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歌打起珠簾,繞過黑漆牙雕走百病鑲瑪瑙屏風,半彎著腰站在床邊細瞧,看了半晌重嵐,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嗔怒道:「死妮子,又哄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清雲急道:「這回我是真沒看錯,方才瞧得極分明,小姐的手就是動了!」


  清歌道:「你都看錯好幾回了,回回都是這麼說,讓人空歡喜一場,我才……」她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就見重嵐的眼皮輕顫了幾下,然後緩緩張開了一線。


  兩個丫頭都以為自己在做夢,滿臉的不可置信,怔了半晌才驚喜地上前幾步,低叫道:「小姐醒了?!」


  重嵐微張了眼,聽見耳邊有幾聲急呼,嘟囔著問道:「馮嬤嬤,你吵什麼?」


  清歌和清雲沒聽清她說什麼,只是聽見她開口說話,險些激動地落下淚了,又喚了幾聲:「小姐,小姐。」


  重嵐眼皮子又顫了顫,這才睜開眼,入目就是自己的兩個丫鬟,先是滿面震驚地瞧著她們倆,然後喃喃道:「我回來了?」


  兩個丫鬟覺得不大對勁,彼此對視一眼,還是輕聲問道:「小姐,您怎麼了?」清雲最是個急脾氣等不得,扭身就要往外跑:「我去叫大夫和席掌柜來!」


  重嵐扶著還有些暈乎的腦子,忙出聲攔她:「先別去了,給我倒杯水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們。」


  清歌和清雲這才相信她是真的清醒了,眼裡沁出些淚光,忙著扶她的扶她,倒水的倒水,她現在四肢無力,靠在清雲身上喝了半盞,清雲卻是個閑不住的脾氣,一邊喂水一邊絮叨:「您也沒災沒病的,怎麼平白暈了這麼些天,我們險些急瘋了,沒日沒夜地求菩薩讓您早些醒。」


  重嵐想到這些日子的遭遇,恍惚了一瞬才笑道:「你家小姐被神仙召見去了天上玉京,本來也是要位列仙班的,卻被你生生念了下去,你倒是說說該怎麼陪我啊?」


  清雲撅嘴:「您就會打趣人。」


  重嵐又笑了幾聲,這才略微正了神色:「你幫我把雪天請過來,我有事要跟她說。」


  提起這個清雲面上顯出些惱意來,不顧清歌的阻攔,告狀道:「重大爺在咱們府上正堂鬧事,糾結了一般族老和不知哪兒來的商賈,說是要看您如今病的這般厲害,『好心』要來幫您料理家業,我呸!哦,對了,席大掌柜正在前廳和他周旋呢。」


  清歌嗔怒:「小姐身子好容易才醒來,你現在提這個做什麼!」


  重嵐微沉了臉,擺擺手道:「你別攔著她,清雲繼續說。」


  清雲得了允,怒哼一聲:「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重家大爺這些日子趁您病著,見天兒地來鬧騰,上回更是不堪,差點動上手。」她想起什麼似的,硬把清歌的手腕扯過來,就見上面好大一塊青紫:「上回他不知存了什麼心,帶了個道士說要給您看病,硬要闖進來見您,我和清歌清月死命攔著才受了傷!」


  重嵐昏迷的消息席雪天只在背地裡找尋醫問葯,明面上都瞞著眾人,重家大爺這般作為也是為了試探虛實。


  重嵐面色一沉,慢慢坐起身道:「扶我起來吧,既然人家都鬧上門了,自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

  那廂正堂里,門窗都大敞著,高揚的人語聲不間斷地傳了出來,席雪天的聲音不卑不亢:「.……大爺是我們東家的長輩沒錯,可重家大房二房早都分了家了,再怎麼親近也算是別家人,哪有跑到別人家指手畫腳要管家權的道理?」


  重家人大都相貌極為出眾,重瑞風四旬上下,仍舊是長眉入鬢,面如冠玉,說是二十幾歲的青年也有人信,單論這皮相,真瞧不出內里如此不堪。


  他立在堂中冷哼一聲:「一筆寫不出兩個重字,縱然分了家也斬不斷血肉親情,她如今重病在床,大哥在外杳無音信,二哥又是個立不起來的,我好心幫她管理家業,你一個外人推三阻四意欲何為?」


