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江山當死,社稷不當亡
弘碧城一府以天下為名的書院里,拂曉時分就書聲琅琅,書院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腳,書院裡面很是清幽,雖說往來無禁,但一般時分,一身白丁的閑雜人等也不會刻意到書院裡面來,書院裡面的夫子不多,兩三個,不過上半輩子都是西夏翰林院或者國子監的名譽夫子,急流勇退告老還鄉,享受了幾年的田園生趣之後,也就想著含飴弄孫了此殘生的時候,每人都收到了一封不容拒絕的書信。
到了弘碧城之後,這才瞭然是什麼事,不過倒因為遠離朝野,又是山林幽靜,跟歸隱沒多大區別,再加上暗旨上說這個書院是背後人是那位景州書香門第連綿了幾百年的唐家,這才安定下來,又生活了幾年,發現並沒有朝堂的拘束,恬淡自然,也就半旬一次開言授課,其他時間要麼縱情山水,要麼著書做著造福萬世的功德,畢竟江山再美,也是那些年輕後生的事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再後來也就喜歡上這份山水,索性將家業都遷徙過來。
而世子書生想入書院很簡單,門欄並不高,裡面的學生也都是五花八門,天南地北的都有,並沒有規定說只能收世家子弟,或者說收權貴兒孫,寒門書生多的是,而且都是象徵性收點銀子,沒銀子也沒關係,幫忙謄抄書卷就行了。書院的書具體來自哪裡不知道,不過這幾個有些眼界的夫子,有些年輕的時候在西楚官場上任職過的謝夫子卻是從這經卷中看到了幾本原本隸屬西夏皇庭的書籍,當場就潸然淚下。
而這些書任何人都能看,只是不能外借,可以摘抄謄錄,其他的則沒有任何限制,裡面也沒有侍衛看守,本來就是在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西蜀道腹內,當年西夏滅西楚戰火都沒牽扯到這裡,後來又跑來了一群流民,寒冬過後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盎然景象,書院幾年的經營下來,倒有小几分正始之音的味道。
不過那些求學的書生,聽學簡單,要讓這些個性情溫和的老夫子認可確實難如登山,有些眼光的也知道這是跨上西夏中樞的終南捷徑,不過這青雲梯可不好爬,那幾個夫子看著倒是平易近人,沒些個真才實學真不敢上去搭訕,也沒誰願意做這種掃興的事,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是第一眼就給帶了個功利心的帽子,嘖嘖嘖,估摸著是沒戲了,不過到現在,也出了幾位親傳桃李,前幾位已經站在了西夏廟堂上,位置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誰都知道,只要沒有離開京城,往後幾年的事,誰能看的死,況且人家背後還是這麼幾位享譽桃李界的老聖人。
還有一位最小的,年紀還未弱冠,聽說還是北齊的人,姓呂名嘉,怎麼過來的西蜀道似乎除了他本人沒人知道,但是成為謝夫子的徒弟也是一番傳揚許久的文壇逸事,相傳當時呂嘉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跋山涉水來到弘碧城,可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正好謝夫子在書院開經設宴,曲水流觴本是一番雅事,可呂嘉卻不顧眾人顏色,小小年紀孤飲三杯,身旁眾人一臉慍色,本就是北齊的人,於西夏這群人水火不相容。
奈何謝夫子沒出聲,也就只得忍氣吞聲,等到三杯酒盡,謝夫子環望四周,這才樂呵開腔說道:「小後生,酒你飲了三杯,若是沒說出讓老夫認可的三句話。老夫可救不了你了。」
呂嘉年紀雖然小,酒量卻不小,三杯入肚,面色不變,聽到謝夫子的話語之後也是知道自己所在的處境,倒也不慌,第一句竟然是說這酒水不如北齊的烈。
第二句更是放肆問謝夫子:「夫子以為西楚當亡不當亡?」
在座的幾百位世子書生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臉上鐵青,誰都知道謝夫子當年是西楚的翰林侍詔,再加上這弘碧城是什麼地方?當年大秦滅國,一個大秦的士大夫為了不吃西周的一米一糧活生生餓死在這裡,謝夫子卻是從西楚的侍詔做到了西夏的國子監學士。他們這些無論是求學,還是想著試試運氣的再沒腦子也不會說出這麼一番揭人傷疤的事來,如今呂嘉黃口小兒大放厥詞,將這層掩蓋的窗戶紙無情戳破。
