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佛塔
窗外是墨藍色的夜幕,305房間裏,幾個女人坐在床上聊天,男人們另聚一堆抽著煙也聊得歡。
“白癡。”短卷發的女人譏笑,“說她朋友夜裏在我們房間玩,還不信。”
同伴附和:“現在的學生都那麽天真?哈哈。”
另一個稍稍不以為然,小聲道:“你們倆也是,吵幾句就算了,打人做什麽?再說,我看那天,她朋友真以為是來打牌的。”
“打牌?她是純情小學生?——都是裝的。”
房門突然被推開,走廊的穿堂風湧進來。房間裏的人齊刷刷看過去。
周遙站在門口,眼神迅速在屋子裏掃一遍,最終落到幾個女人身上。
她問:“是誰打了我朋友?”
一時沒人反應過來。
周遙走進去,俯視著床上的三個女人,重複一遍:“你們幾個,誰打了我朋友?”
短卷發昂起頭,挑眉:“是我,怎麽了?”
周遙抿一下唇,說:“麻煩你去給我朋友道個歉。”
“道歉?!你朋友罵人,我不該教訓她一下?”
周遙清楚蘇琳琳的性格,軟不隆咚的,不是逼急了不會咬人。周遙問:“她罵誰?罵什麽了?”
“罵我,沒有廉恥。”
周遙說:“你的確沒有。”
“你——”卷發女騰地站起來。
周遙問:“怎麽?還要打人?”
“你們這群人是不是有病啊,”卷發女道,“出去!”
“請你去給我朋友道歉。”周遙平靜地重複一遍。
“你做夢!”她當著周遙的麵說完,嗤笑道,“不服氣?要我再教訓教訓你?”
周遙頓時氣血上湧,滿麵通紅。
她一直活在象牙塔裏,這類潑婦無賴,電視報紙裏不少,直麵對上,卻是頭一遭。明知她無理,偏偏又不能和她一樣撕了臉麵不要,一種陌生的羞憤與惱怒湧上心頭。
她眼裏沒了任何情緒,像窗外的深夜,她問:“你確定不道歉?”
“不。道。歉。”
周遙大步向外走,然後拎起一把椅子,轉身砸向她。屋內一片抽氣聲,有人驚愕尖叫,卷發女捂著頭往地上蹲。椅子卻沒有落下,在半空中一頓,被周遙穩穩放回到地麵。
女人癱坐在地上,驚魂未定。
周遙一挑眉梢:“就你這膽子,還敢打人?”
“我說你也鬧夠——”一旁的男人終於出手,去推周遙的肩膀,周遙迅速回頭看肩膀,抓住他一根手指,往外猛地一掰。
“啊——”男人慘叫,立刻跪在地上,扭著手,“疼疼疼——”
周遙還不鬆手,規勸:“先生,女人的事,就請你在一旁看熱鬧,別插手,如何?欺負贏了我,你也不光彩,是不是?”
男人漲紅著臉不出聲。
周遙其實心裏也沒底,她隻會這一招,是被逼急了,此時隻能咬牙硬挺,就看誰唬得住誰。她緊緊盯著男人的眼睛,手下握得越發緊了。
終於,男人點了點頭。
周遙扔了他的手,看向卷發女:“現在還道歉嗎?”
卷發女惡狠狠看著她,周圍人勸:“算了,道歉吧。”
沒想,她一把揮開所有人,往地上一躺,挑眉:“有種你踩死我!”
這無賴!!
周遙隻覺頭頂一炸,身體本能要衝過去,拳頭卻握得死死的,將意欲前傾的身體控製住。
唐朵衝了進來:“遙遙!”駱繹和蘇琳琳緊跟而入。
周遙見到駱繹,一愣,臉色變了變。
駱繹已經了解事情經過,讓那女人向蘇琳琳道歉,事情就算揭過。
兩方都不做聲,卷發女人根本不想道歉;而蘇琳琳這方哪是道歉能解氣的。
周遙咬牙:“道歉便宜她了。”
駱繹瞥她一眼:“怎麽,你還想打回去?”
