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洪

  周遙早在電話裏頭和同伴們報了平安,說自己在駱老板的朋友家住一夜。


  等回到客棧,男生們倒沒說什麽。


  隻有林錦炎把她拉到一邊,說:“昨天你爸爸沒聯係到你,和我通了電話,找你要數據反饋。我讓唐朵在你房間裏找了,但沒找到。你過會兒記得跟教授聯係。”


  “好嘞。”周遙笑,“我東西都裝機密盤裏了。”


  林錦炎又叫她好好休息,說明天隊伍要去俄初溝。


  周遙意外:“我們的原計劃裏沒有這個行程吧?”


  林錦炎說:“臨時加的,莫陽說想去看看,剛好有多餘的時間,坐車過去路途也不遠。”


  周遙沒多說了,她快累死了,一心想回房休息。


  可三個女生沒有男生那麽好糊弄。


  一進房間,唐朵就氣勢凜然地盤了腿端坐在榻上,大聲:“關門!”


  夏韻迅速關門。


  唐朵:“放蘇琳琳!”


  蘇琳琳昂頭站唐朵跟前,如護衛一樣。


  周遙撲哧一聲笑:“蘇琳琳你是不是傻?”


  “嚴肅點兒!”唐朵佯作皺眉狀,“周遙,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你跟駱老板昨晚幹什麽去了?住哪兒?發生了什麽?”


  “……”周遙無語,“能別這麽八卦嗎?”


  “快說!有沒有親嘴,有沒有睡覺?”


  “我倒是想呢,人家不讓。”周遙翻白眼,倒床上。


  “不會吧?”三人湊過去,“什麽也沒發生?”


  “沒有。拉手都沒有。”周遙說著謊話,一副別提多失望的樣子。


  三人:“……”


  唐朵歎氣:“哎,沒拿下。”


  夏韻拿毛巾去洗臉:“失望。”


  蘇琳琳搖著頭整理衣服:“周遙技術不行。”


  三人都在那兒損,周遙難得一點兒都不氣惱,昨晚的那些驚心動魄,她才不會說出來,那是她和駱老板的秘密。


  她躺在床上偷偷笑,唇角快要揚到天上去。


  不過半分鍾,周遙想起林錦炎的叮囑,起來開電腦。


  蘇琳琳奇怪:“你幹嘛?”


  “給周教授傳點兒東西。”


  “哦。LAND項目一期是接近尾聲了嗎?”


  “回去再攻堅一兩個月。”


  “遙遙你好厲害。”夏韻羨慕道,“可以參加那麽重大的項目。”


  “是周教授和他那幾個弟子厲害。我就打打下手,跟著學習而已。”周遙吐吐舌頭。


  “我回去後也得狂啃書本了。”夏韻說,“出來這麽久,快膩死了。真想早點回學校。”


  唐朵道:“急什麽,反正也不到十天了。”


  周遙一愣,她們的旅行這麽快就接近尾聲了?

  周遙睡了一個多小時,在晚飯前醒來。她洗頭洗澡,又換了身幹淨衣服,跑去公共區找駱繹。


  晚霞斜照,樓下熱鬧非凡。


  有人彈著吉他唱著歌,新來的旅客們跟著附和。周遙卻無法被身邊的氣氛感染——吧台裏是員工們忙碌的身影,沒有駱繹。


  周遙有些失落地離開。


  吃晚飯時聽見廚房的人說給老板送飯,周遙伸著脖子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回房時經過公共區,眼睛往吧台那兒瞄,還是沒有駱繹的身影。


  她忍不住跑去前台問阿敏:“駱老板還好吧?”


