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順德公主
第十章 順德公主
“本宮就愛采盛放之花,偏要將天下九分豔麗都踩在腳下,還有一分,穿在身上便罷。”
林滄瀾的屍體在旁邊已經涼透。
而此時房間沉寂得猶如還站在這房間裏的兩個活人,也已經死去了一般。
終於,紀雲禾從床榻上走了下來,站到了林昊青麵前,她比林昊青矮了大半個頭,氣勢卻也並不輸他。
“林昊青。”她也直呼他的名字,沒有任何拐彎抹角,“事到如今,若我依舊與你為敵,我會感到很可惜,但我也並不畏懼。”
“嗬。”林昊青一聲冷笑,隨即陰沉地盯著紀雲禾,“我看你是沒有想清楚,你帶走鮫人,不僅是與我為敵,也是與整個馭妖穀為敵,更甚者,是與順德公主,與整個朝廷為敵!”林昊青邁向前一步,逼近紀雲禾,“且不說你能不能將鮫人從馭妖穀中帶走,便是你將他帶走了,你以為事情就結束了?你和他便能逍遙自在了?”
林昊青丟給紀雲禾兩個字:“天真。”
“天不天真我不知道。”紀雲禾道,“我隻知道,他屬於大海,不屬於這兒。”
“他已經開了尾,你以為他還屬於大海?”
林昊青提到此事,紀雲禾拳心一緊,她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仰頭直視林昊青,執著地告訴他:“他屬於。”
不管他是開了尾,抑或變成了其他不同的模樣,他那漂亮的大尾巴,出現過,便不會消失。
在紀雲禾看來,長意永遠屬於那澄澈且壯闊的碧海,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誰也看不穿的未來。並且她堅信,長意也終將回到大海之中。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堅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你想清楚,我隻給你這一次機會。你求了那麽多年的自由,要為這鮫人放棄嗎?”
紀雲禾聽罷林昊青的話,歪著腦袋思索了片刻:“林昊青,你要殺林滄瀾,我碰巧前來,助你一把,所以,這個機會不是你給我的,是上天給我的。而自由,也不是你給我的。它本來就該是我的。”
紀雲禾說罷,在經過方才的思考之後,她心中也已有了數,今日算是與林昊青談崩了。
沒了林滄瀾,她與林昊青短暫的和解之後,該怎麽爭,還得怎麽爭。
紀雲禾邁步要離開,林昊青側身問她:“解藥你不要了?”
“我想要,你現在也給不了我。”紀雲禾指了指椅子上林滄瀾的屍體,“你先想好怎麽安葬他吧。穀中的老人、朝廷的眼線、大國師的意誌,都不會允許一個弑父的叛逆之人登上穀主之位。他們要的是一個絕對聽話的馭妖穀穀主。”
紀雲禾出了裏間,往屋外走去。可像是要和她剛才的話來個呼應一樣,在紀雲禾即將推門而出的時候,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穀主!穀主!”
門外,有一名馭妖師慌張地呼喊著,他停在門邊,著急地敲了兩下門。
在外麵初升的朝陽中,馭妖師的身影投射在門上,與紀雲禾隻有一門之隔。
紀雲禾推門而出的手停住了。
其實,在她與林昊青談崩了之後,紀雲禾最好是能真的扳倒林昊青,自己坐上穀主之位。讓眾人知道是林昊青殺了林滄瀾,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林昊青會被馭妖穀中的人摒棄,會被朝廷流放,彼時,紀雲禾便是馭妖穀穀主的最佳人選。手握權力,而身側再無幹擾之人,她便能更方便地將長意帶出這囚牢。
但是……
馭妖師在門外,她如今和林昊青都在這屋中,二人身上皆有鮮血。
林滄瀾是誰殺的,這事情根本說不清楚。
紀雲禾轉頭,看向屋內的林昊青。
林昊青隨即走了出來,與紀雲禾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外麵的人再次敲響房門:“穀主!”馭妖師很著急,仿佛下一瞬便要推門進來。
“穀主身體不適,正在休息。”林昊青終於開了口,“何事喧鬧?”
聽見林昊青的聲音,外麵的馭妖師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主心骨:“回少穀主!前山外傳來消息,順德公主擺駕馭妖穀,現在已到山門前了!”
紀雲禾一愣,隨即心頭猛地一跳。
“你說什麽?”林昊青也是一臉不敢置信。
“少穀主,順德公主的儀仗已經到山門前了!還請少穀主快快告知穀主,率我馭妖穀眾馭妖師,前去接駕呀!”
