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夢見過百萬雄兵
平王府里,霍統領拿著卷金色絲綢,背面針針綉綉,細細一瞧,竟然是八爪金龍的樣子,祥雲旋繞其間。
霍統領在府內一廂房外面踟躇,神色不定,抬起手腕想敲門又收了回來,接連數次之後,房內這才傳出一朗亮的聲音,「進來吧。」
霍統領這才頓斂遲疑神色,推門進屋,屋內光線昏暗,陳設簡樸,一張低矮的几案,一張塌,幾近就是全部。
塌上一名男子,一身寬鬆白衫,再配上的臉上蒼白色,頭上黑白相間的凌亂髮絲,清瘦的樣子讓人很難相信他能穩健的走出幾步,然後倒下。只見這名男子從榻上緩緩下來,霍統領有些擔憂的伸手想扶。
男子斂足,一手半拳狀擱在嘴邊,止不住的咳嗽,一手制止了霍統領,等到喉嚨的瘙癢消停點了,這才走到几案邊上,緩身坐下,聲音喑啞說道:「怎麼了,平黯。」
本名霍平黯的王府統領,對著平王都敢橫刀,如今瞧見這個清瘦的男子,卻是發自內心的恭敬,躬身說道:「將軍,這是京里來的聖旨。」說完將聖旨遞了過去。
清瘦男子伸手接過,在几案上攤開,看了幾眼,隨口問道:「送聖旨的大人呢?」
霍平黯輕言說道:「於大人送了這聖旨又馬不停蹄去了衛城,說還有要事要辦。」
清瘦男子微弱的點點頭,隨後又是想到他前些日子的稟報,雖然他知道霍平黯不是個無的放矢的性子,咳嗽幾聲后,還是問道:「對了平黯,上次你說有個擅闖王府的人背的是春秋劍匣,有沒有看錯的可能?」
霍平黯回憶一下,決然搖頭說道:「某當年在徐將軍手下當過差衛,有幸見過幾次,尤為深刻,斷然錯不了。」
清瘦男子點點頭,似乎也是才想起來,哦了一聲,哈哈大笑,隨後又是好一陣的咳嗽,咳嗽漸消之後,笑著說道:「身子差了,連記性都不好了,差點忘了,當初你也是徐將軍手下的人。」說完之後,自顧自地強起身子,一副燈未滅,油已盡的樣子,自嘲一笑,說道:「徐將軍厲害啊,當年跟著將軍殺北滅南的,那口酒才是醉人。
就是可惜了,後來將軍隻身一人去了燕城,沒帶著我們殺遼金蠻子,你小子也是那會留在的涼州北騎吧。」
霍平黯雖然知道這事跟先前談的沒有半分聯繫,但是也是滿臉回憶神色,戎馬生涯到最後,撒了熱血,也就剩下幾分回憶了。點了點頭,尤其是這位死戰雁北最後從土裡爬出來的將軍,最可惜也是最可笑的是,這位歷下汗馬功勞的朝中勛貴,再也上不了檯面。
因為雁北兵敗,西夏要的是百分百戰死在雁北的悍卒,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下一個死戰無一存活的血戰豐碑,明面上活一個都不能,只是就此,他段崖晉就算是活著,也算是死了,死在那場戰役當中。
無論是段崖晉,還是老許,還是像老許段崖晉這般苟且下來的人。對於這些人,霍平黯只有敬佩。
清瘦男子看了眼霍平黯的臉色,微微點頭,臉上帶著緬懷神色說道:「將軍匹馬一人去了燕城,沒有帶一兵一卒,就能帶著那群軟漢讓北齊站在臨北江邊不敢輕舉妄動。這才朝中千丈松。