  “沒事啊,就是說累了要休息,不準打擾他。”


  “哦。”周遙點點頭,目光瞟過櫃子上的登記簿,看到最後一個新住客的名字是陸敘。


  奇怪的名字,不是陸陸續續,就是絡繹不絕。


  晚上,周遙下來公共區看書,一直坐到深夜。周圍人來人往,唯獨沒有她想見的那個人。


  上床睡覺時,心頭也是揮之不去的空落。


  周遙在夜裏睡得很淺,依稀聽見雨打窗子的聲音。這個季節,亞丁景區裏雨水多,下一場涼一場,山上的樹也就黃一片。


  周遙翻個身又睡了,雨打木窗的聲音越來越大,吵得她半夢半醒,突然走廊裏哐當幾聲巨響,像是窗戶砸在牆壁上,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倒了。


  周遙坐起身,問:“你們聽見了沒?”


  另外三人睡得死沉。


  外頭還是乒乒乓乓地響,周遙套上衣服去開門,冷風頓時吹得臉疼。


  走廊上一處木窗大開,兩扇窗戶頁搖晃如風中的紙片。


  冷風大作,吹倒廊裏的木架和花盆;頭頂上,畫著藏族花紋的紙糊吊燈在風中跟蕩秋千似的,快被扯下來。


  周遙跑過去關窗,卻發現插銷壞了。狂風倒灌,周遙摁不住,窗戶再度被推撞到牆上,玻璃震碎。


  風雨撲了周遙一臉。


  窗戶廢了。她擔心走廊裏的東西被吹壞,又怕那幾盞吊燈扯斷電線著火,跑下樓去駱繹的房間敲門:


  “駱老板?!”


  “駱老板?!”


  叫了好幾聲沒人應,或許風雨遮蓋了她的聲音,周遙吸一口氣,放大了聲音嚷:

  “駱老——”


  “有事?”


  門被拉開,駱繹頭發淩亂,眯著眼睛不太愉悅地看向她,似乎有不小的起床氣;可見她披頭散發,小臉發白,臉上頭發上全是雨水,他愣了一愣,清醒了,眼神迅速變得冷肅,問:“出什麽事了?”


  周遙喘了口氣,趕忙說:“樓上走廊的窗戶破了,玻璃都碎了。——哦,走廊裏的東西都倒了。”


  他麵色稍緩,說:“你等我一下。”


  他關了門。


  周遙站在門口等,不到一分鍾,門再次打開,他罩了件風衣,又去雜物室取了工具箱,拿上幾塊玻璃。


  上到二樓,木窗在風中搖搖欲墜。


  風雨太大,駱繹套上風衣背後的帽子,過去把木窗上殘留的碎玻璃拔下來。周遙也幫忙,駱繹皺眉,打開她的手,說:“你站著別動。”


  “噢。”周遙乖乖答一聲,就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看。


  大雨撲進來灑在他衣服上,走廊的吊燈在風中搖擺,照得他的臉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很快,碎玻璃被清理幹淨。


  “過來幫忙。”他開口叫她了。


  周遙趕緊上前扶住窗棱,駱繹從工具箱裏拿出錘子和釘子,敲敲打打,很快修好插銷。


  周遙訝異於他的熟練和迅速,笑著說:“看來,男人是天生的修理工。”


  他簡短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應,又拿出一塊玻璃,按在空空的窗戶上,說:“扶住。”


  周遙一手抓著窗棱,空出的一隻手扶住玻璃。


  駱繹站在玻璃這頭,見她的手掌摁在玻璃上,無意多看一眼,第一次發現女人的手竟那麽小隻,又白又細,掌心還有一顆小小的痣。


  他記得她耳朵上也有一顆小痣,在耳垂上,他好幾次見了以為是灰塵。昨晚就真的揉了一下,結果把她耳朵都捏紅了,那小黑點也沒落來他手裏。


  駱繹不經意轉眸,瞥一眼她白白軟軟的耳朵,下一秒便移開目光。


  他彎腰從工具箱裏又拿出幾顆釘子。窗戶有點矮,他稍稍下蹲,沿著玻璃的邊緣把釘子釘進窗棱,固定玻璃。


  燈光投下的陰影在他臉上來回擺動。


  周遙隔著一麵玻璃,無聲地看他。她忽然就感到恍惚,分明才幾小時不見,她卻覺得像過了一整年。


  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所感應,他緩緩抬眸,眼神穿過玻璃,和她的輕輕觸碰到一起。紙糊吊燈依舊在晃,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彼此呼出的熱氣罩在玻璃上,模糊了視線,風一吹,霧又散去,再度清晰。