  席雪天淡然道:「這事兒我做不得主,重氏商行又不是我的一言堂,大爺想要管理家業,也要看底下的掌柜跟不跟您。」他說著說著,眼神忽然銳利起來:「再說了,我們東家不過是有些小病,也不影響打理家業,怎麼就重病在床了!」


  重嵐暈迷的這些日子,席雪天只對外說她是幼時落下的毛病複發,見不得風,所以出不得門,暈迷的事兒一直都是瞞著的,上回告訴晏和,也是為了求饒的無奈之舉,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日子長了他又要求醫問葯的,實情不知怎地便傳出來了。


  重瑞風用力一拍案幾,揚了聲道:「胡說!我看分明是你蓄意謀害,想要圖謀我重家家產,想法子軟禁了我那侄女,我告訴你,今日我若是見不著我侄女,咱們便去衙門好好論論這個理!」


  席雪天攏在袖子里的手緊了緊,面上還是淡然道:「我已經對諸位說過了,東家生了怪病,吹不得風,若是諸位實在想見,便讓東家隔著帘子跟諸位說上幾句話,如何?」


  堂上被請來作證的眾人也覺得有理,正要點頭,重瑞風就冷笑道:「隔著帘子誰知道是誰?你萬一拿了個別人來糊弄我們,那可如何是好?」


  席雪天攏了攏袖子:「大爺不信我也沒法子,東家身子要緊,我也不敢輕忽了。」


  重瑞風見他推脫,越發得意起來,揚聲道:「身子不爽利也不怕,我正好帶了有名的大夫來給她診治,就怕有人暗中搞鬼。」他欺身近了幾步:「你這般推三阻四,莫非真有什麼齟齬不成?」


  堂上的眾人也覺著不對,紛紛勸道:「你就把重三姑娘請出來見一見,不過片刻而已,想來也礙不著她身子。」


  重瑞風大模大樣地坐尋了張椅子坐下,昂著下巴道:「若是你請不出來我那侄女,那就把對牌和鑰匙賬目都交出來,這偌大的家業不能落在一個姦邪之人手中!」


  席雪天心中發緊,他若是請不出來重嵐,只能道明重嵐昏迷不醒的真相,重瑞風更有理由來搶奪重氏的管理權了。他面前強自鎮定:「這事兒我做不得主,得去問過東家才是。」


  他越是推脫,重瑞風越是歡喜得意,篤定了重嵐昏迷不醒的謠言,得意道:「問什麼問,我這個做大伯的來了,她難道不該來迎接一下?」


  他說著就遞了個眼色過去,身邊兩個隨從一個上去纏住席雪天,另一個速度極快地去請人,席雪天見阻擋不及,心中大怒:「大爺這是做什麼?」


  重瑞風理了理袖口,得意笑道:「你既然執意攔著,那我只好自己去請我那侄女了。若是見不著人,你就準備好對牌鑰匙,把東西趁早交出來吧!」


  他正滿面春風的時候,忽然聽門外一道清甜的聲音傳進來:「大伯要席掌柜交出來什麼?我怎麼不記得有欠大伯什麼東西。」


  重嵐被清歌清雲扶著,面帶病容地邁了進來,身上裹著厚厚的大氅,時不時咳嗽幾聲,倒真像是在病重。


  席雪天先是一怔,隨即又驚又喜,拱手道:「東家。」


  重瑞風卻如遭雷劈,呆立在當場,驚聲道:「這,這怎麼可能?你不是……?!」他說到一半,看見周遭人探究的眼神,下意識地住了嘴。


  重嵐進了屋仍不解開大氅,被攙扶著向堂上的幾位族老行禮:「小女近來生著病,勞煩極為叔伯爺爺挂念,我在這裡先謝過了。」


  幾位族老忙虛扶一把:「你還病著,無須多禮了。」重嵐這些年不光自己行商賺錢,對族裡也頗有幫扶,又是修橋補路,又是興建學堂,因此在族中的名聲極好。


  重嵐就勢站起來,偏頭看著重瑞風:「大伯的話我有些聽不明白,我不是怎麼了.……?」


  重瑞風一口氣憋在胸口:「我聽說你是被奸人脅迫,不得不稱病,這才趕來探望的。」他還是有些不死心:「既然侄女現在病重,料理家業也辛苦,未免加重病情,我這個做大伯的願意來幫襯一二。」


