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重嵐被重姑母拉著在幾位官家夫人中間說話,她雖不上心,但也不想拂了重姑母的好意,便拿出精神來談笑應對,她是應酬慣了的人,不一會兒就引得幾位夫人笑容滿面,對她也是交口稱讚。
重姑母頗為自得,正要趁機贊她幾句,就見旁邊有個系著翠綠絛子的小丫鬟走了過來,對著重嵐福身行禮:「重小姐,我們知府夫人請您上樓一敘。」張知府倒是聰明,知道自己一個大男人請人家未必會來,便乾脆假借了自家夫人的名頭。
重嵐一怔,她記得自己跟張夫人沒甚交際啊?重姑母也輕蹙著眉頭:「知府夫人,請問她有何事?」
小丫鬟眼珠子轉了轉,湊到重嵐身邊低聲道:「實不相瞞,是我家夫人想在小姐這裡買些貴重東西,又怕在人前說了不好,所以特地請小姐上樓相商。」
這說法合情合理,而且知府夫人開罪不得,重嵐遲疑了片刻就跟她上樓,走到最裡面的一間雕花門前,她猝不及防被人輕輕推了一把,竟然幾步沖了進去。
她下意識地想回頭看,沒想到一抬眼卻瞧見坐在窗邊的頎長身影,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有些慌亂道:「晏大人這是何意?」她見這屋子就晏和一人,再加上做賊心虛,下意識地就認定是晏和乾的。
晏和想到適才張知府借故出去的情形,轉眼就猜到了他的無聊把戲,長睫低斂,掩住眼底一瞬而過的尷尬,漫聲道:「不是我做的。」他說完睇了她一眼:「不過你倒是好眼力,一眼竟認出了我。」
編瞎話還不簡單,重嵐雖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仍舊斟酌著答道:「當初在西北的時候有幸見過大人一回,大人風采過人,畢生難忘。」
晏和目光終於定在她身上,細長的黛眉似蹙非蹙,紅唇微張,雪白的貝齒微露,軟糯清甜的聲口倒像是情人的撒嬌,不僅媚,而且媚的理所當然。而且不知怎地,總覺得她有些面善,臉雖是頭一回見,但那一行一止,一轉身一蹙眉,舉止神態都似曾相識。
他忽覺得有些不自在,不著痕迹地撇開頭,半晌又轉過來,輕笑了聲:「說到西北,倒是讓我想起些舊事來,你在西北不是已經有家業了嗎,為何又舍下根基遠走江南?」
重嵐就怕他提舊事兒,不知道這是不是算總賬的意思,站在原地手心冒汗,他側眼瞧過來,好整以暇地靜待她回答。
她心裡揣摩了會子,還是決定攤開說話,躬身道;「不用我說大人也知道,當初我能包攬軍糧的經營權全靠宋將軍在背後支持,若是沒有這經營之權,我這家業等於垮了一大半,是以明知道當初大人和宋將軍……,我也只能全力支持宋將軍,並非針對大人,只是利益相關,不得以而為之。」她說著攤手苦笑,一派無奈神色。
晏和慢悠悠地道:「照你這麼說,要是我能給你經營之權,你也會對我忠心耿耿了?」
這問題比剛才那個還刁鑽,若是答是,那就是有奶便是娘的小人,若是答不是,那就是跟他唱對台,能有好下場才怪。
重嵐心思轉了轉,已經有了說法:「宋將軍對我有恩,晏大人更是驚才絕艷的人物,若是能在宋將軍之前見到,我必然舍下一切跟了大人。」她說完覺得有點不對味,有調戲之嫌,訕笑道:「我是說……為大人肝腦塗地。」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晏和也覺著有些彆扭,抿著唇道:「嘴皮子倒是利索。」
重嵐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站在原地不敢多話,只是拿眼睛不住地瞅她,半晌才道;「大人若是沒旁的事要吩咐,我就不打擾大人獨酌的興緻了?」
晏和不知又在想什麼,神色雖然淡淡的,竟然屈尊給她倒了杯酒,細長一縷銀線入杯,轉眼便滿了:「既然是舊識,按著北地的規矩,不飲酒一杯總說不過去。」他抬手招她過去。
重嵐小心落了座,不敢讓他先敬,主動把就喝了,他瞧她飲的痛快,唇邊漾起幾分笑意,她偷眼看得時候不由得微怔。約莫是高度不同,欣賞美貌的角度也不同,他身上幾許淡香不期然地透了過來,旁邊寬大的吊蘭葉半遮著臉,越發顯得一雙眼如春日煙波一般。
她莫名地想到親他那一回,臉上的熱氣蒸騰,幸好有酒杯擋著。
白瓷的酒杯在指尖幾轉,晏和也淺淺啜了口,忽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你身上的荷包很是精巧,是自己繡的?」
重嵐一怔,隨即點頭道:「正是。」