  明暗交替間,他平靜地收回目光,說:“修好了。”


  “哦。”周遙條件反射地鬆了手,卻沒想駱繹先一步鬆了手準備放下手裏的工具。


  大風吹,周遙瞪眼看著窗棱朝她的臉砸來。


  他抬手一擋,窗棱砸向他手心,他手背撞在她額頭前。


  周遙腦門一磕,心跳砰砰。


  “想什麽呢?”駱繹淡淡問,大手握住窗子,逆著風推回去,插上插銷,風雨一瞬間被擋在外邊。


  周遙微微喘息,說:“沒想什麽,剛見鬼了。”


  駱繹歪頭,認真地看一眼玻璃上薄薄一層人影,問:“看到你自己了?”


  “……”周遙拿眼睛斜他。


  他沒繼續逗她了,蹲下收拾工具。


  周遙過去撿花盆,駱繹抬頭,說:“你回去休息。這裏我處理。”


  周遙笑:“不要緊,我幫你。”


  駱繹看著她的手,眯了一下眼睛,說:“你手上有血。”


  周遙低頭一看,虎口處破了皮,她抬起手看,恍然大悟:“扶窗戶的時候,小木屑紮進去了。”


  說著,她埋頭瞄準,小心揪緊那根小木屑;突然一下,迅速拔了出來。


  “嘶——”周遙沒忍住,原地跳腳。


  駱繹:“……”


  “你是喜劇演員麽?”他說,“下去塗點藥。”


  他拎著工具箱站起身,看一眼窗外,忽然問:“那是你師兄?”


  周遙過去看,一個黑色衝鋒衣的男子冒雨跑進樓梯:“是誒。這麽晚在幹嘛?”周遙狐疑,難道和唐朵約會?

  駱繹沒興趣,下樓去了。


  公共區裏一片昏暗,隻有吧台內懸著兩三盞吊燈,


  周遙坐在吧台邊,駱繹拿了藥水,說:“手伸出來。”


  周遙意外極了,還以為他會把藥水扔給她就不管了呢。她趕緊把手伸過去,笑眯眯地說:“你輕點啊。”


  說了等於沒說,他下手不輕不重的。


  不過反正傷口小,周遙也不怕疼。


  他很快塗完藥,擰上藥水蓋子,有些應付,說:“好了。回去吧。”


  周遙不走,趴在吧台上,屁股扭高腳凳:“駱老板,我要喝牛奶。”


  駱繹抬手敲了敲寫著當日特色酒水的黑板,說:“打烊了。”


  周遙歪頭:“誰讓你的窗戶吵醒我睡眠?我已經睡不著,需要牛奶安眠。”


  駱繹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他抿著嘴唇,舔了一下牙齒,最終說:“等著。”


  他從貨架上拿下一盒牛奶,剪開包裝盒,倒進小奶鍋,又點燃酒精燈,把小奶鍋放上去,時不時拿木勺攪動鍋裏的牛奶。


  屋外風雨呼嘯,


  周遙坐在高腳凳上晃蕩著腳,趴著看他,他這套動作她看了無數遍,依然看不厭。


  他目光專注於平底小鍋中的牛奶,知道她在凝望,卻目不斜視。


  或許夜太深,有些危險,他沒什麽心情開口說話。


  牛奶溫好了,他倒入玻璃杯裏遞給她。她喝一大口,嘴上沾了牛奶。他熟視無睹,蓋上酒精燈,轉身去水池邊清洗奶鍋。周遙凶巴巴地瞪了他背影一眼,自己擦掉了嘴上的牛奶。


  他清洗完畢再過來,她牛奶才喝完四分之一,雙手抱著玻璃杯,像一隻小浣熊。


  他低頭咬了一根煙在嘴裏,周遙皺眉:“過兩天再抽不行麽?”