  重嵐歪著腦袋沖著他笑:「大伯真會想,說的比那話本子上的故事還精彩,這就是你砸了我屋子的理由?」她說完又慢慢地道:「我手底下共有大小掌柜五六十個,並不缺人使喚了。不過咱們都是一家人,這事兒也好說,您來幫忙,我照著三倍月俸給您,您看如何?」


  重瑞風聽她把自己跟下人比,心裡大怒,偏她說的極恭敬,其他人也沒聽出什麼錯兒來,反而連連點頭,責怪地看著重瑞風。他不好再理論這事兒,另抓住話頭道:「你休要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砸了你的屋子!」


  重嵐一副弱不勝衣的樣子,扶著椅子慢慢坐下,旁邊的清歌卻一下子跪下,紅著眼眶道:「我們小姐不能說長輩的不是,容奴婢開這個口,前幾日大伯帶了個道士過來,說是要給我們小姐瞧病,好幾個大男人沒頭沒腦地就要往小姐屋裡闖,我們幾個死命攔下了,這要是萬一讓他們進去了什麼,我們小姐的名聲可就……」


  清歌是個伶俐精細的,說著就流下淚來:「我知道大爺是一片好心,可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們小姐的清白不就毀了?」


  重瑞風氣得臉色鐵青,一腳就要踹過去:「賤婢,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還不快滾下去!」


  旁邊有位和他素不對付的族叔不冷不熱地道:「你都能帶著不三不四的外人闖侄孫女屋子,人家自家下人怎麼連句公道話都說不得?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大伯帶人硬闖侄女閨房,傳出去讓咱們重家的臉面都丟盡了!」


  旁邊坐著的族人面上也滿是不贊同,有的甚至竊竊私語起來。雖然齊朝風氣開放,但終究男女有別,閨閣本就是個私.密的地界兒,連親生父親為著避嫌都不能隨意進去的,更何況你這個分了家的大伯,還帶著外人擅闖侄女的屋,哪有這般道理?


  重瑞風面上滿是憋屈,忽然反手一巴掌打翻了身邊的常隨:「都是你這刁奴自做的主張,險些壞了我侄女的名聲!」


  重嵐不動聲色地看完,滿面委屈地道:「大伯底下人砸壞的器皿物件就罷了,自家人也不好讓您真的賠錢,只是我經上回一嚇,病又重了許多,難道這一巴掌就算是抵了?」


  重瑞風大怒:「那你要如何?」


  重嵐一抬手,底下立刻上來幾個高壯的僕役,拉著重瑞風身邊的常隨下去打板子,她微微笑道:「大伯莫要怪侄女,這幾個刁奴不處置了,以後只怕還要興風作浪。」


  重瑞風聽著外面傳來皮肉相擊的悶響,覺得那一聲聲像是打在自己臉上,恨得牙根咬緊,本以為十成把握事兒就這麼一成都不剩下,這死丫頭怎麼不索性死了呢!