周遙不做聲,麵寒如冰。
卷發女的同伴搖搖她,低聲示意她道個歉息事寧人,卷發女眼珠一轉,瞟著蘇琳琳慢悠悠道:“對不起囉~~”
滿滿的譏誚和挑釁。
唐朵沉默,
周遙沉默,
蘇琳琳也沉默,牙齒咬著嘴唇,眼淚再度不爭氣地湧上來,在眼眶裏打轉。
駱繹冷冽看著短卷發,無聲半刻,終究是克製了,看向周遙:“行了嗎?”
周遙沒看他,和那個眼含譏諷的女人對視著。
“蘇琳琳!”周遙喚了一聲,角落裏的蘇琳琳抬頭看過來。
駱繹猛然一怔,探身去抓,可周遙已迅速上前,一巴掌揮在短卷發的臉上。
駱繹扯回她,周遙衝那女人一挑下巴,笑容挑釁:“對不起囉~~”。
駱繹大力把她扯回,怒道:“周遙!”
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短卷發捂著臉,震驚,尖叫,撲上來要抓打。駱繹也顧不得找周遙算賬,迅速把周遙扯到身後護住。那人的朋友們也上來把她拉回去。
房間裏一時間雞飛狗跳。
駱繹猛拽周遙,冷冷一斥:“你給我站好!”
周遙早已昏頭失控,掙他的手。
駱繹寒聲道:“你還有沒有教養?!”
當頭一棒,周遙一下子靜了下來,她不可置信地盯著駱繹,頓時隻覺心刺地生疼,滿腹委屈衝他嚷:“是她先——”
“她沒教養你跟她一樣?!”
房間裏瞬間鴉雀無聲。
周遙恨恨盯著他,嘴唇直顫。
一時都無人說話。
對方一個稍明事理的男人出麵:“這事就到此為止了,行嗎?”
唐朵:“行。”說著拉周遙,周遙一動不動。
駱繹冷冷開口:“等一下。”
眾人齊齊看向他。
“你們這群仇家,接下來三天準備怎麽辦?”駱繹麵上波瀾不興,眼裏卻冰冷嚴厲,“繼續閑得蛋疼給我找事情?——我他媽不是來給你們收拾爛攤子的,再有類似的事發生,就全給我收拾行李滾蛋。”
出了房間,氣氛驟然緊張。周遙臉色難看,駱繹臉色更難看。
駱繹走在前邊,周遙三人跟在後頭。
終於,前邊的男人停下來。後邊蘇琳琳和唐朵立刻拉住周遙,刹了步伐。周遙臉色鐵青,不看駱繹。倒是駱繹冷嗖嗖看了蘇琳琳和唐朵一眼,兩人縮著頭跑開。才趕來的林錦炎等人摸不著頭腦,被唐朵拉走。
周遙見狀,也轉身要走,駱繹沉聲:“你給我站住。”
周遙頭也不回,駱繹幾大步上前摁住她胳膊:“叫你站住你聽見沒?”
周遙被他大力摁著,掙不脫,叫:“你放開!”
“你他媽是特意來給我找事兒的吧?住進來就沒一天消停!”
“你明明看到了!是他們找事!”她嚷。
“我說你有沒有一點——”駱繹才開口,話就咽回去,她仰頭盯著他,眼眶紅了,水光閃閃。
他腦子裏一愣,空白半刻後,聲音不動聲色地緩了一截:“有出息沒?——我也沒說你——”
她顫顫地吸一口氣,抬頭看天上,用力眨一眨眼又迅速看向他:“你憑什麽在那麽多人麵前凶我?說誰沒教養?我爸媽把我教得好好的!”
駱繹臉上寬容之色收斂下去,一點不含糊:“還覺得光榮是吧?你父母教過你打人?你真和那女人是一路,她不講道理你也跟著不講?好的不學壞的倒學挺快,和她一樣你就贏了?——嗯?——說話啊。剛不是很能說?”
周遙雖恨他說話刻薄,但也知不光彩,轉過頭去帶著鼻音道:“你煩死了!”她又羞又憤,說完就要跑,駱繹把她拉回來,嗓音微沉:“你給我站好了!”