  他抬眸,目光銳利看著她,沒答話,點燃了煙。


  周遙癟癟嘴,不說什麽了,低頭喝牛奶。


  她哪裏有心思喝牛奶,咬著玻璃杯杯沿,每一口喝一點點。


  屋外風雨,屋內溫馨,

  他抽掉半根煙了,她還在磨蹭時間,咬玻璃杯。


  隔著青白的煙霧,他看見她嘴唇貼在玻璃杯上,一排牙細細小小的,輕輕咬來咬去,不知那玻璃杯被那細小的牙齒咬著是作何感想。


  正看著,她抬起眼眸,剛好撞進他眼底。


  他並沒有移開眼神,直視著她,說:“咬壞了要賠錢的。”


  “我咬得很輕。”周遙輕笑著說,咧嘴笑的時候露出了粉粉的舌尖。


  駱繹移開目光,一口煙在胸中千回百轉了,緩緩吐出。


  他問:“你睡眠很淺?”


  “嗯。”周遙說,“聽到走廊外邊有聲音,就出來看看。”


  他手搭在煙灰缸邊點一下,交代:“下次如果再遇到類似的情況,不要輕易跑出門。”


  她抬起下巴:“為什麽?”


  他皺眉,說:“你有沒有基本的防範意識?如果是歹徒呢?”


  周遙一愣。


  “以後不管住酒店還是客棧,別聽外頭有聲響就乖乖開門,有事打電話叫前台。”


  周遙小雞啄米般點點頭:“噢。我記住了。”


  她如此受教,他反而一時無話可說。


  她終於喝完了牛奶。


  駱繹收掉杯子,又找了吹風機放在吧台上,說:“你頭發濕了,回去吹幹了睡覺。”


  周遙眼見他要走,抓著吹風機站起身,嚷:“駱老板,我肚子餓了。”


  駱繹回頭看她,咬起了牙。


  深夜的亞丁,

  風雨模糊了連綿山脈,世界漆黑一片,隻有客棧西邊的角落亮著一點光。


  廚房比周遙想象中要幹淨很多,她正四處打量,駱繹從櫥櫃裏拿出一包麵條,周遙驕矜了:“你都不問我吃什麽就自作主張?萬一我想吃蛋炒飯呢?”


  駱繹說:“你餓了?”


  周遙答:“餓了。”


  駱繹說:“餓了還挑?”


  周遙:“……”


  她輕輕地白他一下,一轉頭又自己跟自己愉快地笑了。


  整座山林都在睡覺,隻有他和她清醒著。


  他拿鍋接了水,放到灶上燒。夜裏溫度低,水燒得慢。他不耐煩等,拿了根煙出來抽,半路聽見吹風機的聲響。


  循聲看去,


  不遠處的廳裏,周遙歪著頭,黑發如瀑,她一手晃著吹風機,一手胡亂抓著頭發,時不時輕輕一甩,長發如絲在飄。人還無意識嘟著唇,表情幹淨而無害。


  一口煙在他肺腔裏緩緩轉一圈,呼出體外。


  駱繹走過去,把吹風機插頭拔了下來。


  周遙被打斷,愣愣抬頭:“你幹嘛?”


  “做飯的地方吹什麽頭發?”駱繹訓她,語氣算不上好。


  周遙輕嚇一跳,警惕地看他一眼,很快抗議:“我又沒在廚房裏。”


  “還強嘴?”駱繹眉頭皺起,厲聲道,“吃飯的地方也不行。——去公共區。”


  “我才不去。”


  “那就別吹了。”


  “不吹就不吹。”周遙把吹風機的線卷起來,切一聲,別過頭去。


  “……”


