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冷燭無煙綠蠟干(5)
自衡的住處是棟深玫瑰紅的三層小洋樓,樓前圍著一個花園,幾株梔子開放正盛,這花顏色無暇如玉,香氣卻是侵略性的,經暑熱一烘,人在巷子外老遠就能聞見了。
一個老媽子恐怕亦教花香熏醉,抱著水壺坐在竹凳上昏昏欲睡,被自衡幾人走進院子時的動靜驚動。她半夢半醒的哐當一聲摔下水壺,揉著眼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上前笑道:「葉三爺,你回來啦。」
自衡問道:「廚房裡可還有稀飯?」
王媽笑道:「自然是有的,我記著你們成日喝酒,不定哪天把肚子吃壞了沒胃口,所以總是溫著一鍋。」
自衡因為王媽的話有些尷尬,回頭去看,愛真此時頭上罩著他那頂草帽,寬大的帽檐擋住了陽光,起伏的陰影之下,她蒼白的臉又像一朵暗香浮動的睡蓮,不必眯眼就能看清他臉上神色。那睜眼的表情演繹在她臉上,是那樣合適,一點慵懶,加一點哀愁。
他欣賞夠了,見愛真面上如方才無二,看不出什麼,便無奈地說:「王媽!」又清了清嗓子:「我帶了兩位朋友回來,你去盛碗稀飯來,記得加一勺洋糖。再沏一壺茶,裝幾盤糕點。」
「曉得了。」王媽笑道,「兩位小姐稍等一等。」
院中樹蔭下有一把竹凳,玉桂無需囑咐,就坐在了那上頭等待,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慧真落在愛真後頭,兩人一齊隨自衡走入客廳。
愛真靜靜打量著這間客廳,裝潢是西式風格,壁燈和天花板上那頂大吊燈都是水晶的,窗幔是輕薄的白紗,長方形的餐桌鋪著粉間米黃的格紋桌布,桌上一隻黃金花瓶里高高低低插著一束百合,那花瓶正中嵌著副畫像,是個身著禮服的英國男貴族,愛真並不識得,他雙眼正視前方,莫名很是莊嚴悲憫。團花地毯盡頭,一道乳白欄杆的樓梯通向二樓。只是萬物從簡,頗有些到繁艷處戛然而止的意味,聽自衡說他是客居此處,想必這房子也不過是他朋友的一間閑屋。
她們往同一張長沙發上坐了,自衡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隨意揀著話聊天。王媽很快端著托盤前來,將稀飯也放在茶几上。愛真一日沒怎麼吃飯,聞著米香食指大動,果然將整碗吃完了。
慧真捧了茶杯慢慢喝著,不住在心底揣測她三姐與這人的關係,用餘光打量著他們交談時彼此的表情,她很想鑽研出什麼,只是迫於視角,難以觸及。她就像一位遲到的觀眾,一幕電影早已開始,而入場的門被鎖住了。因此她只能站在門外,根據傳出牆壁的聲音,焦急地判斷著劇情,隔靴搔癢。
愛真掏出手絹,用含蓄的動作擦拭嘴唇。自衡說道:「我喊王媽來收碗勺。」
他向門外喊道:「王媽!王媽!」
愛真制止住他:「你呀——怎麼像個小孩子。」
自衡不以為然,說道:「喊兩聲有什麼干係嘛。」
慧真覺得他們這樣講話,真像一對情侶,或是夫妻。她為自己這個念頭而驚愕了,於是漫不經意望著牆上一副仿西斯廷聖母的油畫,隨口問道:「葉先生信仰基督嗎?」
自衡笑道:「說老實話,並不信,但是我很敬畏。」頓了頓,「想必你們跟我一樣,都在教會學校上學罷,除了那幾個教會女中,上海也沒有什麼好學校了。」
忽然,從鄰居家傳來一個外國孩子練習唱歌的聲音,用的是口音很重的英語,拖長的尾音蕩漾在午後,十分空靈,似乎是首唱詩班歌曲。這一刻上帝注視著每個人。愛真下意識抬頭看向窗外,一隻落單蜜蜂流連在空中,振翅要往她這裡飛來,可是卻不慎撞上一面東西跌了下去,原來它不知道窗上鑲了玻璃。
自衡道:「是我隔壁家史賓塞先生的小兒子在練習唱歌,還真別說,他生得滿頭金髮,真像畫上的天使。」
愛真又道:「我以前也加入過唱詩班,還做過一年領唱,只是後來退出了。」
自衡問道:「為什麼要退出呢?」
愛真道:「不為什麼,只是唱的不好而已。」
他笑道:「自相矛盾,剛才你還說自己做過領唱,怎麼又說唱的不好。」
愛真懶得回答他,見慧真百無聊賴的樣子,發覺自己也該早些離開了,於是看向自衡,說道:「我看我也該走了。」她說完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情,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自衡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說道:「好。」
這時,愛真彷彿想起一事,說:「對了,上次你答應要借我一本書,我現在正好拿上。」
自衡心底最先是奇怪,他想,我並沒有說過借她書呀。忽然明白過來,道:「噢,那……那你隨我到樓上書房取罷。」
愛真跟著他到了二樓,下了樓梯手邊第一間就是書房,自衡打開門,這間書房很小,書架只有五排,倒有齊全的桌椅沙發,大概只是個應酬辦公用的房間。
她背手立在書架前,眼睛掃著諸多書名。他在她身後笑問:「你要找什麼書?」她轉過身來,卻不防他離得太近,她的鼻尖從他胸前那粒扣子上擦過,而他的嘴唇已經吻上了她的額頭。
愛真聞到他身上陌生的味道,其實只是剃鬚水和凡士林的結合物,微酥酥的像電流在空氣中傳導,令她心悸。
她抬起了頭,自衡的眼望著她,蘊著全心全意的笑意。近看他的臉上也有幾粒雀斑,更顯得人稚氣。
愛真想吻他。是的,她也想吻這個少年。
自衡沒有如電影橋段中男演員那般捧著她的後腦勺,他如同初見那樣扶住她的肩,愛真湖水一樣的長發已經流淌到了他手上。他內心是起伏著的,這份兒勇氣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來得輕而易舉。可是愛真推開了他,她的聲音有點澀:「我找到那本書了。」
她從書架上找出那本書,沒有多看他,而是飛奔出了房間。一出房門,她眼中的淚轉了轉就落下來了,待到她從樓梯上往下走時,淚水瘋狂地湧出,她無法阻止。愛真同樣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哭泣,幸好自衡還待在房中,看不到她的樣子。
愛真在樓梯進入到客廳的視線前,停住了腳步,狠狠吸了兩下鼻子,拭凈臉上的淚。她剛一走下樓梯,慧真就站起身來問:「三姐,咱們……」
話尚未講完,愛真又蹬蹬蹬奔了回去,自衡還呆立在地板上,彷彿受了打擊。見她回來,非常訝異,嘴長了幾下子都發不出聲。
「我只是——太害羞了,那個吻,你先記著罷。」愛真笑道,「改日我看完了書,就還你。」
她沒有說自己是打算還他這本書,還是打算還他那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