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櫻桃花下隔簾看(3)
早上愛真坐在梳妝鏡前,覺得臉色有點蒼白,於是拿起胭脂盒子,誰曉得手一松,這隻粉盒就蹭著桌腳仰面掉了下去。她暗道不好,果然拾起一看,印著百合花圖案的胭脂餅碎成了幾塊。
愛真因為只帶了這麼一盒,本想問慧真借胭脂,可是從窗外望去,卻瞧見她房門緊閉,裡頭沒開燈,湖綠窗帘只是拉開一條窄縫,天光越艷,窗帘的顏色越發顯得灰濛濛,外頭看不清屋裡的情狀。她於是喊住從家裡跟來的江嫂:「慧真還沒起來么?」
江嫂正拿著塊白布擦拭她平日慣用的一個茶杯,惟恐府里指派的女傭不夠盡責似的。見她發問,江嫂停下手中動作,說:「也許是這兩天水土不服,四小姐說有些頭疼,現在還躺在床上呢,早飯倒是讓人端了稀飯和醬菜進去。」
愛真只是說:「知道了。」她猜想由於昨日自己話語的緣故,大概慧真心中仍在著惱,因而又說道:「既然這樣,叫廚房給四妹燉道健脾滋補的湯罷,記著得把油花撇得乾乾淨淨。」
江嫂笑答:「是,咱們家的小姐都是這樣的胃口,吃不得大油。」
愛真還只穿著襯裙,背脊和肩裸露在外,髮絲蓬亂耷拉在耳邊,一日之中罕有的屬於她不那麼光鮮的時刻。她在鏡前呆坐了一分鐘,對江嫂說:「待會我想出去買點東西,你叫司機準備一下。」
江嫂問道:「三小姐要買什麼,值得你親自跑一趟。」
愛真道:「還能有什麼,臉上用的胭脂水粉。這次來得未免匆忙,多少東西沒有捎上呢。」
江嫂卻用一種瞭然的口氣說:「這兒怎麼買得到好貨色,昨日我已到街上看了,建興畢竟是小地方,商行里雖有些舶來物,跟小姐平常使的自然沒法比。若說要買東西,還不如到淮景去——反正離得近嘛。」建興至淮景,若乘汽車也就是不到一個半鐘頭的時間。
淮景在清末時便開設數個碼頭,近年工業發達,商業繁盛,「小上海」的美譽名副其實。
愛真一想著實如此,還是頓了頓,說:「江嫂,我看你還是去老太太那裡瞧瞧——」她拖長了語氣,「弄清楚老太太的意思才好。」
她有點擔憂自己的作張會惹祖母不喜,這當然是多餘的想法,項老太太昏睡著,萬事不知。只是愛真七八歲時就覺得老太太是有點古怪的,這讓她畏懼,最後她總會把這點古怪歸咎到血緣上,祖母又不是她的親祖母,這麼一想就說得通了。
江嫂遂笑道:「不必小姐擔心,老太太早就同我講了,不樂意拘著你們。老太太原話是怎麼說來著……她雖然一大把年紀了,思想卻不是老派,何必讓孩子們守著舊規矩呢。你們好不容易回鄉一趟,四處看看是好事。」若按孝道來說,長輩重病,兒孫自是要侍奉身側的。但是若論煎藥喂湯,擦洗身體,這些事情項家兒孫恐怕沒有一人做得來。
愛真想到項家種種混亂的關係,祖母異常豁達的心理和有些傳奇的命運,出了一會神,忽然發覺江嫂還望著她,便緩緩吐出一口氣,彷彿在歸納條理:「等到了淮景,首先要去關家拜訪。不過父親一回來就給關家送了禮去,我便不必帶些什麼,只是去找六表姐玩罷了。」
這幾日項儼歸鄉,雖推拒了許多飯局,仍有幾個是絕無法推卻的,因此時常不在家中。愛真亦不必向父親交待,便令江嫂去安排司機。
這時江嫂忽然記起一事,語氣關切道:「三小姐,你既然打算到街上逛逛,拿東西該不方便的,總要挑個人跟著罷。」
愛真道:「這倒也是。」卻嫌女傭們年長,總是帶了庸碌的氣息。她忽然想到玉桂,便說道:「江嫂,你知道玉桂么,她是老太太身邊徐媽的親戚,我看那女孩子不錯,你打發人問她願不願意陪我。」
江嫂稍一思索,點點頭說:「倒是曉得有這個人。」又玩笑道:「小姐指了她,那丫頭哪還有不情願的道理。」