她等著晏和往下說,他卻又沒了話,重嵐見他失了說話的興緻,便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辭。
門開到一半,他的聲音懶散地傳了過來:「看來我當初的話你手下的人沒傳到,既然你醒了,為何不來拜見我?」重嵐臉色又緊繃起來,他似乎也無意追究:「宴散了便挑個時候來拜見我。」
重嵐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只能應了聲是,扶著雕欄歇了會才邁開有些發軟的腿。底下樓的好些女孩湊成一團嘰嘰喳喳,正圍著張知府家的閨女說話,張知府的閨女張錦繡用絹子按了按額角,面上看似恬淡,眼裡卻掩不住得意之色,似乎極享受眾人的追捧。
她徑直走到了重姑母身邊,一眼就瞧見她面色鐵青,重姑母瞧見她臉色不好,挽著她的手問道:「你怎麼了?知府夫人刁難你了?」
重嵐笑著擺手:「沒有的事兒,只是她方才請我喝了兩杯酒,這時候有些上頭。」
重姑母忙命人取了碗醒酒湯喂她,見她臉上顏色好了不少,便拉著她往夫人小姐堆兒里湊,不動聲色地介紹著自家侄女。
她介紹的大都是家中有還未娶親的庶子,或者有旁繫上進侄子外甥的人家,不是她看低自家侄女,畢竟她商戶的身份擺在這兒,家裡又沒有當官的,想找個門第身份高的也難。
她又拉著重嵐說了會子,好些人家見她品貌打扮皆是不俗,眼睛不由得一亮,但聽到商人的身份,神色又淡了下去,雖不至鄙視,但明顯失了興緻。
眾人正說話間,突然看見張知府引著一眾男客下了樓,他半呵著腰小心陪著晏和,神色似乎有些尷尬,晏和負手下樓,海水藍的直綴下擺跟著晃動,衣裳上面的海水紋漾開,越發顯得清貴雍容。他目光隨意掠過,在重嵐身上停了片刻,隨即又移開了去。
只要是美人,不論男女都引人注意,一樓廳里的好些小姐都紅了臉,不著痕迹地整理衣裙,或膽大或含蓄地看過去,希望能得這位晏大人的傾心一顧。
張錦繡的優勢得天獨厚,不用像尋常姑娘家偷摸地看,直接跑過去挽住張知府的手臂,嬌俏笑道:「爹爹可算下來了,我盼你盼了好一時,你不是請了最有名的月喜班來演,他們什麼時候來啊?」她一邊說話,一雙妙目含蓄又熱烈地看著晏和。
張知府自然知道自家女兒的心思,不過顯然沒有成全的意思,沉了臉輕斥道:「沒得規矩,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你這般亂跑成何體統?」
張錦繡難得被父親這般責罵,更何況還是當著晏和的面,眼眶不由得一紅,抬眼去瞧晏和,見他神色淡然地瞧著江面,似乎沒有聽見,心裡越發覺得煩悶,又不敢當眾落淚,只是垂了頭快步跑開了。
張知府對著晏和賠笑道:「小女無狀,衝撞了大人,讓大人見笑了。」
晏和唔了聲,完全沒放在眼裡的樣子,倒是讓張知府嘆了聲,引著他往外走。
那邊重嵐還在被鍥而不捨的重姑母拉著跟人說話,差點碰上了一頭衝進來的張錦繡,她忙避讓開才算躲過去,張錦繡這時候正心緒不佳,捏著帕子怒聲道:「什麼人這般毛躁,一眼沒看就撞上來!」
重嵐本覺著她夠丟人的了,本也沒打算跟她計較,重姑母卻極厭惡她那副跟下人說話的口氣,不悅道:「張二小姐說的是,走路的時候應當低頭看路才是,別光顧著悶頭哭了。」
張錦繡面色通紅,不知是羞還是惱,重姑母是長輩,她不敢回嘴,忽然抬眼瞧了瞧重嵐,想到她方才被重姑母帶著相看的場景,忽然一笑,手裡的帕子一松,微微笑道:「是我失禮了。」她上下打量重嵐幾眼:「這位姐姐的年紀瞧著有十七八歲了,沒想到梳的還是未嫁女子的髮型,不知道是哪家府這般捨不得女兒?」
她笑容滿面的問話讓人發不出火來,重嵐捋了捋袖口:「我姓重。」
張錦繡用絹子半掩著臉,故意大驚小怪地揚聲道:「原來妹妹是商戶啊,這倒也難怪了,妹妹多嘴,問了不該問的,還望姐姐別跟我見怪。」
本來沒幾個人注意這裡,她這麼一說,好些人都好奇看了過來,有的低頭耳語,面上有些輕鄙。
重嵐真不知怎麼得罪她了,不過小女孩鬥嘴而已,也算不得什麼大場面,因此平靜地道:「家中高堂不在,大哥離散,二哥不擅打理家業,生計所迫,只能自己出來料理家事,我是自己立了女戶,又沒有入商人賤籍,小姐有什麼不該問的?」
這些女孩雖是養在家中的嬌客,卻也佩服能自立之人,倒是好些夫人面上露出讚許之色來。
張錦繡面上的笑有些不自在,正想再說幾句,坐在外面的晏和偏頭瞧見半開的菱花窗里,重嵐被個趾高氣揚的女子擋住,他沒由來地皺了下眉頭,對著正在殷勤招待的張知府微微笑道:「張知府教導家人有方,府中人都這般懂禮,不虧是書香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