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驚艷
這歌樓上的地方很是寬廣,天花板懸著六隻玻璃燈,照得通明。當中一個檯子。台上擺著一張長方桌子,桌上放著兩盞方形的玻璃燈,上面用紅漆寫著「艷群班」。
桌后坐著一個年老的人,手持著個弦子,微揚著臉兒,像個替瞽者似的,用戴著象牙指套的手指頭,撥出來圓滑如珠一般的弦聲。
旁邊就是一個歌女,站在鼓架子後面一手搖著小竹板,一手持捶敲著鼓,隨節和弦;唱出來嬌媚的聲調,並把眼睛向台下那二三十個衣履整齊的顧客去投。
顧客們多數像商號掌柜,少數像富家子弟,形態不一。有的噴著水煙早煙,有的就彼此閑談,有的拿茶盅往下頦去送,獃獃地向著台上的歌女出神兒。
那個歌女的年紀至少也過「花信」,並不美,臉上雖然擦著許多胭脂粉,但掩不住本來的雀斑。梳著條長辮,穿著紅衣裳綠背心,沒有多麼動人之處,可是她的喉音卻很清亮,如百靈鳥一般在那裡叫。
唱的是什麼,宇文成都也聽不懂,只隱隱聽了一句:「這才是,流淚眼望著流相眼,斷腸人對著斷腸人……」
宇文成都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旁邊有個茶房嚷道:「一位!」又過來說:「大爺在這兒坐台好不好?正對著台,待一會兒小玲寶就出來。」
宇文成都卻搖著頭,兩眼直向台上去看。他見台上有帘子,大概帘子后就有什麼小玲寶。他正在發著怔,忽見東邊靠著窗的一個坐位,站起兩個人來,彷彿找什麼熟人似的,向他這邊很注意地看了一看。
這二人卻是強壯的少年。其中一人身材極高,左臉上有一塊刀疤。
宇文成都就非常注意此人。他見這兩人又都落了座,見旁邊還有一個空位子,他隨就走過去。
那邊一共是三個人,都又扭著頭向他望了望。宇文成都落了座,臉上正對著那邊的桌,相離不過兩三步。茶房給他泡上茶,宇文成都喝了一盅,就聽那台上的歌女正唱在精彩之處,一些聽曲者也都正在出神,有的還暗暗叫好。
宇文成都座旁的那個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卻十分不耐煩,他說:「這娘兒們還盡自麻煩什麼?快點叫小玲寶出來吧!老子花一吊錢來聽的就是她。」
旁邊他那朋友,一個瘦面的少年說:「我倒願意三爺來時再叫小玲寶出台,三爺很賞識小玲寶。」那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又向同桌另一個少年問說:「三爺今天准能來嗎?」
那少年穿的很講究,精神很軒昂,直點頭說:「一定來。昨天就同著泰來鏢店的幾個鏢頭來過這兒一趟了,何況今天他又曉得咱們在這裡等著他。」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就不住地扭頭,向樓梯那邊去望。
只要有人上樓來,他就非常注意,彷彿他有什麼要緊的事,等著那位「三爺」前來辦理似的。
宇文成都這才知道,他們都是鏢行的人。心中就不禁很輕視,暗道:「紅蠍子在附近鬧的這麼凶,客商都不敢往北走,你們這些飯桶鏢頭大概連買賣也都不敢做了,所以才跑到這兒來聽說書。此時台上那個歌女唱完了,下了場,掀簾進後台去了。
一般聽曲者就都眼巴巴地等著第二場的歌女出來。