順德公主……
那個高高在上,仿佛隻存在於傳言中的“二聖”,竟然……親臨馭妖穀了……
紀雲禾與林昊青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裏屋已然涼了屍身的林滄瀾。
紀雲禾微微握緊拳頭。
林滄瀾死得太不巧了。若叫順德公主知道是他們二人殺了林滄瀾,他們兩人都會被打上不忠不孝、以下犯上的烙印,朝廷不喜歡叛逆的人,順德公主尤其如此。
“少穀主!”
外麵的馭妖師聲聲急催。
紀雲禾用手肘碰了微微失神的林昊青一下。林昊青回過神來,定了定心神,說:“知道了,你先帶眾馭妖師去山門前,待我叫醒穀主,便立即前去迎接。”
“是。”
外麵的馭妖師急急退去。
也虧他來得急去得也急,並未發現這穀主的住處經過昨夜的打鬥有什麽不對。
待人走後,林昊青與紀雲禾一言未發,但都回到了裏屋。
兩人看著輪椅上斷氣的林滄瀾,他仍舊睜著眼睛,宛如還有許多的欲望和不甘,而他脖子上的傷口卻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林昊青沉默地抬手,將林滄瀾的雙眼合上。
“老頭子活著,活得不是時候,死了,卻也給人添亂。”他說得薄涼。
紀雲禾看了林昊青一眼:“他活著該恨他,死了便沒他的事了。”紀雲禾往四周看了一眼,“現在抬他出去埋了太惹人注目,也沒時間做這些事了。”
“你待如何?”
紀雲禾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你把他放上床去,蓋好被子,擋住脖子上的傷口。”
“然後呢?”林昊青冷笑,“等他活過來嗎?”
“他活過來,你我都得死。”紀雲禾看著林昊青,“收起你說風涼話的態度,你我之間,該爭的爭,該搶的搶,但在順德公主麵前,你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殺了林滄瀾,我的手也不幹淨,現在,你和我就好好地聯手演一出戲,將那尊不請自來的神趕緊送走。”
紀雲禾說這話時不卑不亢,模樣淡然自若,林昊青看著她,臉上的諷笑到底是收了起來。
“你去放林滄瀾,給他布置好,他平日裏是怎麽躺著的,輪椅放在什麽位置,我要你絲毫無差錯地複原。我先把地上的血擦幹淨。”
紀雲禾一邊說,一邊脫下了自己的衣服,蘸了桌上的茶水。“等做完這些,你我各自回去,換身幹淨的衣服,把臉擦幹淨了,我們去見順德公主。”
“我們去見?”
“對,我們去見。”紀雲禾跪在地上,擦著地上的血,“我們去告訴順德公主,穀主昨日夜裏忽然病重,臥床不起,氣息極為微弱。”
紀雲禾說著這些的時候,正好擦到了牆角,在牆角裏,卿舒化成的那抔土還靜靜地堆在那裏,紀雲禾將擦了血的衣服放到旁邊,將那抔土捧了起來,撒在了林滄瀾房間的花盆之中。
“動作快點吧。”她轉頭看林昊青,“我們也沒什麽時間可耽擱了。”
紀雲禾與林昊青兩人收拾完了林滄瀾的住所,避開他人,快速回去換罷衣裳,再見麵時,已是在馭妖穀的山門前。
馭妖穀外春花已經謝幕,滿目青翠。
紀雲禾與林昊青往山門前左右一站,不言不語,好似還是往常一樣不太對付的少穀主與護法。
二人相視一眼,並不言語,隻望著山門前的那條小道,靜靜等待著暮春的風將傳說中的順德公主吹來。
沒過多久,山路那邊遠遠傳來了陣陣腳步聲,人馬很多,排場很大,不用見,光聽就能聽出來一二。
馭妖穀地處西南,遠離城鎮,偏僻得很,少有這些大陣仗,馭妖師大多數都是自幼被關在馭妖穀的,除非像雪三月這般能力過人的馭妖師,鮮少有人外出。
是以僅遠遠聽見這些動靜,馭妖師們便有些嘈雜起來,惴惴不安,驚疑不定,還帶著許多對站在權力頂峰的上位者的好奇。
山路那方,腳步聲漸近,率先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麵赤紅的旗幟,旗幟上赫然繡著一條五爪巨龍。
皇帝以明黃色繡龍紋,代表著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而順德公主素來喜愛紅色,越是炙熱鮮豔的紅,她越是喜歡。所以代表著她的旗幟,便是赤紅底的金絲五爪龍紋旗。