周遙站好不動了,罰站一般,低著頭。
“還大學生呢,你說你剛才那樣子,像不像個小痞子?”
她握緊拳頭,不聲不響。
也沒有駱繹預料中的頂嘴。
她是知道丟臉了,對方是一個潑婦,她跟一個潑婦較勁發瘋,能有多光彩多輝煌。
幾秒的沉默後,駱繹手抄在兜裏,稍稍分開雙腳,蹲下身子,探頭看一眼她的臉:“哭了?”
“誰哭了?!”周遙立刻抬頭證明,像隻好鬥的小公雞,她眼眶一直紅著,但的確沒有一滴淚流下。
“好了。”駱繹站直了,“是我話說重了。”
周遙眼睛又一紅,沒好氣道:“你訓完了沒?訓完我要回去了!”
他不開口放她走,她便杵在那兒不走。
駱繹垂眸看她,默了一會兒,緩聲道:“別難受了嗯。”
不安慰還好,他這一安慰,她突然就更心酸。
她迅速轉過身去,抬頭望天空,肩膀顫顫地在深吸空氣。
駱繹一時無話。
他看看她倔強的背影,抬了抬手,手在空中懸了半刻,最終收回來放進兜裏,摸出一根煙咬在嘴裏,轉身去看窗外。
煙在齒間轉了幾圈,他又側過頭來,睨著她看。
也是無奈。
客棧裏怎麽就住進了這麽個小禍害,隔三差五地出事情。
咚咚咚,房門響。
305房間內的男男女女交換眼神:“誰啊?”
“老板。”
門打開,駱繹走進去。
屋內人臉色都不太好看:“駱老板,還有事嗎?”
駱繹指間煙霧嫋嫋,他也不拐彎抹角:“我覺著你們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停,有人隻怕還想找那群學生的麻煩?”
沒人做聲。出門在外就是這樣,錙銖必較,一點小摩擦都特別容易放大。
“駱老板過來是想趕我們走?”卷發女冷哼,“這三天我們不換客棧,就住這兒。”
駱繹笑一笑,說:“趕是趕不走賴客的。”
卷發女臉色一灰,這是說他們死皮賴臉?
駱繹漆黑的眼中眸光一閃:“住這兒沒問題,守規矩。你們幾個怎麽玩我不管,別招惹店裏其他的客人。”
卷發女不服:“你怎麽不說她們?”
駱繹呼出一口煙,頗帶無奈道:“我說了她不聽,我也沒辦法。”
“憑什麽我們就聽你的?”
駱繹淡笑,眼裏卻沒了笑意:“我登記過你們的身份證,大家都年紀不小,有幾位應該結婚了吧。”
麵前幾張臉,各個臉色突變。
駱繹道:“訂單上留了電話,但下單的姓名和入住的不符。床位是另一半給定的?”
形勢急轉直下。
“剩下幾天,各位好好玩,安生過,以後永不光顧。”
他走到門口,夾著煙的手指抬起來在空中點了一下,回頭,“奉勸各位,出門在外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林錦炎他們得知隻是小衝突,並無大事,安慰了周遙幾句,而周遙三人對事件起因緘口不提,等三個男生離開後,女生們才開始商量。
事到如今,之前夏韻發生的事也瞞不住蘇琳琳和唐朵,可三人認為,未避免夏韻尷尬,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
周遙揉蘇琳琳的頭:“還氣不?”
蘇琳琳搖頭:“不氣了。遙遙,謝謝你啊。”
周遙無奈地一笑:“我隻希望世界和平。”
唐朵戳戳她的腦們:“你也是拽,打人前還叫蘇琳看。”
“蘇琳不看著,就白打了。”
“所以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駱老板呢,剛叫你去幹嗎?訓你了?”
“是啊。”周遙翻了個白眼。
剛才,她情緒穩定後,駱繹告誡她:“下次碰到這種事,別衝動。”
而周遙終究意難平:“她實在太可惡。”
“她是個無賴,”駱繹說,“你跟她較真,有沒有想過他們再玩陰的來對付你?真要兩敗俱傷,人家爛命一條,你呢?”