台上沉寂了一會兒,那彈弦子的人喝了一口茶,重新把絲弦調了調,這時紅簾一啟,裊裊娜娜地又走出來一個歌女;長得雖僅中姿,可是眉目間頗有些醉人之處。
穿著一身蔥心綠,到鼓架前拿起了檀板,輕輕敲了兩下鼓,未曾開口先向台下嫣然一笑。
那臉上有刀疤的漢子就像發了瘋,他直著眼咧著嘴,大聲笑道:「我的乖乖,咱老爺從開封到這裡來,想不到還能看見你呀!」
那台上的就是小玲寶,她曼起珠喉,清楚有味的念了幾句「西江月」,然後就唱:「自古說冤家不到頭,到頭淚交流,有的是恩愛夫妻難長久,有的是薄命鴛鴦霎時休,俏郎君難逢多情女,美佳人總遇不見好風流……」
臉上有刀疤的人就發狂地嚷說:「咱老爺可就遇見你啦……」。
宇文成都非常生氣,覺得這臉上有刀疤的人簡直是成心搗亂,他要過去把這傢伙一拳打倒,掀著他的腿扔下樓去。但這時忽然那三人齊都站起身來,宇文成都也扭頭去看,就見由樓梯上來一人。此人年有三十來歲,相貌不俗,穿著非常闊綽。尤其可異之處,就是此人身佩著一口寶劍,令人一看,就曉得是個會武術的人。
宇文成都就很注意。見此人來到近前,向那三個人抱拳,說:「對不起,對不起,教你們三位久等!」
那瘦臉的人就向那臉上有刀疤的引見,說:「這就是開封府來的鐵太歲姚鏢頭。」
這鐵太歲見了來的人,他卻恭恭敬敬,深深一揖,說:「袁三爺,兄弟久仰你的大名,就是沒處拜訪你去。現在聽陶二哥說,才知你已來到此地,我才想見你老哥的面。還有我那件事,陶二哥也跟你老哥說過了,沒別的,只求你老哥多幫忙,把我的鏢找出來。要不,兄弟這碗鏢行飯就不能吃啦!」
那帶寶劍的人卻擺手說:「不要著急,我這次被本城十八家鏢店請來,就為的是辦這件事。紅蠍子這回我也要把她拿住,何況是她的徒弟劫了你的鏢!」旁邊張雲傑一聽,不由越發注意,就見那四個人都落了座。他們一面聽唱書,一面閑談著。就聽他們稱呼那帶寶劍的人為「袁三爺」,那個衣服闊綽的少年是姓萬,他呼這袁三爺為「師哥」。
袁三爺將寶劍解下放在桌上,旁邊人給他倒茶,他的臉卻對著台上那媚態柔喉的小玲寶。這時那鐵太歲似乎規矩了一點,他自言自語地說:「她娘的!紅蠍子那個女徒弟,長的真比小玲寶還迷人,簡直是個小紅蠍子;拿她的袖箭螫了咱一下,咱就把鏢車扔下啦!咱保鏢八年啦,從來也沒見過這麼美的人!」那姓袁的卻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笑眯眯地看著台上的小玲寶,根本沒把鐵太歲丟鏢、紅蠍子師徒橫行的事放在心上。
台上冬冬的打著鼓,他也輕輕的敲著劍鞘。這半天,宇文成都只注意聽這四個人談話,卻沒有留神台上的小玲寶已將書唱完,慢鼓纖腰,輕移蓮步,走回簾里去了。
那鐵太歲還說了聲:「我的乖乖,回去好好歇著,別累著!」姓陶的卻瞪了他一眼。那袁三爺喝了一盅茶,點手叫茶房過來。茶房恭恭敬敬地說:「袁三爺,你有什麼吩咐吧?」
姓袁的說:「叫小玲寶出來,陪我們哥兒幾個喝會茶。」茶房卻作難的,彎著腰悄聲說:「今天福通柜上的馮五爺在這兒啦!小玲寶要來陪你,不陪馮五爺,馮五爺一定不願意。那孩子年紀小,又是初次到彰德府來,求三爺多包涵一點兒。明天叫她到你的店房裡,再……」
這茶房的話還沒說完,那鐵太歲就「吧」的把掌向桌下一擊,回手又一拳,正打在茶房的鼻子上。他罵道:「不識抬舉!小玲寶在開封連老爺都陪過,今天袁三爺喜歡她,要她來陪陪,你倒先攔頭……」