  重嵐饒有興緻地瞧著他暴怒卻又不得不隱忍的表情,慢條斯理地看著自己素白的手,笑道:「說起來,大伯前年欠下的銀子也該還了吧,最近侄女生意缺現銀,大伯不是說要幫襯我嗎?不如咱們把賬目兩清了。」


  重瑞風氣得拂袖而去,重嵐不屑地瞧了他一眼,客客氣氣地送走各位族叔,對著席雪天笑道:「你瞧瞧我這個大伯,一提到還錢的事兒就開溜。」


  席雪天仔細把她瞧了一遍,確定她是真沒有什麼大礙,這才露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多虧東家醒的及時,不然我可就難辦了。哦,對了,當初在返京船上的時候我曾偶遇過晏指揮使,他讓您病好了去拜見他。」他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一圈,猶豫道:「不過東家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我請了無數名義也診斷不出來,真是奇了。」


  重嵐開始聽的有幾分哭笑不得,聽他問起來,也忍不住按了按額頭,她揮手讓堂上的人都退下,再掩上門窗,這才皺著眉開口道:「我這也不能算是病候,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這算什麼.……」


  她細細講完這些日子的奇遇,饒是席雪天見多識廣,也覺得匪夷所思,瞠目道:「這.……東家是說,你這些日子借屍還魂,還還魂到了晏指揮使身邊?」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那我那日見的小姑娘就是你?」


  重嵐點點頭,又嗔道:「枉費我對你使了半天的眼色,你竟連一點不對都沒瞧出來。」


  席雪天苦笑連連:「只怕是編神怪故事的人也猜不出來。」他還是有些難以理解,坐在原處消化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回頭我給您找個道士瞧瞧吧。」


  重嵐點頭:「最好是德高望重的,可別拉了那些江湖騙子過來。」她頓了下,面上有些赧然:「這些日子還有什麼事兒發生,媒人和旁人提的那些人選.……如何了?」


  席雪天心裡微沉,竟比方才被重瑞風逼迫的感覺還要難受幾分,默了片刻還是道:「張少東家已經成了梅行首的常客,李少爺也進了賭坊,孟公子倒是經得住您的試探,可惜家裡現在已經張羅了親事,其餘的不是沒經住試探,就是聽說您病重不再來了的。」


  他張開形狀秀美的嘴唇,溫言勸道:「這是以後要跟您過日子的人,這麼一時的試探也瞧不出什麼來,您又何必著急呢?」


  重嵐面上倒不見惱色,只是按著額角道:「咱們齊朝律法,女子到了年歲不嫁,就由官府或者族中強行婚配,我再不出手,難道真由那起子居心不良的擺弄,隨意配個爛人?況且女子支撐家業何其艱難,也需要有個人在後面撐著才是。」她不甘問道:「難道就沒有合適的人選?」


  席雪天心裡嘆了聲,面上還是溫和笑道:「江秀才倒是不錯,一沒被行首拐了去,二也沒喝酒賭錢,聽說你病了還常常來探望。」


  重嵐面上笑了笑:「他小時候還跟我當過一段時候鄰居,應當是個老實的。」


  席雪天輕聲勸道:「小姐雖不是賤籍,但總歸是經商的,他是讀書人,以後只怕未必能說到一起去。」


  她談論自己婚事倒跟談論生意一般,沒有絲毫彆扭,反而頗為漠然:「我不過是想找個搭夥過日子的,又不指望你儂我儂,深情厚誼,要那麼契合又能如何?」她用絹子摁了摁額角,嘆息道:「你也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惦記這份家業,大哥杳無音信,怕是早都……,二哥只知道吃喝玩樂,我一個女孩子支撐門戶,上回在族裡差點就被人強佔了,還有當初在揚州,那個海知府……」


  她面上露出幾分苦悶:「我不嫁人還能如何?要是再這麼耽擱,誰知道以後怎麼要嫁個什麼泥豬癩狗,倒不如趁著現在還能選擇自己搏一把。」


  席雪天想上前拍拍她的肩頭,又硬是忍住了,柔聲勸道:「東家不必擔憂,總歸還沒到時候,以後自然會有良人的。」


  重嵐笑了笑,斂了神色:「我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也沒到那個份上。」


  她說完就面露倦怠之色,席雪天想到她大病初癒,連忙主動告辭,清歌清雲扶她回去洗漱休息不提。


  她暈了這麼久,一時入睡也難,輾轉到半夜才睡著,早上難免起的晚些,一起床就瞧見清歌立在床邊,手裡還提著個籃子,對著她抿嘴笑道:「江公子聽說您病癒能見人了,特地趕大早給您送些吃食過來,不過他為著禮數,只留了東西就走,我想現在應當還沒走遠,您要不要留他一留?」