你用不著愧疚,北騎是西夏的精銳,攻城堅守用不著,真正論起來,要愧疚的是我們這群人,自詡是踩著陸戰第一大戟士的腦袋登城門的行伍悍卒,反而最後丟了雁北,失了國門,顏面盡失就算了,給北字軍抹了黑,也給徐將軍抹了黑。」
霍平黯咬唇不語,說起來當年他心底對於那個背劍匣的將軍或多或少有些埋怨,畢竟軍中調遣事情關乎重大,尤其是那個階層的人,如果自己沒有意向,怎麼都是走不動的,而徐暄背棄雁北去了燕城,在他們這些人眼裡,也就算是背棄了當年那群一起刀里劍里殺出來的漢子。只是他沒敢說,尤其是在這人的面前。
名為段崖晉的清瘦男子悄悄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們這群人,翹起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拉什麼屎,臭不可聞。不過罷了,罷了,都這麼多年了,也就跟你們說道一下。
你們都道將軍去燕城是背棄北字軍,卻孰不知當年徐將軍如果繼續留在雁北與遼金蠻子對峙,且不論北齊能不能入燕城,結果到了最後,徐將軍都會有個擁兵自重的名頭,用將軍的話來說,這是個死局。唯一的區別在於將軍麾下能活多少人。
將軍若是去了燕城,就不同了,只要能守住雁北,不,只要守到秋末,等入了冬,那些遼金蠻子自然就退兵了。徐將軍可能就死不了。」
段崖晉低了下眸子,輕嘆道:「說到底,還是我們對不住將軍。」
霍平黯沉默不語,怎麼也是西夏廟堂的人,這些見不得光的官場伎倆也是多多少少的知道一些。
段崖晉突然想到剛才霍平黯說見過徐將軍,心思一動,問道:「平黯,先前你說你見過徐將軍?」
霍平黯點了點頭,不知何意。
段崖晉有些激動,然後又咳嗽了起來,平復心情之後,接連問道:「那日從府中脫逃的年輕人,姓甚名誰?」
霍平黯知道段崖晉的意思,有些不可置信,喃喃說道:「段將軍,某這些年下來,光守著這王府了,幫著那人做了幾件荒唐事。當夜,對於那人的相貌著實沒有放在心上,聽著聲音,年紀應該不大,而且有些涼州的道道。」說完又是輕聲說了句秘辛,「將軍你也知道,當時徐將軍身死,佩劍不翼而飛,軍中有令,若是有人膽敢配春秋劍匣,死活不論。王府里屬下走不開,這事屬下擅自做主已經稟告聖上了。」
段崖晉自然也是知道這事,點了點頭,笑了笑,「嗯,理應如此,你就等著京里的消息吧,不過想來這事確實也是荒唐了點,我也是異想天開了,不靠譜,不過這人能從你手上脫逃,也是有點本事。」
行伍的人少說也都有些個不甘示弱的斗勇性子,實誠說道:「嗯,劍法有些詭異,有些江湖人的味道,若不是在王府,屬下有些掣肘,加上那小子剛好破了障,入了六品,不然也活不了。」
段崖晉轉過身子,回到几案上坐下,一手覆在這聖旨上,像是放下了什麼事情,長吁一口氣。
霍平黯也是見過這聖旨,知道這裡面的內容,悲愴的感覺油然而生,他不蠢,否則也做不到北騎統領的這樣的位置上,誰見過投石問路最後還在乎石子的,但既然入了行伍,北字軍中就沒有個不聽軍令的軟蛋。