曆朝曆代,公主皇後,為女子者,皆用鳳紋,唯獨順德公主棄鳳紋不用,偏用龍紋。
其野心,可謂是連掩飾也懶得掩飾一番了。偏偏她那身為皇帝的弟弟絲毫不在意,任由這個姐姐參與朝政,甚至將勢力滲入軍隊與國師府。
在這五爪龍紋旗飄近之時,紀雲禾垂首看著地麵,無聊地瞎想著這些事情,待得龍紋旗停下,後麵所有的車馬之聲也都停了下來。
紀雲禾此時才仰頭往長長的隊伍裏一望。
鮮紅的轎子豔麗得浮誇,抬轎子的人多得讓人數不過來。
轎子上層層疊疊地搭著紗幔,紗幔的線約莫摻入了金銀,反射著天光,耀目得逼人,令人不敢直視。
而在那光芒匯聚之處,層層紗幔之間,懶懶地躺著一個赤衣女子,她身影慵懶,微微抬起了手,似躺在那紗幔之中飲酒。
不一會兒,一個太監從隊伍裏走了出來,看了林昊青一眼,複而瞥了一眼紀雲禾,倏爾冷笑了一聲。
紀雲禾也打量了他一眼,隻覺這太監五官看起來有些熟悉。
“馭妖穀穀主何在?公主親臨,何以未見穀主迎接?爾等馭妖穀馭妖師,簡直怠慢至極。”
太監盯著紀雲禾說著這些話。
當尖厲的聲音刺入耳朵,紀雲禾霎時間想了起來,一個月前,便是這個太監押送著關押長意的箱子到了馭妖穀。她當時還給他脖子上貼了個禁言的符紙,想來,是回去找國師府的人拿了……
現在觀他語氣神色,似乎並沒有忘記紀雲禾,且將這筆賬記得清楚。而今他又是跟著順德公主一同前來的,想來有些難對付。
紀雲禾垂頭,不言不語。全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左右這裏還有個少穀主頂著。
“望公主恕罪。”林昊青躬身行禮,“穀主昨日忽發重病,人未清醒,實在難以前來迎接公主。”
“重病?”張公公疑惑,“馭妖穀穀主重病,何以未見上報?”
“此病實屬突然……”
“病了?”
遠遠地,紗幔之中傳來一聲輕問。
方才傲慢的太監,瞬間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樣,整個人躬了起來,立即走到後麵,畢恭畢敬地站在轎子旁邊:“公主息怒。”
“生個病而已,本宮怒什麽?”紗幔裏麵動了動,赤紅的身影坐起身來,“本宮本想好好賞賞林穀主,畢竟馭妖穀接連滿足我兩個心願,功不可沒,卻沒想到竟是病了。”
紗幔被一雙白得過分的手從裏麵輕輕撩開。
她一根根手指宛如蔥白,指甲上皆有金絲小花點綴。
她一撩開紗幔,前麵抬轎子的轎夫立即訓練有素地齊齊跪下,轎子傾斜出一個正好的角度,讓她從紗幔之中踏了出來。
玉足未穿鞋襪,赤腳踩在地上,而未等那腳尖落地,一旁早有侍女備上了一籃一籃的鮮花花瓣,在順德公主的腳落地之前,花瓣便鋪了厚厚一層,將地上的泥石遮掩。以至她赤腳踩在上麵,也毫無感覺。
順德公主絲毫未看身邊伺候的人一眼,自顧自地走著,邁向林昊青與紀雲禾,而身邊忙碌的侍女不過一會兒時間,便將地上鋪出了一條鮮花之道。
百花的香氣溢滿山門前,紀雲禾看著那地上被踏過的花瓣,一時間隻覺得可惜。
可惜這暮春的花,用了一個冬天發芽,用了一個春天成長,最後卻隻落得這樣的下場。
“穀中山道便不讓儀仗入內了。”順德公主擺擺手,身側立即有侍女為她披上了一件披肩,“本宮去看看林穀主。”順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未曾問過任何人,便直接道:“少穀主,帶路吧。”
紀雲禾垂頭看著地,麵上毫無波動,心裏隻道,這順德公主,怕是不好應付。
紀雲禾與林昊青陪著順德公主一路從山門前行到山穀之中。
順德公主腳下鮮花不斷,厚厚地鋪了一路。而前方到厲風堂林滄瀾的住所還有多遠,紀雲禾心裏是有數的。
她看著順德公主腳下的花瓣,聽著身後婢女們忙碌的聲音,忽然停住了腳步。
“公主。”她開了口。
順德公主停了下來,鋪撒花瓣的婢女卻沒停,一路向前忙碌著,似要用花瓣將整個馭妖穀掩埋。
林昊青也轉頭看她,神色間有幾分不悅,似不想她自作主張地說任何無關的話語。