茶房掩著鼻子跑到一邊,順著手指縫兒往下汪然流血。那袁三爺和姓萬的、姓陶的卻把鐵太歲攔住,都說:「不要急!不要急!」鐵太歲卻暴跳如雷地說:「他是瞧不起咱,瞧咱弟兄不像人物字型大小,弄出個什麼馮五爺來壓咱!馮五爺是什麼人?袁三爺,兄弟今天替你掙個面子,你看咱進後台把小玲寶給你拉出來!」
此時滿場一陣大亂,鐵太歲就跳上了歌台。他像一隻餓虎似的,剛要進帘子里去抓小玲寶,卻不料身後有一人也跑到了台上,一手揪住他的衣裳。鐵太歲剛一回頭來看,身後的人就也向他的鼻上擂了一拳。鐵太歲「哎喲」一聲,張著兩手就去抓那人,那人卻拳腳靈活,抄住鐵太歲的胳膊向後一撅,鐵太歲的腰就彎了下去。那人又用腳向鐵太歲的屁股上一踹,只聽「咕咚!嘩啦!」
鐵太歲就由台上鐵下,跌到台前一張茶桌上。壺碗紛飛,連桌椅也倒了,台上的玻璃燈鼓架也都摔下來。
簾里的一群歌女也都驚慌的奔出,想要往樓下去跑。一時嬌啼驚叫,紅紫紛紛,如被暴雨淋落了的桃花,如被彈弓驚飛起來的鶯燕。
將鐵太歲由台上打下來的這人正是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掖著衣裳,挽著袖頭,握著拳頭忿忿的向台下說:「你是什麼東西?花幾個錢來這裡聽書,就敢毆打茶房?欺凌弱女?攪亂別人?……」
那鐵太歲費了半天力才爬起來,他怒沖沖地抄起一把椅子向台上的張雲傑就砸:宇文成都卻一手將椅子接住,再伸那隻手用力一奪,就奪在他的手中。
椅子一到手,他就高高舉起來,反向鐵太歲去砸。此時忽有那姓袁的人趕到,他手疾眼快,立時將砸下來的椅子接住。他昂然向台上說:「朋友!講點交情!你把他打下台來也就夠了,還真要把他打死嗎?」
宇文成都卻冷笑著,問道:「姓袁的,你是幹什麼的?這個人要不仗著你的勢力他也不敢在此胡鬧。你叫什麼名字?說出來,我要聽聽!」
那姓袁的卻微笑著,說:「朋友,我要說出姓名來,算是欺負你。你小小年紀,我看你也是初走江湖,不必這樣氣盛,不必自己找虧吃。人家這裡是生意,也不容咱們兩人在此鬥氣。你把我的朋友打了,算是你的拳頭硬,有本事。可是,你即早走開,別在我袁一帆的面前稱好漢。走!我容讓你這一次,從此我認識你這個朋友了,以後咱們走到江湖上再見面。」
宇文成都一聽這姓袁的原來就是豫楚之間著名的俠客袁一帆,他就不勝驚詫,把對方打量了一番,他就抱拳說:「久仰!久仰!原來卻是這麼一個貪花好色的匪徒,倚武凌人的俠客?好俠客,我領教你了!可是你要想今天讓我走,那是休想,除非你的拳頭能敵得過我的拳頭!」
宇文成都傲然地說出了這話,台下的人便都大驚。
那挨了打的鐵太歲已往桌旁去抄意一帆的寶劍,卻被那姓陶的、姓萬的給攔住了。一些聽書的人多半紛紛下樓跑了。
歌女們都躲躲藏藏,依舊驚啼,茶房都央求著,勸著,但卻不敢上前。袁一帆先從容地說:「別把姑娘們嚇著。桌子撥開兩張,對不起!今天我要借你們這地方,會一會這位晚出世的英雄!」
袁一帆說出這話來,就像他發出一聲號令,那個姓萬的和姓陶的就趕緊過來,搬開了三張桌子幾把椅子,當中騰出一塊空地來。那鐵太歲還在一旁嚷嚷著,說:「三爺,給你寶劍,你把這小子砍死了,有我去抵命!」衰一帆卻擺手,從容地說:「不要寶劍,我跟這位朋友無仇無恨,他現在手中又沒有傢伙,我何必要動鐵器?」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挽著袖子,掖衣裳,並不著急。