  重嵐假裝沒看見她打趣的神色,低頭想了想:「江伯母當初跟我們是舊鄰,她如今身子不好,我自然要去探望的。」


  她說著就讓清歌扶她起床打扮,別的倒還罷了,重嵐梳頭的時候就像跟那梳子有仇似的,掬起一捧頭髮可勁的梳,還是清雲瞧不下去把梳子接了過來,好容易收拾停當,她便帶上帷帽坐上馬車往城郊去了。


  江秀才名喚江蓉,在城郊有座一進的小院,門口的桑樹半掩著木門,重嵐命人叩了叩門環,江蓉忙出來開門,見是她的馬車,不由驚喜道:「重三小姐來了。」


  重嵐在車裡微微一笑,仍舊帶著帷帽,命人把備下的藥材奉了上去,輕聲道:「我聽聞伯母病了,特地趕來探望,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病,便帶了些補身子的葯來,還望公子不要推辭。」


  江蓉身上的衣裳雖舊了,但仍舊漿洗的很乾凈,眉目疏淡,倒也稱得上清秀。他面上微微泛紅,忙擺手道:「這些補品太貴重了,我們不能收。」


  重嵐聲音帶了嗔怪:「我在病中聽聞公子多次探望,還帶了好些東西,家人不懂事一概收了,公子還不許我回禮?」


  這話透著幾分生疏的客氣,江蓉有些失望,重嵐沒病的時候也來探望過江母幾回,但回回都帶著她二哥,沒有半點越禮之處,這回她難得自己來,但客套謹慎比往日更甚,心思讓人琢磨不透。


  他既然多番上門,自然是有求娶之意的,兩人小時候也算熟識,長大之後偶然窺見一回,沒想到她已出落成玉貌花顏,如花美眷誰人不愛?正好她也隱約露出選夫的風聲,他便動了心思,只是忙碌了這般久也沒有回應,他難免焦急。


  他依言收下補品,抬眼看見重嵐是要走的意思,心裡一急,不由得脫口道:「三小姐要不要進去坐坐?」


  重嵐一怔,遲疑了片刻,還是笑道:「江公子說的是,我是該瞧瞧伯母。」


  江蓉見她還是這般遠著,心裡嘆了聲,面上卻恪守禮節,迎著她進了門,他一轉眼瞧見重嵐身上的紫貂毛斗篷,還有頭上的流蘇金簪,以及袖口隱約的金玉光芒,越發覺得她和這破落的小院格格不入,有些窘迫道:「我去給三小姐倒茶。」


  重嵐正想說不必,他已經轉身走了進去,旁邊站著的清雲迫不及待地小聲笑道:「這江秀才怎麼跟個大姑娘似的,兩句話沒說就跑了,既然這麼害怕,還請您進來幹嗎?」


  重嵐輕輕捏了她一把:「少說幾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這時候江蓉已經提了茶壺進屋,見兩人低聲說話,還以為她們是在議論自己家貧,面上越發尷尬窘迫,偏還要裝作不在意地倒了杯茶水放在一邊。


