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櫻桃花下隔簾看(4)
玉桂懷中疊抱了五六隻大小不一的精緻包裝紙盒,一側發亮的櫥櫃玻璃映出了一張看直的小臉。
惠平公司確實是淮景最大的一間百貨大樓,第三層擺滿了來自歐洲緊俏的進口商品,在櫃檯前駐足的也都是身著華服的年輕女士,低聲絮語,好不優雅。
離開百貨大樓前,曉茵對愛真說道:「不如讓司機先回去,咱們到街對面的咖啡館吃甜點,坐著聊聊天。」於是愛真便命玉桂拿了東西回關家等她。
進了咖啡館,角落裡擺著一架乳白色的三角鋼琴,一個白俄人面無表情地在那裡演奏。愛真不識得那首曲子,只聽出節奏輕快明朗,並且顯見是練習得很熟練,她卻覺得那人彈得很不高興,使得這曲子里本來有的快樂的成分都消失了。
幸好靠窗有空位,愛真點了一杯咖啡,另外要了份跟曉茵一樣的點心。她用小匙慢慢攪動著滾燙的咖啡,提起奶壺往杯子里注牛奶,曉茵見了笑道:「原來你喜歡加奶。」
愛真沒有告訴曉茵,她這樣做其實是想讓咖啡更快冷卻。
三角形的蛋糕上堆著冰涼的奶油,還點綴了半顆從中剖開、切成桃心狀的草莓。愛真把奶油挖掉,小心翼翼避開了草莓。
曉茵道:「本來淮景每年到這時候是很熱的,不過前幾日的晚上斷斷續續下了點小雨,就涼快多了。」
她笑著說:「是,而且上次咱們去山下玩的時候,我才發現家鄉的風光那樣秀麗,真教我很是感慨。」
曉茵道:「要說風光秀麗,看久也會厭了。不過淮景周邊風景好的地方還有許多,有機會可以一起去轉轉。」
她答應了,這是個客套的約定。兩人又坐在座位上說了一會話,愛真的咖啡喝得見了底,打算招手喚聽差來。
曉茵突然「咦」了一聲,眼睛望向一個方向。愛真隨她一同望去,見到成賢跟一個人剛走進咖啡館,同聽差說著話,還未發現她們兩人。
曉茵不禁笑道:「也真是巧。」又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三表姐,你可別疑心是我把五哥叫來的。」她怕愛真誤會了她,再把兩人剛建立起的情誼給擊垮了。
愛真埋怨道:「說這種話做什麼。」她本意是和曉茵兩個人清清靜靜地聊天,遇見了成賢倒也不好不打招呼,何況並沒有什麼值得尷尬的,她如若表現得不開心,自然讓人覺得她很傲慢,那就真正沒意思了。
女孩子懂得要維持自矜,當然不會主動起身去喊成賢。等成賢終於回過頭髮現她們,跟身旁的朋友交談了幾句,便笑著走過來,雙手插兜,用非常隨意的語氣說道:「六妹妹,三表妹,你們也在這裡喝咖啡呀。」
愛真笑道:「是啊,五表哥,好巧。」
這時與成賢同行的那位朋友也走了過來,一隻手搭住成賢的肩膀,笑道:「成賢,這兩位是?」
成賢則是與他一副親密的做派,分別介紹道:「這是我六妹妹曉茵,這是項家三表妹愛真。」
那人忙微笑道:「見過兩位小姐,在下姓葉行三名自衡。」又四顧一圈,道:「成賢,正巧碰上你妹妹們,不如咱們就坐在這裡罷。」
她們的桌子原本有四把椅子,她與曉茵是在靠牆的座位相對而坐。見成賢與自衡要坐在此處,她便起身坐到了曉茵身邊空位。但剛一坐下,愛真就覺得自己的行為過於欲蓋彌彰,因此悄悄打量曉茵,對方似乎並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對。
成賢、自衡坐到桌子另一邊的兩個位置,而自衡恰恰就坐在愛真正對面。
她開始時不怎麼去直視他,可是恐怕自己這樣不夠大方,於是端起杯子,借著喝咖啡的動作,抬起雙眼看向自衡。