屋子裡光線還是很暗,霍平黯瞧不清面前清瘦男子的面容,他垂下眸子,有些悲傷的喊了句:「將軍。」也就僅僅是一句將軍,便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段崖晉擺擺手,聲音喑啞說道:「夠了啊,事到如今北騎還有人認我這個將軍。」隨後反而是開解起這個局外人,聲音溫和直白說道:「西夏養兵數十載,用在一時,段某人沒死在沙場,已經沒臉去見那群兄弟了,好不容易來個遮羞布,是個好理由啊。」
霍平黯正欲開口,聽到段崖晉閉上眸子說道:「你且退下吧,等大雪停時,再來叫某。」
霍平黯無奈嘆了口氣,思慮一會,叮的一聲拔出腰間長刀,雙手拖著輕輕放在地上,深深看了眼這位已經不是西夏北字軍將軍卻還行著軍伍的清瘦人,私自行了個北騎里最為崇敬的軍禮,恭順退下。
霍平黯退出之後,光線透過窗柩,滲透在屋子裡,能很明顯看到飄蕩在空氣中的灰塵。
段崖晉看了眼地上明晃晃的刀身,這是當初他留給這個北騎統領的,如今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他側過身子拿了過來,刀身清亮,顯現著他的眉眼。
他又想起來當年還在涼州的苦難日子,幾個兄弟打完仗,便坐在死人頭顱上喝酒,偶爾還說著日後富貴了的夢。腰間掛的都是各自的軍功章,回去領賞用的。那會還有東越,還有西楚,其實也換不了多少銀子,就是掛著炫耀,僅此而已。
西夏那會最不缺的就是行伍人士,最缺的就是那些個吟詩誦詞的文人士子,他在那群兄弟之中算好了,能看懂幾個字,當初那些個家書什麼都是他給代筆寫的,讀的。
再後來徐暄上位,他們這些個刀口舔血的人一開始並不服這個毫無軍功的年輕人,那些什麼同吃同睡的伎倆在他們這群老油條眼裡更是不堪,徐暄也不在意這些,兀自做著這樣一劍事,直到某日帶著清晨,帶著隊只有十來個的親兵出門。
先前他們這些個傲氣漢子還以為是這個年輕人受不了這股腌氣,灰頭土臉的跑路了,還一個個拿著干饅頭站在軍營門口,一邊嚼著一邊譏笑。
直到黃昏時分,徐暄騎著馬背著斜陽歸來,握著劍的手還在打顫,卷了的劍身上時不時還滴下幾粒艷陽般殷紅的血珠,每個親兵的腰間都別著七八個滿臉虯髯的首級,像是腰帶一般圍著。雖然這些傲氣的漢子沒有看到那是一場如何的廝殺,但終年從刀口爬滾過來的經驗,哪能不曉得這場廝殺是何等慘烈,活著又是何等的慶幸。
徐暄就那麼站在軍營門口,不進門,跟他們一般驕傲,整個偌大的軍營裡面落針可聞,寂靜了數久之後,先是一句,接著如同萬馬齊鳴一般,「恭迎徐將軍回營。」響徹雲霄。
再後來,跟著打贏一場勝仗,兩場勝仗,再到後來做出了三個月下了越國十六城的瘋狂舉動,到最後,還是他一箭掀翻了那個背後插著八百里加急旗幟的信使,釘死在了金陵城門口。
這他娘的才是戰功!試問大浪淘沙幾千年,誰能做出這般舉動?前無古人,更無謂後無來者。就連著現在,想到這裡,手中依依有當時拉弓時候的觸感,生了微汗,生怕失了手給將軍丟臉,他還很清楚的記得那會,拉完弓之後,他死命揉了揉僵硬的面容,生怕在做夢一般,西夏的旗幟就怎麼就插在了金陵城牆上?