  駱繹俯視著她倔強的後腦勺,一時無話。


  他也不管了,重新回到廚房,揭開鍋蓋一看,水已經沸騰。


  他把麵條放進鍋裏,攪拌了幾下。這邊氣壓低,水沸了溫度也不高,把麵煮軟需要一段時間。


  他蓋上鍋蓋,往廳裏看一眼,周遙沒吹頭發了,坐在桌子邊,托著腮,一雙大眼睛瞪著空氣。


  駱繹沒管她。


  長夜漫漫,安靜下來人便有些困乏,他摁了摁眼睛,靠在牆壁上又點了一支煙抽,偶爾往她那個方向看,她一動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屋外風雨交加,屋內煮水沸騰。不一會兒,鍋蓋開始撲騰撲騰,麵湯的香味漸漸彌漫開。


  周遙聞到,撒謊的肚子此刻也真餓了,剛才的小插曲一股腦兒拋掉。


  她眼睛冒星星地朝他跑,問:“好了嗎?”


  駱繹把還剩半截的煙摁滅了扔進垃圾桶,從牆上站直了走到灶邊洗了手,揭開鍋,拿筷子夾起一根麵條,稍稍用力,斷了。


  他一邊撈麵條進碗,一邊問:“要雞蛋嗎?”


  周遙賊精,立刻問:“加雞蛋要額外加錢嗎?”


  駱繹說:“當然。”


  周遙問:“多少?”


  駱繹答:“五塊。”


  周遙嚷:“那麽貴?!”


  駱繹問:“加嗎?”


  周遙癟嘴:“不要。”


  駱繹繼續撈著麵條,表情像是要笑,又沒笑。


  周遙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說:“駱老板,我是常住客,你這樣做生意不行的。”


  駱繹從善如流:“那——給你少點兒?”


  周遙咳一聲,問:“少多少?”


  駱繹說:“你想少多少?”


  周遙把手背在身後,抬起下巴:“一塊一個差不多。”


  駱繹哼出一聲笑來:“你以為在吳記砍價?”


  周遙聳肩:“反正吃也可以,不吃也可以。不吃還減肥呢。——誒,你賣不賣?”


  駱繹說:“行吧。”


  周遙確認:“一塊?”


  駱繹說:“嗯。”


  周遙笑眯眯地探出腦袋看他,衝他比了個V字,說:“那我要加兩個。”


  駱繹:“……”


  駱繹磕了兩個雞蛋進鍋,又給盛出來的麵拌調料,加麵湯,最後把雞蛋撈出來放在麵條上。


  周遙瞪眼,反悔了:“這麽大一碗?——太多了,我吃不完。”


  “你不是說餓了?——逗我呢?”駱繹眯著眼睛看她,有點兒危險。


  周遙一抖,趕緊道:“沒啊。真餓啦。——可是餓也吃不了那麽多啊,太多了,我怕浪費。”她眼珠一轉,“要不你也吃一點。”


  駱繹倒怔了一怔,看一眼她手裏的筷子,說:“我不餓。”


  “分一小半給你吧,你也忙活了一回。”周遙起身去拿筷子和碗。


  “不忙活怎麽收錢?”


  “就當我請你吃宵夜。”


  “你這夜宵夠豐盛。”駱繹說,嗓音微啞。


  “……”周遙耷拉著半截眼皮,“你就不能別說話?”


  駱繹真不說話了。


  周遙拿了碗和筷子回來,再一次看到了他眉骨和脖子上的傷,心頭微刺。


  她一邊分麵條,一邊笑著問:“你晚上吃東西了嗎?”


  “吃過了。”駱繹看著兩隻碗,說,“少分點。”


  她分了一小半麵條給他,他吃得快,很快就吃完,再看周遙,她吃得慢,碗裏還剩大半。


  他蹙一蹙眉,問:“吃不完?”


  “吃得完。”她從碗裏抬頭,嘴唇上沾著油,說,“你等我一會兒。”


  他點一點頭,等了一會兒。吃完東西困意更盛,他再度點了根煙。


  周遙說:“你抽煙很凶啊。”


  駱繹說:“還好。一天也就抽兩三根。”


  周遙無語看他:“你剛才一會兒工夫就抽了三根。”


  “……”駱繹無話可說,“是嗎?”