此時宇文成都就躍下台來,先發制人,掄拳向袁一帆就打。
袁一帆閃開身,回拳相迎,這三張桌子的地方非常狹窄,可是二人腳起拳落,打得非常緊張;並且身軀閃轉騰挪,全都極為敏快,誰的拳頭也近不得誰的身。
往返六七合,袁一帆就扣住了宇文成都的右腕,宇文成都的左手也攥緊了衰一帆的右手。二人相持著,用腳相踢,用膝相頂,角起力來,但誰也不能將誰扳倒。
由樓板上又相持到台上。眼看要揪扯著到了後台,就如兩隻猛虎一般,相搏著不能解開。
這時那鐵太歲卻登到一張桌子上,他揪下天花板上懸著一盞玻璃燈,掄起來向張雲傑砸去。只聽「嘩啦」一聲響,有幾個沒逃下樓的歌女又都驚啼亂叫起來。
玻璃燈並沒有打著宇文成都,衰一帆也躲開了。可是那燈碎了,裡面的蠟燭引著了那後台帘子,熊熊的火一起來,人聲更亂。「著火了啦!」
沒逃下樓去的人都驚慌亂嚷,向樓梯下去滾。姓萬的、姓陶的和茶房們趕緊取水撲火。
宇文成都和衰一帆也互相撒下了手,顧不得再打了,也都慌忙幫助救火。
火倒是沒燒起來,一霎時就撲滅了。可是滿樓上冒著濃煙,那惹了禍的鐵太歲卻又趁著煙起,他抽出袁一帆的寶劍向張雲傑的后心就刺。
不想宇文成都早有防備,一閃身就躲開了劍,反抄住了鐵太歲的腕子,用力奪到手中,緊接著一腳將鐵太歲踢倒,寶劍隨之落下。
這時又有人驚叫道:「殺了人嘍!」宇文成都踢倒了鐵太歲之後,自己卻拾劍沖開了滾滾濃煙跑下樓去。
樓下的人也很亂,宇文成都就說:「不要緊了!火已撲滅了!」他趁亂走出這座歌樓,急匆匆地就走回到店房中,櫃房裡恰巧無人。
宇文成都就將寶劍藏在床褥下,他見桌上的酒壺還沒撤下去,便抖開衣襟,展開袖頭,一人慢慢地斟酒喝著。
一扭頭,又看見了牆上的聯語:「萬兩黃金容易得,一個知心最難求。」
他微笑著想,剛才雖然惹了一場閑氣,可是見識了名俠袁一帆的武藝,也不過如此。又得了這一口寶劍,好了!明天可以到太行山找紅蠍子去了。
看看她那兩個徒弟之中,是否有我的一個知心。這時,他倒不似剛才那樣煩悶。
喝過了一盅酒,那店掌柜和他表親才從外面回來。一進屋來就說:「夏侯大爺,您沒看見剛才太平茶社著火?那場火,幸虧撲得快,要不然還得像三年前似的,燒了多半條街!」
宇文成都故意問說:「為什麼著的火?」
店掌柜說:「太平茶社新近由省里招來一群唱書的娘兒們,台柱子是叫小玲寶,是個迷人精,招得一些色大爺們天天去。
我就看著要出事,果不其然!今天恰巧有袁三爺帶著朋友到那裡。
袁三爺是河南省有名的好漢,這次是被本地的衙門和鏢行特請來捉紅蠍子的。那位爺武藝雖高,可就是有點兒好色。剛才在那茶樓上大概就是為了小玲寶,有個年輕小夥子跟他吃了醋,打起來了。把燈撞砸了就引起了火;現在火倒是滅了,可是聽說又有人受了傷,官人都去啦!現在鬧的滿街的人,夏侯大爺您不去看看熱鬧嗎?」
宇文成都卻微笑說:「我不去看,那有什麼可看的呢?」說畢仍然飲酒。
這時院中也議論紛紛,那高掌柜卻叼著他那桿旱煙袋,搖頭說:「不行!娘兒們就是禍水!動凶起火多半有為娘兒們。書上說的多少英雄,是受了娘兒們的害!……這年頭兒陰氣太盛,紅蠍子就夠凶的了,他們偏偏又弄來個小玲寶,幾乎燒了半條街!」