但紀雲禾忍不住了,她行了個禮,道:“馭妖穀中,先經曆了青羽鸞鳥之亂,亂石散布,這些時日以來,也沒來得及叫人好好打理,公主赤腳而行,便是有百花鋪路,草民也憂心亂石傷了公主鳳體,還請公主穿上鞋襪吧。”
順德公主聞言,微微一挑眉,她打量紀雲禾許久,沒有開口,讓旁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些什麽。
“你是惜花之人。”片刻後,順德公主忽然笑道,“心善。”
紀雲禾垂首不言。
在大家都以為順德公主是誇紀雲禾時,順德公主唇邊弧度倏爾一收。“可本宮不是。”點著赤紅花鈿的眉宇間霎時間寫上了肅殺,“本宮是采花的人。”她道,“本宮就愛采盛放之花,偏要將天下九分豔麗都踩在腳下,還有一分,穿在身上便罷。”
她一伸手,纖細的手指,尖利的指甲,挑起了紀雲禾的下巴。
她讓紀雲禾抬頭看她。
“天下山河,有一半是我的,這百花,也是我的。你這惜花人,還是我的。”順德公主的指甲在紀雲禾臉上輕輕劃過,“我不喜歡不開的花,也不喜歡多話的人。”
順德公主的手放在紀雲禾的臉頰邊,順德公主極致豔麗,如她自己所說,天下十分豔麗,九分被她踩在腳下,還有一分被她穿在了身上。而紀雲禾,一襲布衣,未施脂粉,唇色還有幾分泛白,整個人寡淡得緊。
一個天上的人和一個地上的人,在順德公主抬手的這一瞬,被詭異地框進了一幅畫裏。
紀雲禾卻沒有閃避目光,她直勾勾地盯著順德公主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問:“那公主還穿鞋襪嗎?”
此言一出,順德公主眸中顏色更冷了幾分,而旁邊的林昊青則皺了皺眉頭,身後跟著的仆從和馭妖師們皆噤若寒蟬,連喘息都害怕自己喘得太大聲。
唯有紀雲禾好似感覺不到這樣的壓力一般。她對順德公主說:“馭妖穀中的路,崎嶇難行,不好走。”
聽罷紀雲禾的話,林昊青眉頭緊緊皺起,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抱拳行禮:“公主,馭妖穀偏僻,穀中馭妖師粗鄙,不識禮數,還望公主恕罪。”
順德公主瞥了林昊青一眼:“她很有趣。”
出人意料地,順德公主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評價,不殺也不剮,竟說紀雲禾……有趣。
林昊青有點愣神。
順德公主往旁邊看了一眼,張公公會意,立即跑到長長的隊伍裏,不一會兒便給順德公主取來了一套鞋襪,隨即另一個太監立即跪在了地上,匍匐著,弓著背,紋絲不動。順德公主看也沒看那太監一眼,徑直坐在他的背上。太監手撐在地上,穩穩妥妥,沒有半分搖晃。
婢女們接過鞋襪,伺候順德公主穿了起來。
赤紅色的鞋襪,與她的衣裳正好配成一套。
誰也沒承想,在紀雲禾“冒犯”之後,順德公主非但沒生氣,反而還聽了她的話。眾人摸不著頭腦。而紀雲禾心裏卻琢磨著,這個順德公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林滄瀾也很是相似。
居於上位,怒而非怒,笑而非笑,除了順德公主自己,大概旁人永遠也看不出她內心到底在想什麽。
穿罷鞋襪,順德公主站起身來,瞥了紀雲禾一眼,複而繼續往前走著。
一路再也無言,直至到了林滄瀾的房間外。
林昊青走上台階,敲響了林滄瀾的房門,口中一絲猶疑都沒有地喚著:“穀主。”
縱使他和紀雲禾心裏都清楚,裏麵永遠不會有人搭話。
等了片刻,林昊青麵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看看順德公主,又急切地敲了兩下門:“穀主,公主來看您了。”
紀雲禾站在屋外階梯下,看著林昊青表演,一言不發。
沒有等到回應。林昊青道:“公主,家父著實病重……”
“林穀主怎生忽然病得如此嚴重?上月與朝廷的信中,也並未提及此事。”順德公主說著,邁步踏上了階梯。眼看著便是要直接往屋內去了。
紀雲禾依舊垂首站在階梯下,麵上毫無表情,而手卻在身側衣袖中微微握緊。
順德公主走到門邊,林昊青站在一旁,他神色尚且沉著,不見絲毫驚亂:“公主可是要入內?”