  周遙說:“是啊,你不會數數啊?一、二、三——”


  “……”駱繹說,“吃你的麵。”


  “噢。”


  隔了一會兒,駱繹問:“你們在野外一般吃什麽?”


  “麵包、餅幹、壓縮幹糧。”


  “不自己做飯?”


  周遙抬起頭,一臉茫然:“亞丁景區不是不讓生火嗎?”


  她的臉在燈光下水水潤潤,駱繹失語了幾秒,才把話找回來,說:“我問平時,其他地方。”


  周遙擰起眉毛,說:“大部分地方也都不會生火,怕意外起火破壞植被,除非有驛站。但,背著各種儀器設備還有石頭樣本就已經很重了,誰還背鍋碗瓢盆?”


  駱繹說:“幹你們這行挺辛苦。”


  周遙不以為意:“習慣就好。幹哪行不辛苦?”


  “那倒也是。”他看著她,說。


  小姑娘驕矜是驕矜,卻分外拎得清。


  周遙把自己碗裏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滿足地摸摸肚皮,說:“這碗麵真好吃,來這兒都一個月了,居然這頓吃的最好。”


  駱繹看她一眼:“你說我店裏廚師做的飯菜不好吃?”


  “不是。”周遙擦擦嘴巴,笑道,“我們隊裏人多麽,就會暗地裏較著勁兒搶菜。每次菜一上桌,七雙筷子過去,瞬間就沒了。”


  駱繹嗬嗬一聲,道:“聽說你們是研究生和博士。”


  “教授也要吃飯。”周遙申訴道,“你們這些人,總以為搞研究的就該冷酷高端,不食人間煙火才好。但放下工作,大家都是年輕人,女生照樣愛美食愛美容愛漂亮衣服;男生也照樣愛遊戲愛模型愛打籃球。”


  駱繹極淡地笑一下,拿了碗到洗手池邊清洗。


  周遙意外:“老板洗碗?放在這兒明天洗碗工也會洗吧?”


  駱繹隨意道:“如果我前一晚把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第二天一大清早來上班,水池裏卻有髒碗,我會把碗砸老板臉上。”


  周遙忍不住莞爾。


  水龍頭水花飛濺,他風衣袖子略長,他拿手臂抻了一下衣袖,想把袖子抻上去,但收效甚微。


  周遙自然地走上去幫他卷袖子。他頓了一下,低頭看她,神色不明。


  周遙卻並沒看他,她幫他把風衣袖子一層層卷起來,又把內裏薄衫的袖子往上箍。


  池子裏的水嘩嘩流淌,她又幫他卷起另一隻袖子,指尖無意掠過他緊繃的肌膚,很燙。


  她弄好了,退後一步,望著他挺拔的背影。


  他繼續洗碗。


  廚房裏亮著昏黃的燈,屋外狂風呼嘯的聲音突然間大了一輪,雨水密集地拍打著窗戶,仿佛全世界都搖搖欲墜。


  燈光晃蕩,兩人再沒說話。


  駱繹洗完碗,打了肥皂把手洗幹淨,才帶她離開廚房。


  周遙夜裏回到房間,躺回榻上,觸碰過他肌膚的那隻手指,指尖仍持續地發著燙。


  駱繹推開房間門,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疲憊。


  抬眼卻見沙發上多了一個人。


  他關上門,走進屋:“什麽時候來的?”


  “傍晚。”陸敘說,“住在你隔壁。”


  那就是周遙喊門的時候把他吵醒了。


  陸敘正抽著煙,駱繹到他對麵坐下,陸敘遞給他一支煙,駱繹抬手擋住:“不抽。”


  陸敘收回煙,掃視一眼駱繹眉骨上的傷,脖子上的傷,這足夠說明一切。


  “你說有人要殺你,什麽意思?”


