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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李顯彰(一)

  徐江南歸了弘碧城,沒碰見方雲吳青主僕二人。


  徑直去了那坊書院,說來也奇怪,李先生對一些地方的人文地理很熟,山川河道也是深諳內心,就像以前來過一番一樣,不過當時到這裡的時候,先生明顯不知道具體位置,帶著他四下打聽,就連一些當地的人都不知道那兒開了坊書院,輾轉了老半天,才找到那個旮旯位置,撩開枝葉藤蔓這才看到那個牌坊,說是牌坊有些過分,其實就是立了兩塊柱子,然後一邊吊著一個木片,左右分別是天下二字,簡約樸素,咋一看的人還以為這裡的人口氣猖狂,又有自知之明的心虛,才有此做派。


  徐江南舊地重遊,並沒有前番劉郎今又來的意氣風發,反而踟躕了一會,眼瞧著接連有綸巾的書生從上面下來,這才不想著礙人眼目牽馬上山。


  在上山的道路上大約走了半柱香,看見一個掃地老嫗,頭髮隨意盤著,聚精會神將道路上的落葉掃到一旁,拿著掃帚,弓著身子掃上一陣就不得不停下來捶捶腰,而這會又是個落葉歸根的季節,可能前腳掃完,後腳一陣山風吹過,黃葉又落了下來,捶腰休息的時候,她就會坐下來,將掃帚靠在老朽的木樁上,自己則坐在掃帚上露出一臉的回憶神色,過路的求學書生瞧見這等光景之後,也不打擾,悄悄作揖,接著悄悄離開。


  年紀大了,就容易愣神,老嫗怔神期間,徐江南也是頓在一旁回憶,當年寒冬的時候也見過這番景象,不過那會枝葉落得更為徹底,時光境遷,那會先生上山的時候,也同這些個綸巾的書生一樣,作了個揖,然後再上得山。


  她沒想到原本就是怯微的一提,誰知道第二年就開了間書院,每日夜間也能看到秉燭夜讀的書生,她覺得很親切,不過時不時也會想起自家的小兒,早幾年還有書信過來,她不識字,是書院的書生念給她聽的,說是當了個官,她聽完之後一夜沒睡,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家小兒總算是光宗耀祖,有了功名,憂的便是怕他擔心自己,為國為民就得專心為國為民,哪怕是一番好意寫信回來在她眼裡就是心有旁騖,第二日便黑著眼眶又找到那個好心給她念信的學生,讓他幫忙照著先前地址給寫封回信。


  書院那個好心的學生看到信封上的地址,險些就握不住筆,愣了好半天這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鎮下心神,恭敬的點了點頭。


  寫完之後,好心學生小心翼翼的吹乾字跡,將信遞給了她,她羞澀的笑了笑,強塞給他兩枚雞蛋,拿著信,頓挫了好久,臉上從猶豫到決絕,從不舍到狠心,藏了大半個月,紅著眼寄了出去。


  再後來也就沒有了回信,信寄出去之後她也後悔過,當娘的說出不准他再寫家書的話語,心如刀割,但她覺得自己沒錯。


  後來入了冬,有些個學生起的晚了,早上為了不耽誤功課,跑著上山,落葉多了,時不時會有積水,天稍微涼一些就結成霜了,讓本來就難行的山道平添了幾分驚險,她本來就覺得自己雖然住在書院,但是像個格格不入的閑雜人等,見到這番場景之後,便日日不停歇的提著掃帚將落葉掃到一旁,一掃就是十多年。


  小半刻鐘頭以後,老嫗回過神,回頭望了眼原本打掃乾淨的山道,如今又落葉滿地,她卻沒有一點惱羞的神色,反而是一臉寵溺無奈的表情,坐的久了,畢竟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再要站起來就有些吃力,扶著腰,嘗試好幾次。


  徐江南見到老嫗的動作,顰蹙了下眉頭,也是收回思緒,徑直走了過去,扶起老嫗。


  她開顏一笑,皺紋更深說道:「老身謝過公子了。」


  徐江南微笑回應,有些東西,有些人,事隔經年之後,即便是老了,只要還在,就能好到讓人賞心悅目。


  ……


  山上一個竹制閣樓上,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坐在几案前看書,眼神不好,捧書的姿勢有些怪,放得有些遠,老者面貌清癯,一身灰白袍子,同青山綠竹屋相映分明,看的很是專心。


  有人站在門外正想敲門,舉手之際見到屋內景象,又收回手,靜靜的等在門外,背後一人耳間掛著一銀質耳環,雖然天氣清寒,依舊一副單薄衣衫更一萬見到李顯彰的此番作態,沒有評價,也沒有出聲。跟著站在背後。