未等他話說完,順德公主一把推開了房門。
紀雲禾微微屏氣。
順德公主站在門邊,往屋內一望。
紀雲禾大概知道,從她的視角看進去會看見什麽。
門口的屏風昨日染了血,紀雲禾讓林昊青將它挪走了,裏屋與外間之間的竹簾昨日被紀雲禾刺破,今早他們也處理掉了。所以順德公主的目光不會有任何遮擋,她會直接看見“躺”在床上的林滄瀾。
林滄瀾蓋著被子,隻露出半張閉著眼睛的臉。
他將與重病無異,唯一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呼吸,隻要順德公主不走近,不拉開那床被子,她便看不到林滄瀾脖子上那血肉翻飛的恐怖傷口……
順德公主在門邊打量著屋內,此時,一直在旁邊的張公公卻倏爾開口:“公主,公主。”他諂媚至極,所以此時也顯得有些心急,“公主舟車勞頓,且小心,莫要染了病氣!”
順德公主轉頭看了張公公一眼:“嗯。”她應了一聲,又往屋裏掃了一眼,複而轉身離開了門邊。
林昊青沒有急著將房門關上,一直敞著門扉,任由外麵的人探看打量。
紀雲禾緩緩呼出了剛才一直憋著的氣息。她也看向一旁諂笑著去攙扶順德公主的張公公。
紀雲禾此時隻想和張公公道歉,想和他說,張公公,您真是一個好公公,一個月前給您貼了一張啞巴符,真是我的過錯,抱歉了。
“好了。”順德公主走下了階梯,道,“林穀主既然病重,便也不打擾他了,我此次前來,是為了看看鮫人。”
順德公主此言一出,紀雲禾方才放下的心倏爾又提了起來。
順德公主轉頭問林昊青:“鮫人,在哪兒?”
林昊青關上了林滄瀾房間的房門,聽得順德公主問及鮫人,直言道:“先前青羽鸞鳥擾亂我馭妖穀,致使關押鮫人的地牢陷落,而今他已被轉移到我馭妖穀關押妖怪的另一個牢中,隻是那囚牢未必有先前的地牢安全……”
順德公主笑著打斷林昊青:“本宮隻問,鮫人在哪兒?”
林昊青默了一瞬,隨即垂頭領路:“公主,請隨草民來。”
一行人從厲風堂又浩浩蕩蕩地行到關押長意的囚牢外。
紀雲禾走到牢外時,腳步忍不住頓了一下,直到身後的人撞過她的肩頭,她才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
她從未覺得,來見長意有今日這般沉重忐忑的心境。
但她必須去,因為,她是在場唯一能為長意想辦法的人。
紀雲禾跟著人群,入了囚牢。
牢中,侍從們已經給順德公主擺好了座椅。她坐在囚牢前,看著牢中已經被開尾的長意,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而長意看著順德公主,眼神之中寫滿了疏離與敵意。他站在牢籠之中,一言不發,宛如剛被送到馭妖穀來的那一日。他是牢中的妖,而他們是牢外的人,他們之間隔著柵欄,便是隔著水火不容的深仇大恨。
他厭惡順德公主。
紀雲禾那麽清晰地感覺到,長意對於人類的鄙夷與憎惡,都來自麵前這個踐踏了天下九分豔麗的女子。
他與她是本質的不同,順德公主認為天下河山是屬於她的。而長意則認為,他是屬於這渺茫天地的,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和能力,擁有這蒼茫山河。
而當紀雲禾踏入囚牢的一瞬,長意的目光便從順德公主身上挪開了。
他看了眼紀雲禾,眉頭微微一皺,目中帶著清晰可見的擔憂。
是了,昨夜倉皇,她毒發而去,根本沒有來得及和長意解釋她到底怎麽了。這條大尾巴魚……在牢中一定擔心了很久吧。
思及此,紀雲禾隻覺心頭一暖,但看著他麵前的牢籠,又覺得心尖一酸。
“少穀主,你給這鮫人開的尾,委實不錯。”順德公主的話打斷了紀雲禾的思緒,再次將所有人的目光都攬到了她身上,“隻可惜這世間並無雙全法,本宮要了他的腿,便再也看不到那條漂亮的魚尾巴。”她歎了口氣,她打量著長意,宛如在欣賞一件心愛的玩物,“不過,少穀主還是該賞。本宮喜歡他的腿,勝過魚尾。”