  “有人向我的仇人透露我的消息,想借刀殺人。”駱繹嗓音有些啞,偏過頭去輕輕咳了一聲。


  “那人是誰?”


  “吳記老板。”


  陸敘盯著駱繹的臉半刻沒說話,似在判斷,漸漸,臉上浮起一抹淡笑:“我來猜猜你接下來要說的話——他為什麽要殺你,因為他和那件偽佛塔有關,他發現你在查他,為了自保,先殺人滅口?”


  駱繹眉心極輕地蹙了一下,平靜地問:“你不信?”


  陸敘笑了:“我憑什麽信你?”


  駱繹直視著他,嘴唇輕抿。


  陸敘道:“我們倆認識時間不短,你當我是傻子。你上次外出兩月不到就突然返回。為什麽?據我調查,你和丹山內訌了,他要抓你,你在雲南待不下去了。但這裏你也會待不下去。——果然,你回來才一個月就找我‘合作’。——你認為我會被你利用?”


  “吳銘放出來的那種鬼話,你信了。這就是你的調查。”駱繹毫無笑意地扯一下唇角,不知是無奈還是什麽,可下一句話鋒一轉,他眼神再度冷定,“陸警官,我回來,是因為放出去的網可以收了,但——”他停頓半刻,多少覺得有些涼薄,道,“我一個人能力有限。丹山那邊指使吳銘開始放假消息挑撥你我,隻有一種可能,我越來越接近真相,也越來越危險。你追查我這麽長時間一無所獲,不如和我一起來收魚。”


  駱繹盯著陸敘,等待他的回答,然而,後者臉上依然寫滿不信任,甚至帶了一絲譏笑,

  “我追查你這麽長時間一無所獲,你覺得我會在最後關頭放棄?”陸敘還是那句話,“我憑什麽相信你?”


  駱繹:“我可以證明——”


  “我隻信任你一點——你有能力偽造一些證明,不論人和事。”陸敘打斷他的話,“況且,挑撥?你我之間需要挑撥?你我原本就是對立的。”


  駱繹幾不可察地輕搖了一下頭,似乎在嘲笑自己。


  接下來的話更加諷刺:“你知道我現在怎麽看待你嗎?窩裏鬥的敗者。你有什麽條件和我合作?嗯?羅繹?”


  雨聲滔天,“羅繹”這個名字分外清晰。


  駱繹眼裏含了一絲笑,手指輕點了一下椅子扶手。


  “你落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了,你自身難保了,來和我講合作。好啊,我開條件,隻提供一種合作方式。”陸敘彈一彈煙灰,道,“你去自首,把你和丹山勾結的事情全吐出來。這就是你合作的誠意。隻有這樣,我才會出手保你性命安全。相識一場,我也不想給你收屍。”


  駱繹風波不動地看著他講完這一大段話了,才垂下眼眸,嘴唇稍微彎了一下,說:“陸敘,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蠢。”


  “你把人想太蠢。”陸敘被激怒,騰地起身,他俯視著他,眼裏閃過一絲怨憤,“羅繹,當初的事你有兩個根本問題無法回避:你的團隊不可能鑒定走眼!而你的弟弟因為知道真相而自殺!”


  他氣衝衝說完,房間裏一時落針可聞,隻有屋外呼嘯的風雨聲,


  駱繹平靜地抬起眼眸,說:“出去。”


  風嗚嗚地刮,像誰的魂靈在哭訴。


  關了燈,房間昏暗,隻有窗外微亮的天光。


  駱繹坐在靠椅裏,正對著那扇緊閉的窗子。狂風暴雨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仿佛下一秒要把這座城堡般的房子掀上天空,撕成碎片。


  駱繹坐在微弱的光線裏,臉色幻白,像要融化進黑夜裏。


  他覺得有些累了,手肘撐在椅背上,拿手遮著眼睛,低下了頭。


  羅譽啊,如果我最終沒能保住你曾經守護過的東西,不要怪我,我盡力了。


  我盡力了,


  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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