這間櫃房裡,店掌柜和他那個表親又談說袁一帆之事。
原來,官方和鏢行對於紅蠍子那一群強盜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惟有仰仗著那袁一帆了。
大概袁一帆兩三日內便要帶著幫手去往太行山捉拿紅蠍子。
宇文成都又暗自思想,心說:現在我又是不急於回家,為什麼不往太行山走走。
倘若紅蠍子那兩個徒弟之中,真有一個年輕貌美的我可以救她出來,將她的盜性改了,就教她作我的妻子了。因此決定明天就離開這裡。
到了約莫三更天的時候,店中的旅客大半已睡去了,店掌柜也就回他的家裡去了。原來店掌柜是新婚,所以天天晚上要回家。
櫃房裡把燈熄了,宇文成都就和那高掌柜分躺在兩張床上談閑話,宇文成都就把由此往太行山的途徑全都套了出來,過了三更,那高掌柜就呼嚕呼嚕的打著鼾聲睡去了。
宇文成都卻沒睡著,他等待那高掌柜睡熟了之後,他才慢慢地起來。
悄悄地把褥下壓著的寶劍拿出來;用衣裳裹起,然後包在包裹里,他就才貼貼實實地睡去。
到了次日,白日宇文成都一天也沒有出店房。就聽別人談說,昨天太平茶社受傷的那鐵太歲的傷勢很重,袁一帆現在極為忿怒,要鬥鬥昨日與他交手未決勝負的少年。又聽說衙門的人要搜查店房,張雲傑只是暗笑,可是這一天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
到傍晚時,宇文成都趁著掌柜出屋忙亂著招待客人之時,他就叫了一個夥計將他的馬匹備上。付清了店賬,他就出門上馬,直出南門。
這時城門還未關,守城的官也沒有注意他,更未遇見袁一帆那些人。他出了城,轉往北去,就辨明了往太行山去的方向,順路揮鞭走去。
馬行得很快,可是走了不到三十里,已晚霞俱散,夜色漸深。他仍然往西北走,又走了二十餘里,便望見眼前有燈火朦朧的一座小鎮。
宇文成都就心想:且在這裡歇宿一晚吧,明天清晨我再赴太行山。
馬來到臨近,張雲傑就見這座市鎮太小了,只有稀稀的三五家鋪戶。
其中大概只有一兩家店房,宇文成都就到一家店門前下了馬。
一看,就見一間大屋子,屋裡放著兩輛大車,還有十幾個人,宇文成都還沒開口,就聽這三人問說:「幹麼的?是住店的嗎?沒有地方了,都住滿啦!」
宇文成都很為詫異,因為這說話的人並不像店家,卻是個穿著一身黑衣裳,身體雄壯,跟兩三個人圍在炕上談天的客人。
宇文成都藉著這大屋子的燈光向裡面去望,就見裡邊似乎還有個小院落,大概還有單間。
宇文成都就問說:「店家在那裡?你們後院不是還有單間嗎?跟客人商量商量,勻出點地方來叫我歇一晚好不好?多花幾個錢都不要緊。」
他說出了這話,旁邊一個頭上蒙著手巾的店家卻用眼瞄著那幾個客人,彷彿他自己倒作不了主。
那個一身黑的客人卻向宇文成都瞪了一跟,怒聲罵說:「娘的皮!還啰嗦什麼?店給老子包下了,你拿出元寶來老子也不叫你住,滾你娘的蛋!……」
宇文成都也厲聲問說:「你為什麼開口就罵人?」那漢子握著拳頭要奔過來,說:「罵的就是你!你小子找打,不想活到明天了?」
另外卻有一個客人把這人攔住,他們三個人之間彼此使了個跟色。
然後這瘦一點的客人臉上露出一種假笑,就擺手給勸解說:「別打!別打!都是出門在外的人,總好通融!」
他就向那店家說:「把這位客人請進來吧!」店家出了店門,宇文成都就說:「我這裡還有一匹馬,你給牽進去吧!」