紀雲禾聞言,倏爾想到那日夜裏,這牢中的遍地鮮血和長意慘白到幾無人色的臉。
那些痛不欲生,那些生死一線,在順德公主口中,卻隻成了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她喜歡。
她的喜歡,可真是好生金貴。
紀雲禾的拳頭忍不住緊緊地攥了起來。
而林昊青並無紀雲禾這般的想法,他毫無負擔地行禮叩謝:“謝公主。”
“來,讓鮫人開口給本宮說一句討喜的話。”順德公主又下了令。
而這次,牢中卻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林昊青瞥了紀雲禾一眼,但見紀雲禾站在一旁,並無動作,林昊青便走到囚牢邊,盯著長意道:“鮫人,開口。”
長意連看也未看林昊青一眼。
牢中沉寂。順德公主沒有著急,她勾了勾手指,旁邊立即有人給她奉上了一個小玉壺,她仰頭就著玉壺的壺嘴飲了一口酒。
方才順德公主開心時那愉悅的氣氛,霎時間便凝固了。
給順德公主奉酒的小太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一下,連諂媚的張公公也乖乖地站在一邊,看著麵前的一寸地,宛如一尊入定的佛。
過了許久,順德公主終於飲完了小玉壺中的酒,她沒有把玉壺遞給奉酒的小太監,而是隨手一扔,玉壺摔在牢中石子上,立即被磕裂開來。
奉酒的小太監立即跪了下去,額頭貼著地,渾身微微顫抖著。
“馭妖穀中哪位馭妖師教會鮫人說話的?”順德公主終於開了口,她看似溫和地笑著,輕聲問著林昊青,“本宮隱約記得報上來的名字,不是少穀主。”
場麵一時靜默。
紀雲禾從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背脊挺直,站到了順德公主麵前。
長意的目光霎時間便凝在了紀雲禾的後背上。
“是我。”
順德公主看著紀雲禾,一字一句地開口道:“本宮要鮫人,口吐人言。”
紀雲禾沒有回頭看長意,隻對順德公主道:“公主,我不強迫他。”
此言一出,眾人靜默著,卻都不由得看了紀雲禾一眼。有人驚訝,有人驚懼,有人困惑不解。
而長意則有幾分愣怔。
順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歪著腦袋,左右打量了紀雲禾兩遍。“好。”順德公主望了旁邊的張公公一眼,“他們馭妖穀不是有條赤尾鞭嗎?拿來。”
“備著了。”
張公公話音一落,旁邊另有一個婢女奉上了一條赤紅色的鞭子。
順德公主接過赤尾鞭,看了看,隨即像扔那玉壺一樣,隨手將赤尾鞭往地上一扔。
“少穀主。”順德公主指了指赤尾鞭。
林昊青便隻好上前,將赤尾鞭撿了起來。
“此前,本宮給你們馭妖穀的信件中是如何寫的,少穀主可還記得?”
“記得。”
“那你便一條一條地告訴這位……護法。”順德公主盯著紀雲禾,“本宮的願望是什麽?說一條,鞭一次,本宮怕護法又忘了。”
林昊青握著鞭子,走到了紀雲禾身後。
他看著還站得筆直的紀雲禾,微微一咬牙。他一腳踹在紀雲禾的膝彎上。
紀雲禾被迫跪下。
昨日夜裏,他這般救了她一命,今日,同樣的動作,卻已經是全然不同的情況。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他心中對紀雲禾是全然不理解的。
這種時候,她到底是為什麽堅持。
讓鮫人說一句話,難道會痛過讓她再挨上幾道赤尾鞭嗎?她背上的傷口,痂都還沒掉吧。
“順德公主,其願有三。”林昊青壓住自己所有的情緒,看著紀雲禾的後背,說道,“一願鮫人,口吐人言。”
“啪”的一聲,伴隨著林昊青的話音落下,赤尾鞭也落在紀雲禾的後背之上。
一鞭下去,連皮帶肉撕了一塊下來,後背衣服被赤尾鞭抽開。紀雲禾背上猙獰的傷口,在長意麵前陡然出現。
長意雙目微瞠。
“二願鮫人,化尾為腿!”
