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大爭之心
徐江南了了一樁心事,衛月算是得償所願,而沈涔則是打心底歡喜,相比陳煙雨寡淡性子,衛月敢愛敢恨的性格更加對她的胃口,尤其衛月的處境更像當初的她,原以為自己等到了後來,算是贏家,可到了最後,還是無疾而終。
在敲定了此事以後,沈涔給徐江南使了個眼色,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徐江南傻呵呵一笑,等沈涔出去以後,前者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衛月床邊,低下頭嗓音醇厚說道:「沈姨走了。」說完以後,徐江南似乎覺得這話有歧義,正想著措辭換個說法,沒想到衛月將頭從被子里探出來,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悶的還是羞澀,咬著唇吞吞吐吐說道:「你想做什麼?」
徐江南沒好氣說道:「做什麼?還能做什麼?給你看傷勢,扭傷事不大,可要是有淤血沒散,每年冬天有你好受的。」
衛月弱弱哦了一聲。
徐江南搬了條凳子過來,又出去找店家借了些跌打酒,擱在床邊,坐了上去,又小心將衛月的腳擱在腿上,小心翼翼將繡鞋脫下,想了一下,還是將襪套給脫了下來,衛月嚶嚀一聲,靠著床頭,只是看著徐江南,不敢多話,說到底長這麼大,也沒跟其他男人有過肌膚之親,就算如今這人是她以後的郎君,還是羞澀居多,腳趾像卧蠶一般蜷縮著,在腳掌上因為使勁都顯現出了肚白。
徐江南看著有點烏青的腳踝位置,看著衛月溫和說道:「忍一下吧,待會等淤血散了就不疼了。」說著便將從店家那裡借來的跌打酒倒了一點放在手心,揉了揉,覺得手掌溫度差不多了,這才敷在衛月腳上,衛月起先悶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覺察到腳踝位置有股溫熱源源不絕,很是舒服,再回頭看著徐江南的認真樣子,心裡歡喜,盞茶功夫以後,衛月試探性說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心事?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和沈姨商量的。」
徐江南沒有抬頭徑直說道:「對啊,這事可愁死我了。」
衛月臉上一怔,所有的喜慶瞬間煙消雲散,就想著把腳從徐江南那裡給抽回來。
徐江南覺察到了衛月的動作,趕忙使勁按住,抬起頭說道:「我想著一年以後,我得管衛澈叫哥了,這心裡就堵的慌。」
衛月臉上冬去春來,桃花滿眼。
徐江南又是自顧說道:「你說衛澈這當哥的,還欠我幾頓花酒,說是在金陵還,等我到了金陵,他倒好,紫金樓上左擁右抱的,羨煞旁人,不厚道啊。」
衛月殺氣騰騰。
徐江南繼續拱火,「當初你哥把我給賣了,我還救了他一命,那城叫啥名來著,我想不起來了,不過這話千真萬確,如今都做到朝廷的王爺了,呵呵,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估計遼金也去不了了,既然如此,能不能打個商量,給我找幾個九品的高手護法怎麼樣,不然,這遼金我還真的不敢去。」
衛月沒好氣的看了徐江南一眼,「九品,整個中原都能數出來的大宗師,你一張口就幾個,衛家哪有這麼多,到現在我也只是知道,我二叔是九品,我哥七品,劍閣里還有幾位客卿是八品。」
徐江南不動神色說道:「不是還有兩位老人?」
衛月恍然大悟,狐疑的看著徐江南,「你是在打崔爺爺的主意?」
徐江南忙不迭擺手。「沒有,哪能呢。」
衛月輕輕哼了一聲說道:「沒有最好。因為就算有,你也沒法子。」
徐江南失望的哦了一聲。