  重嵐隨手接過,袖口滑落一截,手腕上的赤金掐絲手鐲便露了出來,江蓉瞧見了脫口道:「這鐲子三小姐還是別帶了吧。」


  重嵐一怔,江蓉臉漲得通紅,忙解釋道:「我是說……金飾乃俗物,配不上三小姐的品格,倒不如戴些玉飾,既風雅又高潔。」


  清雲脾氣不好,聽了這話差點擠兌回去,怎麼戴個金首飾就叫俗氣了,自己家沒有難道見不得別人戴?!幸好重嵐及時瞪了她一眼,才讓她把衝到舌尖的話吞了回去。


  重嵐直接摘下手鐲遞給清雲,笑道:「到底江公子是讀過書的人,行止之間這般講究,我倒是沒想這許多。」


  江蓉紅著臉擺手道:「不敢不敢。」


  重嵐失了說話的興緻,進屋去瞧江母,江母倒似對她很是喜歡,拉著她的手說個不住,她也從容應對,又閑話了半個時辰方才離去。


  清雲一上馬車就迫不及待地跟她抱怨:「那江公子瞧著挺老實的,但也太上不得檯面了,一個金鐲子就跟烏眼雞似的,要是見了您的吃穿用度還不得嚇死?您真要嫁給這樣的人?」


  重嵐倒是無可無不可:「先瞧著吧,還沒定下來呢。」


  清雲還是忍不住跟她嘀咕:「這江秀才往好了說叫清高,往不好了說就是窮酸,您以後可怎麼跟他處,難道也要陪著他吃糠咽菜?」


  重嵐被她聒噪的頭疼,乾脆閉上眼裝睡,清雲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把炭火撥的更旺了些。


  她雖然閉著眼睛,卻怎麼都睡不著,一會兒想著她回了自己身子,那何蘭蘭怎麼樣了?一會兒又想到要是何蘭蘭真出了什麼事兒,不知道晏和會不會難過,好歹承蒙他照拂了這些日子,就這麼走了還有點難以安心。


  胡思亂想著回了重府,一下車就瞧見有輛青綢的小馬車停在門前,她歡喜笑道:「看著情景,想必是姑母來了。」


  她嫡親的姑母名喚重惠風,當初在重家還沒有衰落時嫁了個書生,後來那書生運道不錯,竟然考上了進士,一路升到從五品的知州,多少也算是官宦人家。


  她過了垂花門,進了正堂,果然瞧見重姑母在正堂等她,見到她便嗔道:「我一來才知道你又出去了,身子還沒好全呢,亂跑什麼?」她雖然也是四旬好幾的人了,但照舊是眉目如畫,肌膚賽雪,薄怒輕嗔別有一番風韻。


  重嵐福身行禮,被她一把扶住,只能笑著致歉道:「我有些事兒不得不出去一趟,讓姑母久等,倒是我的罪過了。」


  重姑母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一家人說這些外道話做什麼?我聽說老大那個不要臉的又來你這裡鬧騰了,沒被他討到什麼便宜吧?」


  重嵐聽她這般形容重大伯,沒忍住笑出來:「倒也沒什麼,只是大伯見我病著,要來幫我管事罷了。」


  重姑母冷笑道:「他胃口倒不小。」說著又嘆息道:「我家裡婆婆這些日子又在尋事,拘著我不讓我出門,這些日子也騰不出空來幫你。」


  重嵐忙挽住她的胳膊:「這有什麼,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哪能時時刻刻顧著我?」


  重姑母見她體貼,心裡歡喜,又閑話了半晌才問道:「我上回給你提的張家少東家不是個好東西,這人不用考慮了。」


  她這些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所以姻緣運一直不好,累的周遭人都替她急,重嵐想到那被拐到勾欄院的張少東家,心裡一陣心虛,咳了聲道:「姑母說不好便不好吧,回頭再找就是了。」


  重姑母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忽然想到一事兒,遞出張帖子來:「這是你姑父的上司張知府下的帖子,還要帶女眷過去的,你兩個堂姐在婆家,到時候你便跟我一道過去吧。」她說著又壓低聲音道:「聽說他這次請的人不少,好些公子少爺也要去,你好生裝扮一番,沒準婚嫁之事就水到渠成了呢。」


  重嵐尷尬地道:「姑母.……您這是何必呢?我這身份不尷不尬的,去了怕是不大好。」


  重姑母擰她一把:「我這還不是心疼你,你倒還推三阻四上了。」她素來雷厲風行,已經起身道:「記住了,三日後,到時候可別遲了。」


  好容易送她離開,重嵐頭疼地搖了搖頭,轉身回房撥算盤對賬目了。


  她自己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旁人卻激動的跟什麼似的,一大早就把她捉起來梳妝打扮,重家人大都相貌俊美,而且不論男女長相都偏於靡艷妖媚,清歌可是下足了功夫,選了身顏色淡雅的綉折枝花卉果綠色緞子圓領直身襖,下身配著白色百褶裙,桃心髻上簪了八寶簇珠白玉釵


