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人之才五州之地
白髮老頭並未食言,帶著小男孩去漁陽最大的酒樓幽雲樓大魚大肉了一頓。
幽雲樓的掌柜姓佟,為人和善,聽說是皇城開封來的,身後有大人物,就連開張當日漁陽城平素只愛文獻不愛酒宴的清風縣令也都提了個小紅包過來賀彩,所以平素也沒人敢來招惹。
起先幽雲樓掌柜見到站在鍍金招牌下的二人,給酒樓僕人使了眼色。二位身材壯碩的奴僕便蠻橫的立在一老一小二人跟前。這也不能怪掌柜的,這一老一少衣著襤褸不算,體態瘦弱到恍如一陣風便能吹走似的,就連雙草鞋都買不起,赤腳踩地,一身泥灰像是在哪打過滾一般。
小男孩有些怯弱,縮在了老頭背後,腳趾像卧蠶般蜷緊,似乎是有些擔心,他朝老頭唯諾說道:「爺爺,要不咱們還是去釣魚吧。」
白髮老頭朝小男孩和藹一笑,從袖裡掏出枚古樸的黑色腰牌,丟給了廳內正在櫃檯上算賬的掌柜。掌柜先是有些疑惑,隨即定眼一看,思慮一下,忙不迭從櫃檯出來,恭下身子,低頭哈腰一臉笑容說道:「客官裡面請。」
上樓的時候,老頭像幼兒一般朝小男孩做了個得意欠揍的表情。小男孩做了個鬼臉回應,之後便四下打量,他從來沒進過酒樓,就連漁陽最小最小的那家都沒進去過,只是遠遠觀望,並不敢靠近。他細細打量樓梯旁邊精雕細刻的古怪異獸,踩著祥雲,栩栩如生。到五樓時,見到門上的麒麟圖像,小男孩「啊」了一聲竟然躲閃開來。
佟掌柜推開門,房間內裝修古樸,並不似外面想象的富麗堂皇,一股子富家氣息。反而是古色古香,牆上還有各類印滿了閑章正章的書畫丹青,白髮老頭也不在意這個,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小男孩倒是周圍四處看看,看到用沉香木雕刻出來的活靈活現展翅欲飛的白澤雕像,開始還只是怯生生的伸出手來,眼看掌柜的沒有制止,這才摸了上去,一臉天真笑顏。
佟掌柜先吩咐身後小二準備好酒好菜,隨後恭敬將黑色腰牌放在桌上,冷汗涔涔說道:「大人此來有何吩咐?」
白髮老頭沒說話,擺擺手,示意掌柜下去。佟掌柜也不敢多言,彎著身子退了出去。讓在門外等候的小二將各類山珍美酒端了上去。小男孩見狀歡呼一聲,放下手上的白澤雕像,跑了過去,也不用白皙貴重的象牙筷,手忙腳亂的往嘴裡塞,就差爬上桌子了。
白髮老頭也不訓斥,拎了壺酒打開窗,負手而立,映入眼帘的是一湖秋色,天高氣爽,老頭面容雖是老邁,卻橫生一股飄然欲仙的不俗氣質。
等到小男孩吃飽之後,白髮老者也不挑剔,就著殘羹冷炙隨便吃了下,就此下樓,至於那個能在北齊呼風喚雨萬人之上的腰牌,被白髮老者揮揮袖袍從窗戶扔了出去。
這黑木牌子是他用一紙文言從一文士手裡換來的,一副天下評換一桌山珍。說不清是誰虧誰賺。
……
小男孩與白髮老頭就住在城南外的土地廟,原本安寧之時還想著燒香拜佛以求全家福祿如山,等到亂世,自家都顧不上了,那裡還能顧的上天上的仙人。很多的仙家道廟也是就此荒廢下來,成了乞丐流民的落難場所。
小男孩飽餐一頓,顯然心情很好,用稻草和木棍綁成心裡的香火樣,對著歪七扭八的土地像恭恭敬敬拜了幾拜。
白髮老者瞧著小男孩的樣子,笑眯眯逗著他說道:「沒吹牛皮吧。」
小男孩拜完之後心滿意足坐到白髮老者旁邊,看著天上的星星,點頭嗯了一下,乖巧聽話。
老人也收斂起笑顏,陪他坐了下去,自顧自地的說道:「看到天上那片星星了嗎?等最後那幾顆之間都填滿了,這天下就太平了啊!」
小男孩眨眼問道:「爺爺,那是不是那一會就不會打仗了?」老人笑著點點頭。
小男孩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輕聲問道:「爺爺,我以前聽人說,是不是天下死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
老人也是理解他的想法,嘆息著嗯一聲。
小男孩苦著臉,扯了扯老人的袖袍。「爺爺你不是說你是神仙么?能不能將旁邊的星星都移到那裡面去。這樣不就能少死很多人了嗎?」
老人聞言卻是一怔,站起身子,眯著眼瞧著天上移了位的星宿。「老夫可不行,當年有一個人卻是可以,可惜了啊!他已經死了。」
小男孩有些疑惑:「爺爺你不是神仙么?你都不行,這天下還有誰能辦到?」
老人笑著搖搖頭,不急不緩說道:「他呀,可比神仙厲害多嘍,當年連老夫雖然有些怨由,卻也是不得不服他。」
小男孩想了許久,不服氣的說道:「他有天下評上的謝軍師厲害么?」