衛月看著好笑,溫柔說道:「崔爺爺和鄭爺爺很早就在衛家了,就連老祖宗想見一面還得看看兩位老人的心情,而且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見過二位老人出過劍閣。家裡也沒人讓二位老人出劍閣,我聽人說,這二位老人可是到了九品之上的實力。尋常九品,可打不過他們。若是你想讓崔爺爺當你的護衛,你得看自己的面子夠不夠大,反正我衛家是沒人有那麼大的面子。」
徐江南試探說道:「那你說我面子夠大嗎?」
衛月眯著眼笑道:「只看出來臉大。沒看出來面子大。」
徐江南的臉色一僵,悻悻低下頭,在覺得自己手因為摩擦而變得酥麻的時候,收回手,走到一旁的木盆邊上,洗了下手,又用面巾擦了擦,斟酌了一會開口說道:「還有一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你早點休息吧,淤血已經散了,最多有個三五日就恢復了,這些日子就先不趕路了,時間有的是,也不急一時,長安那邊你找人盯著就行,人不丟掉就行,至於遼金,至少也得等冬春以後。
今年這個年,估計雁北又不好過了,遼金的使者怎麼說也是死在了西夏,往年遼金就會穿過戈壁過來打打牙祭,今年怕是要變本加厲了。我至少要看看這一對西夏君臣的態度,若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中原江湖怕要一蹶不振了。」
衛月小聲念叨:「怕還是想著宮內那位吧。」
徐江南側過頭,假裝疑惑說道:「你剛說了什麼,聲音太小,我沒聽清楚。」
衛月點頭哈腰說道:「我說知道啦,不過你老人家越來越有夫子的潛質了,以前怎麼沒發現。」
徐江南笑著搖頭離開。
一連數日,車馬流動,相安無事,從陽光大好到秋雨連綿,除卻大雪紛涌,徐江南倒是見了不少小鎮光景。到了第十日的時候,也是小雨,徐江南閑來無事,靠著窗子飲酒喝茶,兩份原本雅俗不靠的物什倒也沒有如何衝突和大煞風景。
一直到晌午時分,衛月徑直推門進來,也不管他是否應允,走到後者面前坐下,眼珠子轉了轉,不做聲,只是盯著徐江南看。
徐江南小啜一口茶水,輕笑說道:「有話就說。」
衛月似乎依舊不放心,小心翼翼說道:「那我就真說了。」
徐江南呼了口氣,一副早就預測到山雨欲來的嘆息樣子,不過就同常人一樣,有些事,總歸要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才會死心,眯著眼睛點了點頭。
衛月舒了口氣,輕聲說道:「金陵已經傳出消息,明年開春,士子登殿。」衛月抿著唇瞥了一眼徐江南,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公主擇親。」
徐江南縱然早有預料,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心神一滯。
衛月想了一會,強顏歡笑說道:「你要不要回去金陵看看?」
徐江南白了衛月一眼,沒好氣說道:「都知道是做做樣子,去了幹嘛。」
衛月哦了一聲,有些竊喜,卻也不再言語。
徐江南突然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伸了個懶腰,側過頭說道:「這雨下了這麼些時日,總算要停了,我下去轉轉透透氣,你先去收拾收拾,等雨停了,我們繼續趕路。」
衛月嗯了一聲。
徐江南驟然笑道:「已經兩年沒看到北地的大雪了。今年不出意外應該能趕上。」
衛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徐江南,也有些期待,她知道眼前人說這麼一些話其實就是想著岔開之前的話題,她也知道在他的心裡,她到現在還比不過金陵那位,一個是十多年的青梅竹馬,相比起來,她和徐江南就萍水相逢很多,如今婚約在身,她也知足的很,就不用說在沈涔身邊,或多或少知道不少關於沈涔的過去,尤其前段時間,她跟著沈涔去見一個老人,原來是一位北地的大家閨秀,喜歡西夏的一位將軍,後來西夏揮軍南下,她也跟著來了,可惜將軍死在南下的路上,她也成了沈涔白雲樓的姐妹,在如今,成了街里歌舞館的老妓,噓寒了一陣之後離開,沈涔問了衛月一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她知道沈涔的意思,搖了搖頭,也知道沈涔的好意,若是後悔,她以後還是衛家的小姐,西夏唯一異性王的妹妹,命運不舛,整個西夏比她金貴的女子除卻金陵那位,寥寥無幾,若是真要跟著沈涔走下去,衛家的身份肯定要拋向一邊,明面上和朝廷過不去,徐江南日後不死還好,苦盡甘來,得償所願,還能跟朝廷周旋,若是死了,自古世道,女子如浮萍,怕是結局跟之前老妓的結局好不到哪裡去,衛家就算有心,怕也無力。
