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指點（中）
曲慧直是能夠輕易被說動的人嗎？曲曉飛是他親兒子，自己個兒老爸的脾氣性格他都摸得透透的，從曲慧直出獄，到現在也不少時日了，曲曉飛想過的法子不比曲慧直吃過的鹽少，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曲曉飛費盡心機，曲慧直還是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賭博賭博，比起走出來重新做回那個意氣風發的曲導演，他現在更想逃避那段無法面對的過去。
如果沒有當年情深，是不是也就不會有現在悲傷欲絕？
曲曉飛不知道答案，蕭涼景不知道答案，高禁不知道答案，就連曾經的曲慧直都不知道，如果當初自己的老婆沒有在那個時候離開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夠一如以往，深情以待，一直到老到死。
但是所有的假設都沒有意義，她死了，而且是為自己而死的，一個男人的尊嚴和所有的大男子主義都在這個時候被打破，她永遠成為自己最深愛的那個女人，甚至不惜殺掉一個人也要為她報仇，不惜幾次自殺也要想去陪著她。
曲慧直現如今萬分確定，即使她沒有離開，自己依舊將愛她，因為，這個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女人，已經是自己生命中無法分割的一部分，與自己的靈魂結合在一起，一旦被剝離，自己必將痛苦一生。
他無法原諒那個為了一己私慾害死自己深愛女人的年輕姑娘，更無法原諒處理不好那些事情，將自己的老婆至於險境最終死去的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大家都在同情自己的頹廢，拚命想要把自己拉回來，但是又有誰能夠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原諒自己，不可能再讓自己成為那個當初那樣子「招蜂引蝶」的男人，甚至……再傷害到其他人……
蕭涼景親手挖的坑，曲慧直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
曲慧直把蕭涼景和高禁晾到一邊，自己離開了房間，等高禁和蕭涼景跟著曲慧直出去，一起去了一樓大廳，又看到曲慧直混跡在那些賭鬼的圈子裡面，面癱著一張臉沒有表情，下注賭博。
等兩個人沉默無言地坐到車上，始終也沒有人打破這份寂寞。
沒能夠勸成功，意味著他們沒有辦法對曲曉飛交代，以後可能會使電影無法開拍，總之，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撲面而來了。
蕭涼景抱著幾大包食物，看著那個被自己咬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喃喃地說：「我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他明明就很想拍電影啊，為什麼呢……」
還是太年輕啊。
高禁側過身，把那些礙事的食物放到後座上，然後看著副駕駛座位上的蕭涼景說：「涼景，你聽說過很多相愛的情侶，因為父母反對或者家裡沒有錢等等各種各樣的原因分手吧，就像《可以實現願望的貓》里，兩個在一起二十幾年的好朋友，也會因為彼此之間的利益衝突而反目成仇，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那麼簡單，不是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尤其是像曲老師，他經歷的事情註定他想的事情總會比別人多，多很多……」
他仔細地看著蕭涼景，捧起她的臉，認真地說道：「涼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但是他花了十幾年都沒有想明白的事情，都沒有走出來，我們不可能一下子就勸服他的，這不是失敗，只是我們還需要做得更多。」
蕭涼景順著高禁的目光點點頭。
高禁笑道：「我們回去吧，明天找個時間再過來，一會兒我送你回家，下午我去演藝公司定一下群演……涼景，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會成功的，無論如何，這部電影都會開拍，而且我一定會讓這部電影成功的。」
蕭涼景低著頭，讓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過了很久，她才悶悶地說，「恩。」
她相信高禁，只是不相信自己。
不相信自己能勸服曲慧直，不相信自己能夠幫助高禁拍出一部可以拿獎的好電影，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做一個好演員。
高禁把蕭涼景送回家之後，再三確認不需要叫季鳶或者景倏然過來照顧她，蕭涼景的情緒低沉，他能夠看出來，但是現在時間緊迫，容不得他把過多的時間放在蕭涼景身上。過去他一直護著蕭涼景，以至於蕭涼景在這個圈子裡這麼多年還單純得很，有點一眼就能讓人看穿的小心機。
可是……自己不能總是護著她啊，想要讓她更加萬人矚目，想要讓她站在更加光輝燦爛的地方，想要讓她實現更大的夢想，早晚有一天，她要成為獨當一面，即使沒有了自己但是仍然能夠絢爛奪目的人。