誰料剛好與他轉過來的眼睛撞在了一起,兩人對視了三四秒鐘,愛真才撇過臉,儀態自然地把咖啡咽下喉嚨,佯作去看窗外的風景。
她聽見自衡問成賢:「不知兩位妹妹芳齡?」
成賢道:「我六妹妹十七歲,三表妹今年十六。」
自衡俏皮地說:「噢,那麼我就不得不枉稱一聲兄長了。」
成賢也笑,論序齒他已經跟自衡稱兄道弟。
她偏著頭注視窗外,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她左邊的曉茵眯起了那雙討喜的月牙眼。
愛真便將眼睛又往自衡臉上移,微揚起下巴,漫不經心問道:「不知道葉先生多大年紀?」
自衡笑道:「虛歲二十,已經是及冠之年了。」
成賢口中的妹妹們的年齡都是實歲,偏他非要說虛歲,這樣的半大少年好像總認為這樣能顯得更成熟似的。
她抿了抿嘴角,故意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招手示意聽差過來添咖啡。
曉茵向自衡問道:「葉先生如今尚在念書嗎,還是已經開始做了營生。」
自衡道:「說起來慚愧。敝人不才,已經在大學里念了一年書,但沒怎麼用心,因此成績不大好看。如今也不很往學校里去,與朋友合辦了一個小外貿公司,名片上倒有一個經理的虛銜。」
愛真笑著說:「葉先生果真是青年才俊。」
這時聽差提著一把咖啡壺過來,彎腰給座位靠窗的曉茵添咖啡時,卻不慎倒得過滿,咖啡溢到桌面上,往下滴滴答答弄髒了曉茵的衣裳。
曉茵低呼起來,連忙站起身想找手帕擦拭,手忙腳亂間竟將那杯滿溢的咖啡推翻了,倒向她對面的成賢,於是成賢的衣服也遭了殃。
那聽差不住賠罪,連店裡的經理也聞風趕來道歉,曉茵皺眉瞪了聽差幾眼,她與成賢倒也無心追究,只是趕忙到盥洗室去清理污漬。
原先的桌子自然無法待了,經理請愛真與自衡到另一張乾淨桌子坐下,又說要免費給他們上茶點。
此刻只剩他們兩人,自衡突然發問:「哎,你方才那句話是誇我還是損我。」
愛真似笑非笑:「你指的是哪句?我忘記了。」
自衡笑道:「明知故問。」說著從煙盒裡掏出一支香煙銜在嘴裡,拿打火機咔嚓點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這才把煙捏在手中。
她看他的姿勢這樣熟稔,彷彿已經有了不小的煙癮。心底雖沒有非常驚奇,但不知為何還是有點訝異,心想,他才比她年長几歲呢。
她盯著自己腕錶上那根纖弱的一抖一抖的秒針,一邊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抽煙的?」
他想了想,回答說:「十三歲那年罷。我從小就上的是教會學校——我媽信基督,不過你知道,總會有些不良學生偷著幹壞事。」
愛真笑道:「你大概一直都是不良學生。」
自衡誇張了語氣,像滑稽電影里的人物:「Bingo!」又自問自答道:「那你呢?哈,不必問,也知道你定然是個淑女。」
愛真話中帶了嘲意:「『淑女』大多數時候都不個是褒義詞……」她想繼續說什麼,不知怎麼頓住了,不曾把整句話說完。
他關注起了她左腕上的手錶,很認真地說:「金色沒有銀色襯你。」
聽了這話,她下意識地想把手一縮,卻終究沒有進行這個動作,而是更坦然地將手伸到他面前,說:「這是一塊舊錶,先母留給我的。」
自衡忽然握起她伸出去的手,嘴唇在她指節上輕輕印了一下,然後慢慢鬆了手。
她淡然地將手收回去,而桌子下面,她的兩隻手在膝蓋上緊緊交握著。愛真輕輕笑道:「葉自衡,你可真夠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