唐朵和蘇琳琳聽言,同時一愣,這才後怕起來:“那現在——”
“他說他會處理。”
蘇琳琳鬆了口氣,又感慨:“這次出門才發現我們社會經驗太少了。你看看駱老板,心思多深,又能忍。”
周遙搖頭:“心思深是真的,忍倒未必。”
駱老板並不是和稀泥的性子,他打算安生過完這幾天,等那群人退房時把押金扣下給蘇琳琳。如果他們拒絕,就讓蘇琳琳打一巴掌換押金。
“什麽?!”蘇琳琳和唐朵同時張大嘴巴,“押金多少錢?”
“一千四。”周遙攤開手掌,“但我已經打了人家,沒了——”
蘇琳琳:“……”
唐朵:“……”
周遙:“……”
這個計劃被她攪得稀巴爛。
半晌,蘇琳琳說:“還是謝謝你啊遙遙。”
周遙嗬嗬兩下,道:“別謝了,我挺後悔的。”
討回公道有很多種方法,她選了最糟糕的。
唐朵邊歎氣邊搖頭:“薑還是老的辣,駱老板這個人——”
周遙:“幹嘛?”
“你那點小瀟灑小霸氣,在他跟前,嗬嗬,周遙,如果你以後真跟他在一起,你會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
回到房間,夏韻縮在被窩裏似乎在睡覺。三人輕手輕腳準備洗漱,卻聽見抽泣聲。
三人互看一眼,湊到夏韻床邊:“夏韻?”
夏韻悶著腦袋不出來,嗚咽:“對不起。”
得,不用瞞了。
“有什麽對不起的。”蘇琳琳道,“我們剛都把氣撒完了。”
“琳琳,謝你維護我。我不該撒謊說那天去散步,我沒臉麵說。就覺得自己很蠢,很丟臉。”
“夏韻,”周遙坐在榻邊拍她的肩,“雖然我們四個很親,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不想說沒關係。不過,如果是怕丟臉就不必,我們幾個不會笑話你的,隻會幫你。”
夏韻嗚嗚哭:“對不起,是我太蠢。”
“人都有犯蠢的時候嘛。”唐朵安慰道,“你看蘇琳琳天天都在犯蠢。”
“噗。”氣氛突然一變,哭笑不得。
“好了,都快點洗了睡,明天還要早起。”
天剛亮,周遙他們就出發了。
亞丁國家自然保護區地處青藏高原和雲貴高原的落差過渡帶,在曆史上曾是一片汪洋大海,自三疊紀末開始從大海,到陸地,到高原的滄桑巨變。
保護區地質地貌複雜,海拔落差大,既有高山峽穀、湖泊森林,又有冰川雪嶺、瀑布草原,加上山脈綿延,地質斷裂層眾多,是科考人員的天堂。
秋天的風景更是人間仙境。
周遙一行人坐車加徒步過去,路旁景色千變萬化,像走過千山萬裏:青翠的草甸上馬兒悠閑地吃草——藏族寺廟掩映青山中,彩色經幡隨風飄揚——杜鵑花開得漫山遍野——針鬆林遮天蔽日直衝雲霄——冰川在陽光下晃人眼,像一塊塊巨大的鑽石——高原海子湛藍欲滴,仿佛裝著最深處的海洋——地獄穀中怪石林立,壁立千仞——蛇頭泉附近,彩色的小池塘像珍珠落在地表。
林錦炎定下考察點,眾人分散各自行動。
周遙正拿著小錘子對一塊鞋盒大小的石頭敲敲打打,想取一塊邊角下來。
“周遙?”蘇琳琳蹲在不遠處的斷壁之下,小聲叫她。
“嗯?”
“你來幫我看看這裏,是構造變形麽?”蘇琳琳指著岩石上卷曲的褶皺紋路。
“不是,這是一般的包卷層理。表麵看像滑塌堆積。但你看這裏——”周遙指給她看,“雖然揉皺強烈,但層仍然連續,不涉及相鄰層。是沉積物液化,側向流動造成的。”說完話音一轉,嚴厲道,“我說蘇琳琳,這是最基本的常識,大一大二學生都會,你幹嘛呢?越學越回去了是吧。”
蘇琳琳吐舌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忘了。”
周遙皺眉,毫不含糊:“下次再這樣,扣一百塊錢。”
“保證!”蘇琳琳握拳。
周遙要走,回頭又蹲下問:“蘇琳,你當初為什麽學地質?”