  ,這一身配的清雅秀逸。


  上妝的時候清歌斟酌許久,還是選了極素淡的妝容給她畫上,又用脂粉稍稍掩住上挑的眼尾,一邊抱怨道:「人家姑娘家都是往艷麗了打扮,獨獨您只能往素凈了穿戴。」打扮完又笑道:「不過您穿什麼都好看,淡妝濃抹總相宜。」


  重嵐側眼去瞧打磨的光溜的銅鏡,即使上了妝也遮不住媚骨天成,一顰一笑自有股媚意透了出來,長的實在是……太不正經了。


  她訕笑,重家人天生就是狐媚臉,她又笑著搖頭道:「這算什麼,當初三房有位堂叔,那長相才是……」她說到一半就閉上了嘴,像是想到什麼禁忌似的。


  清歌雖然好奇,但見她不說,也不會緊著追問,收拾停當后便扶著她上了馬車。


  張知府倒是個雅人,設宴的地方不似尋常人設在府里,而是在秦淮河上買下幾艘畫舫,請人來畫舫里談笑取樂,他這時候坐在當中最大的邀月畫舫二層,正小心翼翼地探著對面人的神色,笑道:「您在邊關鎮守辛苦,我心中著實欽佩,自打知道指揮使回來,便總想著要宴請您一回,今日特地為您設了宴,下官先敬您一杯。」


  晏和擺擺手,輕輕一哂道:「張知府客氣了,都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哪裡談得上辛苦,讓你這般破費,我如何好意思呢?」


  張知府知道這杯酒不是這麼好敬的,便從容地放下酒杯:「秦淮河素有之名盛於天下,素有『清波蕩漾柳圍堤,菡萏嬌柔媚眼迷』之名,大人務必遊玩盡興才是。」


  晏和嗯了聲,倒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問道:「我聽說張知府府上有位極有名的治腦疾大夫,不知可否請他來齊國府一趟?」


  張知府一怔,隨即瞭然了,晏和這人並不是肯隨意赴宴的人,這回難得來宴飲,竟然是有事要囑託,心裡把晏家人都過了一圈,沒聽說哪個頭腦有毛病的,不過想歸想,答話卻不耽誤,笑道:「大人不嫌他醫術低微,我便讓他去府上走一遭了。」


  晏和神色這才略有和緩,張知府暗自納悶,到底是什麼人讓他這般上心,不過他既然討了巧,便趁機邀晏和到船頭遊覽。


  這時候畫舫還沒出遊,只是停靠在岸邊,岸邊有好幾戶接了帖子的人家準備登船,當中有一戶人家的女眷從靛藍綢布馬車裡款款走了出來,裝扮雖然淡雅,但舉手投足自有股婉媚風韻,硬生把周遭幾個打扮的花紅柳綠的小姐比了下去,張知府難免多瞧了幾眼,讚歎笑道:「不知是哪家小姐這般風采,當真是……」他本想贊一句天生尤物,但又覺著太過輕佻,又把話咽了回去。


  晏和目光隨意掠過,又投到江面上。


  張知府身後的僕從見機答話道:「這是皇商重嵐,她是胡知州的堂侄女。」


  張知府聽說是商人,不咸不淡地哦了聲,倒是晏和轉過身,興味地挑了挑眉毛:「她叫重嵐?哪個嵐?」


  僕從呵著腰答道:「看帖子上寫的是山風嵐。」


  晏和不期然地想到一隻荷包,微眯了眯眼,這時候重嵐已經上了畫舫,正被重姑母帶著和一眾女眷說話,他沉吟片刻,拋下張知府走到二樓的雕欄邊,他目力極好,一眼就瞧見重嵐腰間配了只碧綠的荷包,上面用金線綉了個嵐字。


  張知府這時候也跟了過來,見他若有所思地瞧著重嵐,還以為他是對美人動了心,他自以為揣摩到了真意,便轉身吩咐底下人,把那重嵐請上來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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