“啪!”又是一鞭,狠狠抽下。
林昊青緊緊地握住鞭子,而紀雲禾則緊緊握住拳頭,她和之前一樣,咬牙忍住所有的血與痛,通通咽進肚子裏。
林昊青看著這樣的紀雲禾,心頭卻不知為何竟然倏爾起了一股怒火。
她總是在不該堅持的時候堅持,平日裏妥協也做,算計也有,但總是在這種時刻,明明有更輕鬆的方式,她卻總要逞強,將所有的血都咬牙吞下。
而這樣的紀雲禾越是堅持,便越是讓林昊青……
嫉妒。
他嫉妒紀雲禾的堅持,嫉妒她的逞強,嫉妒她總是在這種時候,襯得他的內心……事到如今,已經肮髒得那麽不堪。
她的堅持,讓林昊青,自我厭惡。
“三願鮫人,永無叛逆!”
第三鞭抽下。
林昊青握住赤尾鞭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慘白。
而長意的臉色比林昊青的更難看。那素來澄澈溫柔的雙眼,此時宛如將要來一場暴風雨,顯得混濁而陰暗。
他盯著坐在囚牢正中的順德公主,聽順德公主對紀雲禾說:“現在,你能不能強迫他?”
“不能。”
還是這個回答,簡單,利落,又無比堅定。
順德公主笑了笑:“好,他不說本宮想聽的話,你也不說。依本宮看你這舌頭留著也無甚用處。”順德公主神色陡然一冷,“給她割了。”
“你要聽什麽?”
長意終於……開了口。
清冷的聲音並未高聲,但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黑暗的囚牢中,再次安靜下來。
順德公主的目光終於從紀雲禾身上挪開,望向囚牢中的鮫人。
紀雲禾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沒有回頭去看長意,她隻是微微地垂下了頭,在挨赤尾鞭時毫不示弱的紀雲禾,此時肩膀卻微微顫抖了起來。
別人看不見,而林昊青站在紀雲禾背後卻看得很清楚。
也是在紀雲禾這微微顫抖的肩膀上,林昊青時隔多年才恍然發現,她的肩膀其實很單薄,如同尋常女子一樣,纖細、瘦弱,宛如一對蝴蝶的翅膀……
可這隻蝴蝶總是昂首告訴他,她要飛過滄海,於是他便將她當作扶搖而上的大鵬,卻忘了她本來的纖弱,她的無能為力,她的無可奈何。
而這些這麽多年未曾在紀雲禾身上見過的情緒,此時卻因為一個鮫人,終於顯露了分毫。
僅僅是憐惜鮫人那微不足道的尊嚴嗎?
思及紀雲禾這段時日對鮫人的所作所為,林昊青不由得握緊了手上的赤尾鞭,轉頭去看牢中的長意。
紀雲禾對這鮫人……
“放她走,你要聽我說什麽,”長意看著順德公主,再次開了口,“我說。”
“嗯,聲音悅耳。”順德公主眯眼看著長意,像是十分享受,“都道鮫人歌聲乃是天下一絕。”順德公主道,“便為本宮,唱首歌吧。”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紀雲禾倏爾五指收緊。
玩物。
順德公主的言語,便是這樣告訴紀雲禾的。
長意是她的玩物,而其他人,便都是她的奴仆。
可打,可殺,可割舌,可剜目。
萬裏山河是她的,天下蒼生也是她的。
牢中,在短暫的沉寂之後,鮫人的歌聲倏爾傳了出來。歌聲悠揚,醉人醉心。
紀雲禾在聽到這歌時,卻倏爾愣住了。
這首歌……她聽過。
隻聽過一次,便難以忘懷。且怎麽可能忘懷,這樣的曲調與歌聲,本就不該屬於這個人世。
這歌聲霎時間便將紀雲禾帶回了過去。在那殘破的十方陣中,紀雲禾假扮無常聖者,度化了青羽鸞鳥的附妖,在附妖翩翩起舞,化成九重天上的飛灰之時,長意和著她的舞,唱了這首歌。
在紀雲禾拉著長意一同跳入那水潭中後,紀雲禾問過長意,她問他唱的是什麽,長意告訴過她,這是他們鮫人的歌,是在……讚頌自由。
當時的紀雲禾滿心以為,她渴求的自由近在眼前了,那時曲調在她心中回響時,隻覺暢快。
而此時,曲調在耳邊回蕩,紀雲禾聽著,卻莫名覺得悲壯。
他失去了尾巴,被囚在牢中,但他依舊在讚頌自由。
順德公主讓他唱歌給她聽,紀雲禾卻知道,長意不是唱給順德公主聽,他在唱給紀雲禾聽。
紀雲禾閉上了眼睛,不看這滿室難堪,不理這心頭野草般瘋長的蒼涼與悲憤。她隻是安靜地,好好地將這首歌聽完。
歌唱罷,滿室沉寂。
似乎連人的呼吸都已經消失了。地牢之中的汙濁、殺伐,好像盡數被洗滌幹淨了。