吩咐完出行之事,愛真撩開綉簾走入內室,兀自想著關家的人與事,又思及同她年紀相仿的六表姐。她從裝書的小藤箱里抽出一本全新的翻譯小說,在首頁寫上贈語,又找了一面絲巾包起來,預備把它當作送與曉茵的禮物。
此行由於祖母病重,她箱子里沒有裝幾件鮮色的衣裳。既然要出門,愛真換上了一件鵝黃的修身洋裝,她還處於發育期,個子竄高,胸脯卻不算豐滿,為了修飾這一點,胸前的衣料特地縫上一層蕾絲褶邊。配上玻璃絲襪,深棕紅色的淺口皮鞋,一身富家少女常見的西式打扮。
雙手將烏油油的頭髮向後攏起,束成一把高馬尾。她的頭髮原先在及肩時燙過,後來漸漸長了,只剩了下半部分微微打著旋卷。再找出一條黃白細格子的綢帶,系在馬尾上打了個蝴蝶結。
愛真走出內室,經過江嫂一番低聲囑咐、候立在牆邊的玉桂一抬頭,半張開的嘴就合不上了。她見狀自然高興,不過心知玉桂多半是未曾見過西洋裝扮才如此驚訝,便微笑道:「你發什麼愣?」
或許是知道跟小姐出門不能丟了臉,今日玉桂身著潔凈合身的衣褲,顏色很新,似乎不曾過水。舉止倒大方了許多,臉頰浮著的紅暈不知是天生還是曬的,回話道:「我覺得三小姐這樣打扮比穿旗袍還漂亮。」
愛真笑道:「多謝你誇獎,平時我也更喜歡這樣穿。」她很疑惑玉桂這個丫頭到底是笨拙還是內秀,有時候她表現得像一張廉價的白紙,有時候又透露出一點本能上趨利避害的狡黠。
就這樣,左手拎著一把洋傘,右手臂彎挎著只半圓形的小巧手包,身後跟著一個青布褂的丫頭,愛真登上了駛往淮景的汽車。
因她帶了一本袖珍書,行途中並不無聊。汽車行至淮景城內,商行林立,時而可以見到幾棟高廈穿插其中,道路整齊乾淨,果然市景繁華。
關府位於城市邊緣,卻並不偏僻,不遠處道路有警察設崗。怪不得行近時便覺此地之幽靜,原來幾座宅子連在一起,足足佔了一條街。
車子停靠在門前巷牆邊,司機下車先向守門的聽差告知,是項三小姐來了。聽差得了話忙向內通報。
司機再轉身跑到車子旁,拉開車門,愛真牽著裙擺下了車。玉桂則撐開洋傘,為她遮擋著太陽,她不由多看了玉桂一眼。
愛真先去同關二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打了一個照面,幾個妯娌正在關二太太房裡湊了兩桌麻將,同桌的還有幾個婦人,夫家皆是淮景士族富賈,愛真少不得一一頷首問好。
關二太太誇她:「愛真的裙子做得真好看,上海的裁縫就是比我們這裡的好。」
她久待不住,便向四太太說:「四表嬸,我想去尋六表姐說話。」
關四太太還是那副溫柔的神態,喚了個丫頭給愛真引路。
走進曉茵住的那間跨院,曉茵已站在屋門前,見愛真來了,挽住她的手一道進屋,笑著說:「三表妹,你不知道,你來看我,我可有多開心。」
愛真手中拿著那本當作禮物的書,此時卻把手背在身後,笑著對她道:「我給你帶了一個禮物。」說完方才像展示一個驚喜似的,將書遞給她。
她們原本並不算很親近,只不過曉茵表現得活潑爛漫,愛真對於結交這樣一個朋友也是樂意的——她當然清楚曉茵並不如外表所示那樣。
或許是同樣童年喪母,愛真可以感受到一點曉茵的情境。曉茵同她都心知肚明,在適當的時機,成為朋友的原則往往就是那麼簡單。
曉茵拆開裹書的絲巾,看了看封面,笑道:「我曉得這是本久負盛名的俄國小說,只可惜我一直沒看過,多謝你啦。」
PS:上一章結尾幾段實在不滿意,就大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