謝夫子聽到此言之後,臉色也是陰沉下來,不過所幸謝夫子涵養極好,沒有趕人,以前對這件事避而不談,如今有人問及,也是思究了好一番,因為他本就不擅長國事,擅長音律詩詞,所以思考的時間有些長,最後苦澀說道:「西楚氣數已盡,國運不濟,亡不在人事,在天事。」
呂嘉卻是越發狷狂,像是故意砸場子一般,睨了眼四周的儒生輕狂笑道:「夫子難道不曉聖人說的子不語怪力亂神?」
話音一落,一旁便有士子站了起來,正要開腔,謝夫子擺手制止,語氣平淡說道:「讓他說下去。」
「大秦失鹿,西周得之,西周滅國,中原並立,當年西夏當年居一隅,有良將梟兵,有千頃土地,但不要忘了,西夏少人,而且少治國的文人,西楚當年膾炙人口的國士徐暄七羞侍詔是真是假暫且不論,但這事總不能是空穴來風,由此一見,西夏的教化可見一般。
良將馬上能征戰千里,下馬後能安邦一時就算大本事。這樣的風光,誰都知道不是長久之計,沒人看好,都當做是個丑旦。」呂嘉滔滔不絕,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這些人的面色,絲毫不懼,彷彿這一切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見到眾人思量的樣子后,一副於年紀不相符合的自信油然而生,繼續說了下去。「某從北齊過來之時,在當年西夏的邊境打探過,西夏與西楚在當時戰亂不少,但不同的事,西夏攻下一城,搶銀子搶人,西楚奪回一城,也是搶銀子搶人,區別在於,西夏搶的是讀書人,西楚搶的是年輕女人。」
年紀輕輕的呂嘉又是一笑,像是嘲諷這些西夏的讀書人,就像當年徐暄在長安擺棋嘲諷侍詔一般。「算不算高下立判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事,滅西楚的肯定是西楚自己人,除了一個私奔到長安的徐暄。換句話說,西楚的氣數國運是被西楚人自己給丟棄的。只是又說回來,分久必合是幾千年來恆古不變的道理,能者上而已。」說完之後,呂嘉羞赧一笑說道:「所以小子取了個巧,當亡不當亡問的都是人心,說當亡的自然是西夏人,說不當亡的則是西楚人。」說完之後一臉深意的看了眼謝夫子,只是臉龐稚嫩,所以強顏做出來的嚴肅神色反而有些滑稽,深深一拜。
謝夫子知道呂嘉這一拜的意思,擺了擺手,沒有說話,似乎還在咀嚼呂嘉先前的話語,過了很久,才抬起頭,洒脫說道:「沒什麼遮掩的,老夫本就是個亡國人。」不過這一言說完之後額間又是憑空多了幾道皺紋。
呂嘉似乎也是覺得為了讓夫子印象深刻而故意做出來的狂生姿態有些過分,又是圓滑說道:「不過小子認為,讀書人的風骨不應該是為一國而生,而是為天下社稷。一國的江山當死,讀書人的社稷不當亡。」
謝夫子默念幾句江山當死,社稷不當亡,一眼精光,也沒以為呂嘉年紀小就故作高深姿態,端著酒壺上前,在呂嘉面前倒上一杯酒,以平輩姿勢遞了過去。
原本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一副輕狂樣子的呂嘉在這會反而拘謹惶恐起來,不知道如何動作是好,謝夫子瞧見他的神色也是放下心來,一個年紀比他孫兒還要小的人,卻能頭頭是道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就算是嘩眾取寵也是超人一等。
謝夫子平和一笑打趣說道:「怎麼了,先前還是一腔豪氣,指點江山,如今日暮西山了?還是說西夏的酒當真就這麼不入你的眼?」
兩腔提問卻是激起了呂嘉的意氣,恢復了儒生的謙謙氣度,雙手接杯一飲而盡,然後一本正經驕傲說道:「夫子,這話小子當真沒摻假,西夏的酒,就是不如北齊。」
謝夫子越老越精,這話的一語雙關聽得分分明明,一是說酒不如北齊,二是同先前人心相得益彰,他這是在表態,自己是北齊人。像個長輩一番,用手點了點呂嘉,旁若無人問道:「老夫著書還差個研磨的書童,看你不錯,年輕氣盛的,就你了,哈哈哈……」
呂嘉也是驚喜,躬身一拜。「見過夫子。」
也就這番,在做了一夜陪襯的一干人等艷羨的表情里,謝夫子帶著呂嘉上了山,就此塵埃落定。
再往後的經宴上,似乎就沒聽過夫子收過徒弟,不過這呂嘉也是奇怪,名噪一時,但又想像曇花一現一般,接下來的好幾年都沒見過影子,人間蒸發了一樣,不過對於呂嘉輕狂的舉止,有人說是自知江郎才盡,灰溜溜歸了北齊,有人說是等著下一次一鳴驚人,更多的人一笑置之。
有人旁敲側擊過謝夫子,謝夫子只是微笑,對此緘默不言。
想想到如今近二十年了,誰還能記得這個人呢?
……
今日天色正好,陽光正好,謝夫子兩鬢斑白的在書院閣樓上澆花。
有一人從馬車車夫的位置上跳了下來,帶著一個書童,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