再後來滅西楚的時候,麻木了很多,輕車熟路了很多,什麼是旌旗百萬?什麼是所向披靡?什麼是陸戰第一?倒頭來只看到摧枯拉朽。
做完這一切之後,確實都是富貴了,一個個的加官進爵,風光無限,他是眾兄弟里最有學問的,此番之後,也是沽名釣譽一般跟著那些個文士聽了幾曲戲,被那幾個軍中的兄長嘲笑到天邊去了。
再往後,沒過幾年富貴日子,遼金南下,徐暄無端拋下雁北去了燕城,讓這些本就不懂多少的漢子很是不解,他知道點紋路,總覺得跟當時聽得戲有些像,但那會沒敢說,只說徐將軍肯定有苦衷,他那些個袍襟兄長有時候喝了點酒後也是長嘆,埋怨有一點,都是想跟著徐暄走的,奈何徐暄凈身出戶,什麼都沒帶,就帶著匹馬,還有那個劍匣。
想起這春秋劍匣,段崖晉也是眼眶濕潤,就是當初他們這群漢子不懂事,在涼州豐州邊界順手給劫的,沒有多大的理由,就是覺得那個劍匣好看,古樸,背匣的那個也是個讀書人,看起來他娘的有些氣質,而且又是運往北齊的稀罕東西,一不做二不休的撂翻在地,畢竟也聽過幾句文騷騷的話,什麼好劍配英雄,這句在理。
金銀刀劍什麼都不搶,光搶了個劍匣,裡面還有把亮閃閃的劍,歸了營,給了徐暄。
後來才知道這他娘的是豐州吳家的,在江湖也是有些名號,連劍匣的名字都比他們的諢號好聽。再加上不在理,後來還有個飛劍的老神仙過來,見著了那殺人的手段,駭人的氣勢,這才知道闖了禍,一個個跟霜打的茄子一般,本想著這次要遭殃,心裡惶惶。
誰曉得徐暄背著劍匣就出去了,指著那位飛劍的老頭子就是一頓大罵,絲毫沒有當初的斯文樣子,做到了極處,更是翻身上馬,就是堂而皇之的抽出劍匣內的青劍,揚長一指那,數萬馬匹軍營長嘶,勢如洪荒,睨了那位老神仙一眼,不輕不淡說了句,這事就是我徐暄安排人做的,今日徐某人的項上人頭在這裡,真有膽色就取了過去,徐某人也想見見這四五萬的兵馬踩不踩得平你吳家的藏劍劍冢。
那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花團錦簇的套話,和真情實意的心裡話還是能分辨出來的。先前跟著徐暄九死一生的砍殺,對徐暄也就是單純的欽佩,因為他們覺得這功勛富貴是應該的,是這些年苦熬苦掖攢出來的。
而如今見著徐暄二話不說上去替他們擦屁股,一個個除了篡著拳頭想去拚命之外,也各自生了些許其他的情愫,不重,但能讓這些漢子甘願賣命。
那個能飛劍的老神仙面色變了數番之後總算低下手離去,而徐暄此後更是劍匣不離身,踏碎西夏江湖的時候也是,就連離開雁北的時候都是,更是坐實了這件縱人搶劍的事。
接著遼金號稱四十萬兵馬襲城,雁北舉城上下也不過三十萬人,除卻老弱婦孺,也就二十多萬人,死戰在雁北城外,他還記得那個戈壁,後面是個峽谷,在後面便是雁北。
死戰前夜,一個個摩拳擦掌,面容肅靜,這算是這麼些年來第一次沒有徐暄坐陣的沙場,整整二十萬,從一個天明殺到另一個天明,沒有一個人是背後受傷至死的。
他們知道徐將軍還念著當年那份情,所以想讓徐將軍看看,他帶出來的兵,沒有一個是怕死的軟蛋,一個個都是頂天立地。
刀卷了刃,隨地再抽一把,直到再沒氣力舞刀,昏厥。
段崖晉算好的,被風沙蓋了幾天,竟然醒了過來,又被一個老和尚給救了,帶到深山,也就是在那裡,他想到了早之前見到那位吳家老神仙的駭人手段,閑暇無事,便練起了刀法。
時隔兩年出山,早已物是人非,西夏不認他這個將軍,卻又看中了他的修為,給他在軍屬隨意安排了個死職,再後來便被派放到李安城。
他沒有反對,能掛著北字的旗號,就算是個伙夫,也算歸了家。
段崖晉閉上眼,滿腦子縈繞的都是那天的金戈鐵馬,到後來就是當年在金陵附庸風雅時聽的那場戲,那個青衣潦倒的躺在台上,聲聲戚戚,奴也夢見過彩燈佳話,奴也夢見過賓朋滿座。
而這些段崖晉都沒夢到過,他只夢見過雁北,夢見過那些袍襟,夢見過百萬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