店家把宇文成都一推,低聲說:「走!走!快離開這兒吧!」
宇文成都不禁吃了一驚,心中立時明白了。現在地方不靖,這裡又荒僻,說不定這店房是被賊人盤據了。
這倒真湊巧,如果紅蠍子也在這裡,我可以不必費事往太行山去了。
於是便不聽店家的話,由馬上摘下自己那口長長的包裹就直走到店裡,回首高聲說:「店家,把我的馬匹牽進來吧!」
宇文成都一進來,這大屋裡的十幾個人都直著眼看著他。
那個瘦臉的人騰出個地方說:「請這邊來!」又指著剛才罵宇文成都的那漢子,說:「這是我的兄弟,他說話鹵莽,對不起!其實出門在外的人,應當彼此通融。天又這麼晚了,這地方只有一家店,能看你老哥摸著黑兒再往別處去么?請坐!這酒還熱,喝一盅!」
宇文成都笑著抱拳,坐在這個人的身畔,把包裹就放在膝上。隨就問這瘦臉的人說:「貴姓?」
這人說:「姓朱。」又指指旁邊那漢子說:「這是我兄弟朱二,我名朱大,今天這店裡全都是我們的夥計,裡邊單間還有我們的家眷。我們是販皮貨的,在省里作完了買賣,現在要回山西去。」
宇文成都點了點頭,見他們這幾個人里,沒有一個像作買賣的,旁邊的包裹行李倒是不少。此時那朱二又瞪著眼睛問說:「你是幹什麼的?」
宇文成都卻微笑著說:「什麼也不幹,不過是在江湖間走走。」
朱二臉上露出驚異之色,問說:「那你靠著什麼吃飯呢?」
宇文成都仍然微笑,說:「到處有朋友,就到處餓不著。」
旁邊的人一聽他這話就都趕過來圍著他,有個人還跟他說了幾句黑話。張雲傑卻搖頭笑道:「朋友,我聽不懂你的口音。」
那朱大使眼色叫眾人都躲開,他就拍了宇文成都的肩膀一下說:「朋友!我們明白啦!這麼晚你來到這裡投店,我就瞧出你必是跟著我們來的。咱們是一家人都是作一行兒買賣的,有話更好說了。」
這時那店家已把宇文成都的馬匹牽進來,朱大就說:「你在這兒住一宵,茶飯店錢由我們哥兒幾個算,還準保叫你人馬平安。
咱們交這一回朋友,可是你得通出姓名,以後見面也好打招呼。」
宇文成都一聽,這伙賊竟公然說明了,並且已認為自己也是綠林中人。隨就笑了笑說:「好了,細話咱們也不必說了,我謝謝諸位,兄弟叫夏侯無忌。」
朱大聽了一怔,歪著頭細細想了想。這時卻也不瞪眼了,他斟了滿滿的一盅酒,交到宇文成都的手裡,說:「喂!朋友,你喝!」
宇文成都接過酒來,一飲而盡,便不向眾賊們再多問話。這伙賊卻都以驚疑的眼光來看他,好像有點恨,可又有點怕。
此時已有人進到後院去了,看此情形,這伙賊雖未必就是紅蠍子的手下,可是在這附近一定有些威名。不然這裡的店家不可能像一隻老鼠似的,貼伏著,聽他們這個指揮,那個呵斥。
這裡除宇文成都之外,沒有一個外人,也許是早先有別的旅客已被他們攆走或害死了。看他們在此橫行無忌,一點也不怕的樣子,又可見這鎮上就是有幾個官人也是勢極孤單,不敢來抄他們。
他們的行李都很充實,分明是他們才從遠地方劫了不少的財物,走到這裡都睏乏了,所以才將這店房盤踞住歇宿一晚,明天好回山。
宇文成都心裡就想:既然遇到了這夥人,我就得看個水落石出。不過我可得強打著精神,不能睡覺,否則他們趁我睡熟時將我害死了。
此時忽見由後邊進來一人,這人的身材很高;可是面色蒼白,穿著一身藍緞衣褲,系著紫紅色的帶子。
來到了宇文成都的臨近,就問說:「你是幹什麼的?」