時間仿佛在這瞬間靜止了,連順德公主也沒有打破。
直到長意向前邁了一步,走到了牢籠邊,說:“放了她。”
所有人在這一瞬間才被驚醒,所有人第一時間便先換了一口氣,順德公主看著牢中的鮫人,豔麗妝容下的目光盯著長意,寫滿了誌在必得:“本宮也沒囚禁她。”
順德公主往旁邊看了一眼。張公公立即上前將林昊青手中的赤尾鞭收了回來。
“本宮的願望,馭妖穀完成得不錯。本宮很滿意。”順德公主站了起來,她一動,背後的仆從們便立即像活過來了一樣,鞍前馬後地伺候起來,“不過本宮也不想等太久了。”順德公主轉頭,看了紀雲禾與林昊青一眼。
“給你們最後十日。本宮不想還要到這兒,才能看到聽話的他。”
留下最後一句話,順德公主邁步離開,再無任何停留。
所有的人都跟著她魚貫而出,林昊青看了紀雲禾一眼,又望了望牢中的鮫人,到底是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不一會兒,牢中又隻剩下了紀雲禾與長意兩人,與往日一樣地安靜,卻是與往日全然不一樣的氣氛。
紀雲禾自始至終都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過了許久,直到長意喚了她的名字:“雲禾。”
紀雲禾依舊沒有回頭。
可她抬起了手,她背對著長意,隻手捂著臉。
紀雲禾的呼吸聲急促了些許,她在控製自己的情緒,拚命地壓抑那些憤怒、不甘和對這人間的憎惡以及埋怨。
長意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等了片刻,紀雲禾終於放下了手,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她沒有在地上多待片刻,立即站了起來,將臉一抹,回頭看向長意。
她眼眶微紅,但表情卻已經徹底控製住了。
她幾步邁向牢籠邊,隔著牢籠,堅定地看著長意,再不提方才任何事,徑直開門見山地問:“長意,你雖被開尾,但你的妖力並未消失,對不對?”
長意沉默。
“十日,我會給你帶來一些丹藥,你努力恢複身體,這牢中黃符困不住你。”
“你想做什麽?”長意也沉靜地看著她,清晰地問她。
紀雲禾敞亮地回答:“我想讓你走。”
這個牢籠不比之前的地牢,這裏遠沒有那麽堅固。
長意之前剛從大國師那邊被運來馭妖穀時,尚且能撼動原來的地牢一二,更何況這裏。而且,馭妖穀的十方陣已破,林滄瀾已死,長意妖力仍在,他要逃不是問題。
或者,對長意來說,他現在就可以離開。
他隻是……
“我走了,你怎麽辦?”
長意問她,而這個問題,和紀雲禾想的一模一樣。
他隻是在顧慮她。
在離開十方陣,落到厲風堂後麵的池塘的時候,他或許就可以走。但他沒有走,因為他在“拚死護她”。
被關到這個地牢裏,林昊青讓他開尾,他心甘情願地開了。因為他也在“拚死護她”。
及至今日,順德公主讓他說話,他可以不說,但他還是放下了驕傲,說了。
因為他也在“拚死護她”。
他不走,不是不能走,而是因為他想帶她一起走。
紀雲禾閉眼,忍住眼中酸澀。
將心頭那些感性的情緒抹去,她直視長意澄澈的雙眼,告訴他:
“長意,我很久之前就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所以我總是期待著,之後過不一樣的生活。我反抗、不屈、爭奪,我要對得起我聞過的每一朵花,對得起吃過的每一口飯!我想活下去,想更痛快地活下去!但如果最後我也得不到我想要的,那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嗎,長意,這是我的命!”
她頓了頓,道:“但這不是你的命。”
她認識了長意。長意讓她見到了世間最純粹的靈魂,而她不想耽誤或拖累這樣的靈魂。她不想讓這樣的靈魂擱淺,沉沒。
“你得離開。”
聽了紀雲禾這段有些歇斯底裏的話,長意的回答依舊很溫柔。
他說:“我不會離開。”
一如他此時的目光,溫柔而固執。讓紀雲禾裹了一層又一層堅冰的心,再次為之顫抖,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