺目的鮮血,右手握著一支畫筆。
尚瓏死後,齊泰豐根本無法忍受一個人睡在天藍閣頂樓的臥室裏,他搬回主屋,把家裏所有收藏都轉移到畫室,又特別訂製了幾幅厚實的布簾,用幾把大鎖把和尚瓏有關的記憶全部鎖在了天藍閣頂樓。
當齊泰豐浸泡在往事的悲哀裏,同一時間蘇曼正在安排賓客的席位,雖說心裏厭惡透了這個慶祝晚宴,臉麵上她必須表現出熱情的支持,所以她主動承擔了安排座位的工作。
實際上除了她,齊傲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因為今晚邀請的客人,大部分人蘇曼都認識。
她的眼睛停留在兩個陌生名字上,好奇地自言自語:“這個諾嘉和景淩……是什麽人?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
梅清剛好閑逛到此,隨口回了一句:“應該是齊傲的朋友,我聽他和爹提起過,”
蘇曼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一下,她指著後麵一張桌子說:“既然是他的朋友,年輕人喜歡聚在一起,坐這裏最好了,”
四個孩子對她最不屑一顧的就是齊傲,他的朋友估計也不會好到哪裏去,還是離自己的位置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