宇文成都轉過頭,仰起臉來,從容地答覆說:「我也是在江湖上瞎混的,剛才我已跟那幾位全說明白了……」說到這裡,他忽然覺出這人的神色有異,這人一隻手已悄悄伸到小夾襖的下衣襟里,那宇文成都就騰地掄臂一拳。
「砰」的一聲,就把那人打得往後一仰身。
宇文成都跳下炕來,雙手將那人按倒,那人還掙扎著,有兩人過來要按張雲傑,都被張雲傑用腳向後踢倒。
宇文成都就從那人的衣服里抽出一隻雪亮的匕首,他持著匕首冷笑道:「好朋友,你竟想暗算我?」這時那朱大、朱二已將那長包裹打開,朱二拿著那口寶劍跳下炕來向宇文成都就斫。
宇文成都卻手疾眼快,挺身而起,「吧」的一下就奪過了寶劍,同時腳下一絆,就把朱二絆倒,『咕咚」一聲摔到那火的身上。
此時屋中的群盜一起慌亂,宇文成都卻笑道:「不要慌,咱們打架歸打架,朋友還是朋友!」
宇文成都這幾下身手,就把十幾個賊人全都震住了。那朱大高站在炕上,連連擺手說:「別打了!別打了!一家人,又是新朋友,何必傷和氣呢!」
那朱二和那穿藍緞衣褲的人全都趴坐起來,吁吁喘氣。張雲傑卻神色不變,一手拿著匕首,一手執著寶劍,微微冷笑,說:「今天我來找你們就是為跟你交交朋友,不想他們不懂……」
說到這裡他忽覺不對,趕吸一閃身。卻聽「崩」的一聲,一支袖箭釘在他身旁的牆上;離著他的身子不過三四寸。這時群賊都肅然無聲,宇文成都揚目一看,卻見那通後院的門旁,燈光所照不到的地方,站著一個很窈窕的人。
這人漸漸往近走來,燈光也漸漸照到了她的全身。
宇文成都一看,這卻是個婦人,年紀好像也就在二十四五,長的頗有姿色,並且清秀凜然,穿著一身緊身的綢青小褲襖,袖子很短,露出來兩隻白銀鐲子;頭上雲鬢整齊,戴著白銀的首飾、白銀的耳墜;手中並沒拿兵刃,只拿個小竹筒。
輕移蓮步來到相距宇文成都三步之遠的地方,她就站住了,用一雙很兇毒眼光盯著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微微一笑,說:「真巧!我本想到太行山去找紅蠍子,沒想一來到了這裡就……」說到這裡他又用寶劍掃落了對方發來的一支袖箭,他神色不變,又笑著,說:「真美貌!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袁一帆也想娶個小老婆!」
對面的婦人「颼颼」又打來幾袖箭,全都被宇文成都給掃落。宇文成都反把寶劍向婦人一扔,婦人就接住了劍柄,宇文成都就手持著匕首,又笑著說:「你那袖箭沒用,不如給你寶劍,愛比武,我就用這口短刀迎你!」
對面婦人手中有了劍,她卻倒退一步,輕聲但很急促地問道:「你是誰?」
宇文成都說:「我向你手下的人已通過名姓了。我叫夏侯無忌。該問你呢?」
對面的婦人又問道:「你跟袁一帆相識嗎?」
宇文成都卻搖頭,說:「他是我的手下敗將。」那婦人的顏面卻漸慚緩和,把眼光從宇文成都的頭上直到腳下掠了一番。
宇文成都被這婦人眼光一掃,他倒不禁臉紅,便瞪著眼說:「你是紅蠍子不是?快些!」
那婦人卻一聲不語,轉身進後院去了。這裡朱大卻過來說:「朋友,你不該叫出我們九奶奶的外號,她是無心殺你,要不然第一支袖箭你就吃不消。」
又說:「我們九奶奶是最正氣,你看我們九爺死了已有四年多,她至今還穿著素,你剛才不應該胡說!」
宇文成都微微冷笑,這時旁的賊人連被張雲傑所打的那兩個賊人,全都不敢再向他挑釁了。