  等了好半晌之後,謝夫子這才放下書籍,也沒抬頭,平淡說道:「老夫如今不授課了,你自離去吧。」說完之後想將几案上的書放回書架,不過眼見那道身影還在,皺了皺眉,正要抬頭看看是誰。


  聽到有點熟悉的清澈聲音,「夫子好。」


  謝夫子思議很久,隨後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眯著眼問道:「呂嘉?」


  李顯彰先是朝著門外的更一萬悄聲吩咐一番,等到更一萬匿跡之後,轉過頭樂呵一笑,就同當年那般沒有禮數一樣,進了門,看了眼四周,然後又是像回了自家的屋子,拾起几案上的書,翻到扉頁,看到書名之後,輕車熟路的放到書架原本就該在的位置上,笑道:「夫子還如當年那般清健。」


  謝夫子先前還有些激動,畢竟是跟了他幾年的學生,不過聽到這番馬屁,老懷大樂,指著李顯彰搖搖頭說道:「敢在老夫面前說這種話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還生怕老夫聽不出來一樣。」


  李顯彰置之不理,在几案邊隨意上坐下,似乎面前這位就不是他最初的老師一般。


  謝夫子也不動怒,習以為常,當年要他幫忙研磨,他倒好,佔了原本自己的位置,坐在主位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自顧自的的看書,那會他才知道,原來這人的狷狂不是裝出來的,最後的溫和儒態才是假的。那會想通了之後也是好一陣扼腕嘆息,讓賊人當眾上了船啦,不過謝夫子愛才是真的,想著將這塊璞玉雕磨一番,讓他去朝堂大放異彩,謝夫子的眼光毒辣,不然光憑一身詩詞本事能在西夏混到這種位置?還能捨得一切勇退下來,說是一個捨得的舍字,其中的學問大了去了。


  可惜,上了謝夫子船的李顯彰露出獠牙本色,每日只顧自己看書,從早到晚呆在這裡,一日一餐,沒想起來就不吃,寒來暑往就是幾年,終於書是看完了。謝夫子在這期間也同李顯彰說過道,想著將這位野馬般性子的李顯彰給圈養起來,只是謝夫子沒想到,有些人自古就不屬於一方天下,才華更高,心也就更大,狂生氣息十足,常常得理不饒人,說的謝夫子啞口無言。


  在李顯彰這裡幾次碰壁之後,謝夫子也就放任他了,不過謝夫子看著他的樣子,也是時常嘆息,這樣的狂生,就算有才,西夏的廟堂容不下,就算有他的推薦,隔不了幾年,就會隨意安排個理由,打發出去,不為什麼,因為謝夫子知道李顯彰這張嘴,比他的態度還容易得罪人。


  後來呢,謝夫子覺得有些可惜,又是假借一次機會,暗暗跟他說了這件事,不曾想到這李顯彰壓根就不買他的帳,不過好歹沒說什麼讓他難堪的話,做夫子做到他這般低姿態也算開天闢地頭一回了。


  而且跟這小子呆的久了,情不自禁也會喜歡上不講究穿著姿態,謝夫子為人師表,也沒少因為這事給讓其餘幾位給說過閑話,謝夫子亡國的事都看開了,這點小事自然也不在眼裡,只是聽得煩了,索性也不出席經宴,時不時在書院里,溜達上幾圈就算完事了。


  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他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更加綿長以及深入人心,比如酒,比如感情,再比如李顯彰,少年家境多財,有些事就算做的過分了,有錢也就好解決。


  但因為娘親早逝,他那個衷情的爹帶著他離開北齊來到西蜀道,沒少遭人貶低,一個酒鬼爹,還想拉扯出一個惟有讀書高的聖人兒子,怎麼看都是可笑荒唐,李顯彰看書不拘一格,百家齊鳴一般,也是各有見解,雖然這些花了自己心血寫出來的東西常常被批的一文不值,就連他爹也是一次酒後看到這近乎於大逆不道的東西,瞬間酒醒,從來沒打過他的爹,第一次掌摑了他兩巴掌,一邊一次,很平均,李顯彰在江水邊上,喝一口冷到刺骨的江水,吐出來卻是牽扯著血線的血水。


  沒過多久,本來還想著能育子成才的爹在別人一次次拒絕收容李顯彰之後,徹底斷了生的念頭,喝醉酒抱著石頭投了江,雖然寫著無人伴他以白首,但李顯彰知道是因為自己,或者說因為那些人容不下自己。


  再後來憤世不嫉俗的李顯彰更名改姓,到了此處,而更一萬則被他花了最後的錢財送到一家鏢局,學些本事,鏢局的老爺子就是玩箭的,算不算傾囊教授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皮毛。


  如今就憑謝夫子這點不輕不重的香火情,就想讓他假顏歡笑同那些所謂的儒生同流合污,共處一事,不現實,帳還沒還清,這事他還記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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