高禁上了車，往演藝公司的方向開去。得給蕭涼景一點自己思考的時候，她相信她早晚會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應該做什麼。曲慧直的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以後的路不知道還會遇到些什麼，比這更艱難百倍的都多得是，她總會自己學著解決的。
送高禁離開之後，蕭涼景撐著拐杖回到自己的練功室，然後把拐杖放到門口，這才踢掉拖鞋走了進去。
她家是老房子，但是早年的房子，沒有那麼大的公攤面積，一百二十個平方三室的結構，實際面積很大，祖父和祖母平時只住一個主卧，她住在次卧，單獨隔出了個小書房，剩下的一間兩位老人家改成了自己的練功室——不過那時候是專門改造來給蕭涼景練習音樂的，所以牆壁之類都做了特別的加厚。
到了現在她更習慣在公司專門的音樂室練習，家裡這個小小的練習室被她改造成看碟片之類的地方用做休閑用途了，她加了羊毛地毯，直接坐在這裡也不會不舒服。
蕭涼景踩著地毯，扶著牆壁慢慢地往前走著。她的腿復健工作做得很不錯，現在即使不用拐杖，也可以扶著別的地方慢慢走動，只是暫時還不能長時間站立或者大幅度動作。她慢慢走到大屏幕前面，找出了一張老碟子，放到了影碟機里。
然後她又慢慢地走到窗戶邊，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下來，把房間的門關上，整間屋子登時變得黯淡無光，只有大屏幕上閃爍著幽幽光芒。
這是曲慧直多年前拍攝的一部電影，到現在大約得有十三四年了，她手頭的碟片還是重新刻錄過的，但是放映的效果仍然有限，畢竟時間太過於久遠了些。蕭涼景不遠不近地坐在地毯上抱著腿，仰著頭看著大屏幕上的故事。
曲慧直的電影和女神的電影是完全的兩種風格，大約男人和女人真的在思維上就有著天然的差異。曲慧直的刻畫是寫實的，接地氣的，而女神的刻畫是精緻的，美麗的。她無法評價哪一種類型更好，但是兩個人自己拍攝的電影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她記得曲慧直剛看她第一段表演的時候，沒有說她演得不好，也沒有像第二段表演之後批評她的各種細節，而是說——「你別那麼使勁兒想演出唐麗娜的樣子行嗎？演戲這東西不是演出來的。」
演戲不是演出來的？
那是怎麼來的？
她不懂。
她仔細揣摩著一個被最信任親愛的閨蜜背叛的年輕姑娘應該會有什麼樣的表現，然後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表現出來，她得到了曲慧直的誇讚和欣賞，可是她贏得不了曲慧直對她的認可。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曲慧直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展現出那種足夠吸引他的力量，所以才不願意離開，不願意重新開始拍電影。一個導演最大的驕傲就是拍出完美的作品，曲慧直是因為自己還不能夠詮釋他心目中的完美才……
可是自己到底差在了哪兒呢？
曲慧直也好，女神也好，都說過自己有天賦，有靈氣，可是為什麼自己捉摸了很久角色的心理狀態，然後拚命表現出來的東西，總是讓人不盡如人意，自己還沒有抓住的那個地方到底是什麼？
《演員》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小地方出來的少年剛子，為了能吃到免費的盒飯而成為一個龍套演員，在片場一待就是三年，他盡職盡責地扮演死屍，扮演路人甲，扮演士兵乙，直到慢慢有機會扮演說了幾句話的男N號……但是他始終沒能掙到實現自己願望的錢——他要掙到十萬，花五萬塊蓋一棟小樓，花一萬置辦傢具，再花兩萬娶到自己喜歡的姑娘玉芬，剩下的兩萬他要和玉芬做個小生意。
但是他到底沒能實現自己的願望，玉芬嫁給了********的兒子，離開了鎮子到了縣城，她給剛子捎了一封信，說自己嫁人了，讓他別等自己了，別在片場受苦了，回家娶媳婦兒……那時候的剛子已經掙夠了十萬準備回家，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巧因為扮演電影里男三號身邊的保侍衛人受傷了，剛子在男三號身邊跑過很久龍套，男三號就順勢推薦了一把……
電影中的侍衛出場只有寥寥一分半鐘，他心愛的姑娘在家鄉嫁人了，自己保護的主人也就是男三號遇到危險的時候，侍衛悲從中來，為男三號擋箭而死。
簡直是人生的寫照。
剛子的演繹堪稱完美——一個保鏢護衛誓死守護主人的忠誠，愛人離去的悲哀，死亡到來時候的無奈與懊惱……多年後已經功成名就，成為影帝的翟玉剛說：「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演員。」
故事結束。
蕭涼景把頭埋到雙腿里，她哭了，哭得很慘，她一直知道曲慧直是好導演，但是兩相比較他才知道，好導演成就了好演員，好演員又何嘗不是成就了好導演呢？這個飾演剛子的演員本來就不是演員，而真的只是個農村的小夥子，他喜歡的姑娘也真的是嫁給了別人，只是不是********的兒子，而是村長的兒子。那個男演員拍完電影之後也沒有繼續當演員，而是自己做買賣去了。
多年後同樣功成名就，那個演員已經是過億家產，曲慧直入獄之後，有記者採訪過他，他只說曲慧直是個好導演，是個好人，其他一概未提。
各自已經開始了全新的生活，而人生畢竟不是電影。
蕭涼景抬頭看看大屏幕上的剛子，想起曲慧直的話——「你別那麼使勁兒想演出唐麗娜的樣子行嗎？演戲這東西不是演出來的。」
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但是好像又差了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