可是她還是拒絕了沈涔的好意,這才真正讓沈涔下了決心,有了數日前的逼婚曲目。
這些時日下來,衛月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就像那位老妓,坐在青藤椅上,眉眼風華端然,像個年輕女子,心裡有沒有個喜歡的人,她還是看的出來的。
不過這當中的插曲,徐江南全然不知道,下了樓,找了一個空閑的角落,要了壺酒坐下。
徐江南心裡的確有些煩悶,本想下來聽聽有沒有什麼可以解悶的東西,不曾曉陳煙雨的名聲已經比他還要大,如今整個酒樓津津樂道的都是公主選親,悶上加悶,只得帶著斗笠出門,好在秋雨一連下了幾天,這會天上湛藍一片,估摸著也就幾分余露,不覺清寒,走了一陣之後,身後傳來了些許聲響。
徐江南疑惑回頭,忽然驚喜有餘。
有些人,初見便是故人,他鄉遇故知,是有理由驚喜的。
等到人靠近以後,徐江南這才揖手說道:「戈壁一別,先生別來無恙?」
來人便是白衣侍詔寧西居,不過這會,眼神黯淡無光,早不如當初清靈,而且手上握著一根竹杖,兩鬢也有些許白絲。
寧西居沒有理這麼一出,走到徐江南跟前,徑直說道:「我去了西蜀一趟,還一份情,也聽到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迹,這一路過來,或多或少又聽到了不少,小子做得不錯,邱老頭為人不行,眼光還算獨到。」
徐江南只是笑道:「身不由己。」
寧西居擺了擺手說道:「你這心性,若是在大秦,怕是永無出頭之日。」
徐江南皺了皺眉頭。
寧西居看不見徐江南的表情,卻似乎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輕聲說道:「凡有血氣之人必有大爭之心。這才是春秋。你這樣的心性,在大爭之世的年頭,連大秦都入不了,適合宋國。」
徐江南只是尬笑。
寧西居徒然一笑,繼續說道:「因為宋酒最為生僻無神,燕酒高寒,趙酒肅殺,唯有秦酒和西夏性情接近,孤烈。」
徐江南心裡有些不快,以至於稱呼都是從先生轉換到了前輩,輕聲說道:「前輩是怕我不願去北地?」
寧西居搖頭又點頭,「兩者皆有吧。」說完走到了徐江南的前頭,眺望著遠方青山說道:「我遇見過很多人,像一個看戲的旁觀者看完了他們的一輩子,就連後人評論也都聽了不少,但有一個詩家大仙,最為清奇,年逾知命,卻還是寫道夫子紅顏我少年,所以到了最後,很多大家都成了同齡人口裡的老杜,老王,唯有他,出走半生,歸來還是少年,霜雪白頭,卻還是年輕。」
徐江南沉著眉頭。
寧西居突然回過頭說道:「像你這樣心性的人,習武奠基是最好,可攻城拔寨就差了很多。」
徐江南還沒來得及思索。
寧西居給他解惑說道:「原本這個江湖,再要出一個九品,是難事,也是幸事,如今不一樣,江湖四座鎖靈大陣都沒了,接下來這些年,九品宗師應該會像雨後春筍冒出頭來,你算是第一個受益人,藉機上了九品,這是你的本事,當然運氣也有很大成分。」
徐江南嬉笑說道:「雨後春筍過分了吧。」
寧西居沒有看後者,只是望著青山說道:「過不過分,你只要看著就好,若是有驚艷之輩,不惑境界也應該會有不少,知命境界可能都有。知道為何有四座鎖脈陣嗎?」
徐江南搖了搖頭。
寧西居點頭說道:「早在大秦之時的大爭亂世,天下紛涌,武道九品宗師先不說,萬物皆有道,儒士,法家,縱橫,陰陽,道術,佛門等等,就憑這些百舸爭流的開山先賢,哪個道行不是九品之上?再加上一些野狐修禪,你覺得如今的九品算多嗎?