“分數低,別的係考不上。”
周遙忍不住笑了:“嗯,這很蘇琳琳。”
蘇琳琳白她一眼,又道:“不過,後來學了發現還蠻有興趣,就考研了咯。——你呢?”
“我啊,我覺得地球很美,我很喜歡。石頭啊,金屬啊,山體斷層啊,在我眼裏全是blingbling的,美死了。”
“色女,你果然顏控,沒得救了。”蘇琳琳吐槽。
周遙哈哈大笑。
蘇琳琳又問:“你以後會一直做科研?LAND項目一期完成後也會繼續?”
“應該會。”
“那你媽媽的公司怎麽辦?”
周遙的父親是教授,母親卻是個女強人,經營著國內頭號的珠寶玉石公司。隻不過周教授醉心研究,不修邊幅;周遙也沒半點富家千金的架子。同宿舍的三人一開始都不知道,直到有次中秋,家不在本地的三人被周遙帶回去過節,一見到帶有庭院遊泳池的大別墅都驚呆了,周遙這才想起來:“哦,忘了說了,歐婭珠寶是我媽開的。”
三人後來把周遙抓去下館子狠狠宰了一頓,這事就算翻頁了。
“沒想。”周遙說,“我對管理公司沒興趣啊,再說,那是她的公司,又不是我的。”
蘇琳琳想一想,傻傻地說:“也是哦。”
一行人忙碌到下午,收拾好各類樣本、儀器、器材器械,準備啟程返回時,下雨了。
周遙忙碌一天,這時才想起駱繹。看見如他所言,真的下雨,她竟有一絲隱秘的高興。
仿佛一場悄悄的約定最終實現。
七個人披著藍色的雨衣,穿著藍色的塑料雨靴,在雨中往回走,他們自然而然排成一隊,像一串藍色的珠子,緩慢而堅定地在山脈間穿梭。
爬坡或走絕壁時會叮囑一聲小心,會互相拉扶,其餘時候都各自沉默地行走在雨中。
沒有人談理想,也沒有人談未來,每個人都安靜而平和。
夜裏,雨下得大了。
駱繹撐著傘走過庭院去關客棧大門,碰巧林錦炎他們回來,一個個臉色蒼白,靴子上雨衣上全是泥水。
周遙走在最後邊,拎著一個被雨水打濕的塑料袋。
駱繹問:“拿的什麽?”
周遙說:“路上撿的垃圾。”她慢慢走進來,有氣無力地說:“撿了一路,一些人沒公德心——不知道野生小動物吃到垃圾或者被垃圾纏住,會死的麽。”
周遙把塑料袋扔進門口的垃圾桶,駱繹關上大門,回頭看她:“你衣服穿少了。”
“沒啊。”周遙莫名其妙,搖搖頭,“我不覺得冷。”
駱繹說:“你嘴唇是白的。”
“有嗎?”周遙條件反射地去摸嘴巴。
駱繹伸手準備攔她,來不及,他好笑,說:“你手不是剛撿過垃圾?”
周遙:“呸——”
吃完晚飯,周遙照例去了吧台,坐上高腳凳,要了一杯熱牛奶。他還是不緊不慢給她溫牛奶,而她還是在嘴唇上沾了牛奶,但他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沒看見似的。
電視劇都怎麽演的啊,就算不親自幫她把嘴角的牛奶抹下來,也該提醒她一下,讓她好把臉湊到他跟前,問:哪裏?