朱大又說:「你們都認識認識,夏侯爺是咱們一家。」隨又拍拍宇文成都的肩膀,說:「夏侯爺,你把寶劍收起來吧!我進裡邊問問九奶奶去,她一定有話,說不定要請你幫忙,以後作我們的頭目。」
宇文成都微微笑了笑,收起寶劍來,把匕首還給那個穿藍緞衣裳的人。
那人原來名叫黃面狼,他也是紅蠍子的大頭目。當下他就也向宇文成都賠罪,並笑著說:「你要早說你不是袁一帆的一夥,我就不至於得罪你。我們所恨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袁一帆,一個是雲站峰。」
那朱二也敬著一盅酒來給宇文成都喝,也說:「剛才都是把名字鬧差了,你這個一飛跟那個一帆簡直分不清楚。」
宇文成都接過酒來,飲了半口,微笑著。這時朱大又從後院走出,滿臉嚴肅地走過來,低聲向宇文成都說:「我們九奶奶請你!」
宇文成都點點頭,就將寶劍放在炕上,酒盅交給那朱二,他昂然隨著朱大往後院去。這後院也十分狹小,拴著三匹馬,就把地方都佔滿了。有兩間小屋,窗戶都傾斜了,窗紙也破爛不堪,被風吹得「唰啦唰啦」地亂響。
一間屋裡燈光不明,另一間的窗上卻燈光很亮,並印著屋裡的紅蠍子的俊俏的側面。
宇文成都不禁微笑,朱大上前把屋門拉開,隨手又把屋門閉上,他卻沒進來。這屋中只有一鋪土炕、一張破桌,燈就放在桌上,紅蠍子是在燈旁俏立。
她素裝玉膚,風致嫣然,真如一樹梅花。紅蠍子見宇文成都進屋,她只微轉臉看了看,隨後又把臉去對著牆角,她就輕聲說:「現在你要跟我實說,你到底是作什麼的?」
宇文成都微笑了笑,說:「你就放心我吧!我絕不是官方的人,我也不是袁一帆派來的。來此決不是想要和你們作對。」
紅蠍子又說:「我不信你忽然來此,是沒有貪圖的!」
宇文成都又笑了,說:「說起我的貪圖,也不算大。我就是聽江湖人傳說紅蠍子之名,鬧得附近幾個縣,客商全都斷絕了。
這倒不足為異。最使我高興的是,我聽說紅蠍子跟她那兩女徒弟全都美貌絕倫。有人說長得跟天仙一般,我這才想來看看。本來到太行山去找你們,不料走到這裡就遇見了。果然名不虛傳,紅蠍子你真是一個標緻的人物!」
紅蠍子轉過臉來,她的臉上像鋪著一層秋霜,瞪著眼睛說:「你可不準無禮!我是孀居。」
宇文成都拱手笑道:「這倒是我的錯了!我原來不知綠林中還有守節的寡婦,賊窠里還有貞節牌坊……」
紅蠍子瞪眼說:「誰是賊?」
宇文成都笑道:「我們全是賊!我是個男賊,你是個女賊。現在,你這位女賊我是瞻仰了;可是你手下的那兩個小女賊我還沒見著,只要看一看她們,我就走!」
紅蠍子冷冷地說:「她們沒在這兒。」說畢話,咬著嘴唇,低著臉,像是很生氣,但又像在想什麼。
宇文成都又笑了笑,就說:「既然你那兩位高徒全都沒在這裡,想她們必在太行山上。你們幾時回山,我也想同你們前去。
只要叫我見一見她們,認識認識她們就是,我決不管你們打家劫舍的事,也不想在你們山上招女婿。好了,你放心吧!你是位節婦烈女,我不便在你屋中多待,我要往前面去了。」
說畢,宇文成都轉身就要出屋,紅蠍子卻一手揪住了他的胳臂。
宇文成都還以為她又要動武,便轉身握拳,蓄勁以待。卻不料紅蠍子並沒怎樣橫暴,她只是眼睛盯著宇文成都的臉,那兩隻毒辣的眼光就漸漸變為溫柔,那秋霜一般的臉色,也漸漸泛起了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