正是由於這些先輩的道法太過通天,到了大爭的亂世後期,動輒死傷百萬,之前的戈壁上,就埋了數十萬之眾,中原大地上就不多說了,所以後來就算大秦一統,也是元氣大傷,整個中原一片狼藉戰火,後來大秦花了二十年,才將亂世後期五年大戰所損傷的國運給修養了回來,而這之後,大秦皇帝便找了一些堪輿前輩,在中原找到了四座風水靈脈,布下了四座鎖靈大陣,再加上幾千年的江湖內耗,自然就衰敗了下來。
當九品宗師少了之後,就算有第二個大爭之世,死傷也不至於這麼慘重。不過現在一看,似乎對錯參半。對的就是一場亂戰下來,江湖朝廷死傷的確不大,但錯的也很明顯,傷不及根本,這個亂世就會向後連綿下去,如今的春秋就是例證,大秦橫掃六合,只花了九年時間,西夏和北齊兩國光是爭鋒相對,就已經有了二十年的光陰。亂世不結束,盛世自然就不會來。
在見過大秦盛世之後,說白了,當今天下,並不入我眼,酒醇和,便無勁力,人若醇和,便無血氣,老成之輩無血氣能有個壽終正寢,可年輕一輩若無血氣,這味道就淡了很多。我看得出來,你是機緣巧合之下不得已而為之,並無太多爭心,走到九品,放在如今的天下,名頭已經夠了,是別人在山下看你,可再過個十年二十年,怕就是要你抬頭看人了。
當然,言盡於此,早年蘇公曾說,孔孟之道為天下求一仁,蘇公一生只為天下求一公,理念不同,對錯自然也就不同,你自評斷就好。」
徐江南皺眉深思,沒有說話。
寧西居收回視線,「還有,我從西蜀歸來的時候,在天下書院聽了一場經宴,當中夫子不以仁為論,不以術為論,不以朝廷為論,反而以江湖意氣為題,廣開言論,別開生面。這件事想必很快會傳遍整個中原,到時候的軒然大波有多深,有多厚,這就得看為政者的心思了。但這場波浪闖出來的路,絕非如今的青雲之路,只是可以肯定的是,這條道,定然是當下讀書人的一條出路,不過需要多少讀書人血來將這條路鋪成開來,那就不知曉了。」
徐江南抬起頭,這一會他像一個未曾開化一般的雛童,拚命記著寧西居的言語,當中的真假對錯,他一時判斷不出來,可潛意識只告訴他一件事,這些東西得記下來,在確認自己記下來之後,他開始問了一個一直想要問的問題。
「寧先生,小子有一問。」眼瞧著寧西居提著竹杖沒有拒絕,徐江南這才開口說道:「早年練劍的時候,在官府揭了幾張懸賞令,殺了不少馬賊,可其中有一馬賊已經成親,並且有了妻兒,就連他去劫道營生,也是為了活妻養兒,這樣的人能算是惡人?尤其在他死後,我反覆想了很久,若是在揭懸賞令之前我認識他,可能就把他當做了好人,這是先入為主的想法作祟?還是他本身就是惡人?」
寧先生搖了搖頭。
徐江南皺眉說道:「他不是惡人?」
寧西居揚起手,用竹杖指著遠山說道:「你看這山,向陽一側多木,背陽一側少木,你說這山是多木還是少木?」
徐江南低頭思索,啞然不語。
寧西居笑著說道:「這就對了,儒家孟門說人之初,性本善,可儒家荀門卻又說人之初,性本惡,可在我的眼裡,善惡只是行徑,就同衣服一般,心性則是純白,穿什麼衣服,便是什麼樣的人罷了。大惡之人只是作惡多端,大善之人無非行善有道而已。」
徐江南深思恍然,拱手一拜。
寧西居擺了擺手,不以為意。「事有陰陽,跟我之前說的大爭之心一樣,人爭天道,不是暗地扯人腿腳,這是小爭,也不是坊間口舌之爭,這是小小爭,我所說的爭,是意氣之爭,大道之爭,人皆奮勇不忘初心。」
徐江南默然記下,然後又是說道:「對了,還有,就是我時常會想到一些東西,覺得有幾分道理,可要我說出來的時候,又找不到言辭,這是為何?」
寧西居呵呵一笑,「是不是有時候又能在典籍中找到一些佐證字句,相似又不同?」
徐江南訝然,不假思索的點了點頭。
寧西居嗯了一聲,笑著說道:「其實你看那些先賢,所說的道理很是淺淡,人人其實都懂,可為什麼只有這些人成了大賢?這當中還是有道理的,所以啊,等你能把心裡想到的東西說出來,你就成大賢了,而這些字句,就成了你的道理。」
徐江南撓了撓頭,憨笑不止。
寧西居白了他一眼,又是打擊說道:「可天下像你這樣的人猶如過江之鯽,到頭來究其一生能整理成文的也不過數百,你可別高興太早。」
徐江南嘆了口氣,心情從雲端墜到谷底,不過一會之後又釋懷開來,將手中酒朝著前者遞了過去。
寧西居接過酒,順口說道:「是宋酒?寧某可不喝宋酒。」
徐江南氣怒說道:「涼酒,喝不死你。」
寧西居指著徐江南開懷大笑。
徐江南忽而低聲說道:「先生不去戈壁之北?」
寧西居飲了口酒,收斂神色說道:「不去,我見過盛世,可沒見過江湖是如何從垂危走到盛世,如今有機會,自然不想錯過,而且我也想看看,有了江湖意氣的讀書人,會是個什麼樣子。」
徐江南不以為意。
寧西居洒然說道:「我說的讀書人跟你口裡的讀書人可不一樣,刀劍加身而不改其志的才叫讀書人,改其志的只能稱作士子。若是朝廷能給一條正道,讀書人才是真正的雨後春筍啊,前赴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