老人哈哈大笑。「呵,當初他臨死的時候,還在城外叫囂,讓謝長亭過來給他脫靴。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小男孩想起了一個名字,眼神發光。「爺爺,是那次咱們偷偷躲在旁邊聽說書的人說的徐,徐暄么?聽說天下評說他是五州之才誒。」隨後眼眸低迷的看著星空,喃喃說道:「可惜他死了。不然是不是我爹我娘都不會死?」繼而似乎又是想到什麼,有些忿怒。「爺爺,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那麼厲害的人怎麼就死了呢?」
老人一愣,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陳錚的聖旨才走到一半,徐暄便於帳中自刎而亡。要說是朝堂人逼的?起始也是源自於他天下評的推波助瀾。總不能跟他說,是我殺了徐暄,是我殺了你爹你娘吧。但要真的深思下來,他脫逃不了這責任,原本佝僂的背又沉下去少許,眼角的周圍又深了太多。
在十多年之前,天上星宿已有化龍之象,龍頭直對西夏的時候。而他卻是一時怨氣之爭,寫下了天下評,泄露天機,文中上卷九人,八人記其生平。唯有徐暄後面接的是評論,一人之才,堪治五州之地。中原九州,徐暄的才能分九中之五,而那時滅了西楚,接收敘州,景州之後的西夏,恰恰是五州之地,像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巧合。但無論怎樣,這件事瘋傳之後,西夏百姓是與有榮焉,但在廟堂之中卻是聞者色變,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間,天下人的目光幾乎聚集在一人之身,徐暄也是獨立在天下的潮頭。
而這之後,他竟然發現天上星宿悄然移位,原本已有化龍之象的金鱗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爾後數年,徐暄身死,這金鱗才又出現。不管其他散落各地的觀星方士知不知道,他是知道徐暄是以身死換作西夏氣運,引領星宿歸位。只不過再現的金鱗猶如困壑淺水,還差那麼點風雲的味道。
而這正是這件泄露天機的天下評,真論起來,比上李閑秋水淹金陵都要傷天害理的多,他也是知道此事之後,自己已無緣仙家境界。也正是那會,原本四五十年歲的面容一日如一年般衰老,直至今日將死之身的模樣。
白髮老人收回思緒,摸了摸他的頭,突然輕聲問道:「小娃娃,你想不想學仙家道法誒?」
小男孩像是被這句話勾起了性子,抹去先前的傷感,迫不及待點頭不止。
白髮老人將頭漸漸靠向小男孩,有些吃力的伸出手指,眯著眼,指向開始所說的星宿,輕聲說道:「諾,看到那顆沒有?」
小男孩順著老人的手指看去,待看到一顆明亮如寶石般的星宿之後,驚喜點點頭。
老人聲如枯槁,接著又說:「等老夫死後,只要將這顆星移到西南,天下就太平了。這樣,老夫這十多年做的孽也算還了一些了。」
小男孩不明就裡,一臉悲傷。
……
西蜀道官道上,繁星點綴,雖是深夜,依舊有一群人連夜快馬加鞭的趕路。
「於大人,前面便是南宛城驛站,咱們休息一下,明天再趕路吧」
「嗯,也好,吁……」
「吁……」
馬蹄聲逐漸降下。驛站里的驛丞聽到馬蹄聲早早就提了燈籠站在門外,見到身影之後,立馬迎上前去,接過其中一人遞過的文牒,就著燈籠看了一眼,確定無誤之後,走到眾人之間的青壯人士面前,卑躬屈膝輕聲說道:「於大人。」
青壯人士點點頭,嗯了一聲,然後吩咐說道:「給我們準備好房間,換上幾匹馬,明日一早我們便走。」
「於大人裡面請,房間剛才已經準備好了,都在二樓。」驛丞接過眾人手上的韁繩,轉過身子諛媚奉承說道:「只是不知道大人們等會需要酒水茶點么?」
「嗯?」為首的於大人轉過頭,不怒自威。
驛丞見狀連忙扇了自己一耳光,懊惱說道:「小,小人說錯話了,該打。小的這就去給大人們備馬,備馬。」
於大人一行人也不在理會,上樓各自找了間房間休息。
驛丞老老實實將馬前往後院馬廄,再不敢一廂情願多生事端,做妥了一切之後,也歸了房間安歇去了。
時間緩慢流逝,月落星沉之際,一背著包袱的蒙面黑衣人輕踩樹冠過來,身姿猶如狸貓一般輕巧,只見他借著樹冠猛然一躍,在空中唰的一聲,翻了個跟斗,落在驛站房頂,悄然無聲。
蒙面黑衣人先是悄聲掀開屋頂瓦片,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但沒找到,又將瓦片蓋回原處。接連幾次之後,黑衣人眼神一亮,從袖裡掏出絲線,逐漸放了下去,幾個呼吸間,一個包袱被釣了上來。
黑衣人解開自己身上的包袱,將二者一換,隨後又將偷梁換柱好的包袱一如剛才一般放了回去。
神不知鬼不覺做好一切之後,蒙面黑衣人轉身離開,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隱隱約約的蜀道之中。
遠處農舍的雞鳴聲交疊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