怎麽到了生活裏,就全都不按套路出牌了。
之後的幾個星期,周遙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到公共區,也是一行人坐在角落的沙發裏或地毯上,圍著桌子討論,記筆記,做記錄,找資料,計算和分析數據;把資料及時反饋給學校的師兄們。
其他的客人好奇,會過來問他們是幹嘛的,一聽說地質勘查便問是來挖礦找寶的麽,弄得他們哭笑不得。
九月中,客棧爆滿,公共區也人滿為患。
之前那七個男女早就結束假期,回去到各自的大城市,客棧來來去去住進了新的人,一撥人來了,一撥人走。
周遙也在有意無意間見到各種各樣的客人,來徒步的白領,結伴遊的學生,轉神山的教徒,結隊的旅行團,中年的夫妻,孤獨的獨行者……
而她和駱繹的見麵,隻有一杯牛奶的時間。
這寂靜山中小小的客棧,每一天來來往往的人和事都在變換流逝,隻有他拿木勺攪動溫牛奶時安靜的側臉沒變。
總有一杯熱牛奶會被放在吧台上,成了流動客棧裏的唯一永恒。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緩慢而快速,變化而穩定地走過。
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
有時周遙在忙碌的間隙會想,駱繹會不會偶爾往她所在的角落看一眼,在她埋頭認真的時候。
或許不會。
又一次萌生這種想法的時候,周遙正歪著腦袋喝著牛奶,吧台邊坐了一對夫妻,在跟駱繹聊天。
男客人問:“老板,這客棧開了多久?”
“一兩年。”
女客人憧憬地問:“在這邊過日子是不是很愜意?”
“還行。”
女客人顯然更浪漫,說:“很好才對吧?——這裏太美了,開窗就能看見雪山,在這裏住一年我也願意。”
男客人笑她傻:“住在這裏的本地人過得愜意,但我們這些大城市來的,待久了就不行,會覺得悶的。”
女客人不同意:“怎麽會?”
男客人求助:“駱老板,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駱繹淡笑一下:“人骨子裏親近自己習慣的人和環境,不契合的容易擦出火花,但往往隻是一時的新鮮和驚喜,處久了會難以忍受。”
周遙聽見,覺得駱繹似乎往自己這裏看了一眼,可她看過去時,卻沒碰見他的目光。
女客人仍不相信,求證:“駱老板,你待在店裏會悶?”
駱繹說:“我不常在店裏。”
周遙喝完一整杯,始終也沒有和他說話的機會。她滑下高腳凳,背過身軀,有些不爽地拿手背擦掉嘴唇上的奶漬,想一想又回頭,趁他不注意瞪了他一眼。這才走開。
在她看不到的身後,他瞥一眼她離開的方向,極淡地彎了下嘴角。
九月下旬,周遙他們此次的勘查活動已接近尾聲。
臨走洛克線之前,林錦炎認為找個向導更保險,便問客棧裏的人有無當地的好向導推薦。
阿敏說:“我們老板啊,他沒事兒就一個人進山。路線天氣環境什麽的都很熟,就是——”
“就是什麽?”
“得看他心情。心情不錯就帶你走走,心情不對給多少錢也不幹。”
林錦炎住了這些天,多少感覺到這家老板與眾不同的秉性,但還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問了問,沒想駱繹居然答應,價格很快談攏,其餘細節也迅速敲定。
周遙得知這件事,高興地跑去問駱繹:“你會做我們的向導?”
“嗯。”駱繹正蹲在院子裏給花圃除草,頭都不抬。
“為什麽呀?”周遙蹲在一旁問。
“掙錢。”駱繹瞥她一眼,“不然你以為為什麽?”
周遙在心裏頭曖昧地笑一笑,要說點什麽,院子大門外突然闖進四五個彪形大漢。
“吳迪在哪兒?!敢拿假石頭騙錢,叫那小子出來!”
周遙一愣,這才想起上個月吳記的那塊假石,真賣出去了?
“吳迪那小子在哪兒?!”
吳迪正從客棧走出,腳剛邁過門檻,一見院裏的人,撒腿就往回跑。大漢們追進去,屋內公共區頓時一片桌椅摔倒聲,客人們的尖叫聲,扭打聲。
駱繹似乎毫不意外,還有閑功夫拍拍手上的灰塵。
他起身往裏走,想起什麽,又停下,一回頭,周遙緊隨其後,他門兒清地看她一眼:“你站在外邊別動。”
周遙立刻站好,咚咚點頭:“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