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炙熱, 濃煙, 火光。


  尖叫,哭喊,呼救。


  地麵上蜿蜒醜陋的水跡,和淩亂不堪的腳印, 被馬蹄一一踏碎。


  “啪”的一聲, 馬鞭狠狠抽在馬臀上,駿馬揚蹄嘶鳴, 猛地躥進承乾宮內,卻被麵前的灼熱逼的不敢再前進, 焦躁的在院中踱步。


  趙鸞從馬上躍下, 隨手抓住一個提著桶從身邊跑過的小太監, 嗓音嘶啞如果被火燎過:“貴妃在哪兒?”


  小太監臉上黑不溜丟的,抬眼看到麵前這位正主兒, 嚇得當即便要下跪,卻被趙鸞抓著衣領提住,他手背上青筋畢現, 雙目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紅,憤怒低吼道:“朕問你貴妃現在在哪兒!”


  那小太監是火勢漸大後,從旁邊永和宮裏借過來幫著滅火的, 哪裏見過這陣仗, 雙腿登時就軟了, 抖抖索索回道:“奴,奴才聽、聽聞, 大火正是從貴,貴妃娘娘寢殿燒, 燒起來的, 還……還沒救,救出來……”


  “廢物!都是廢物!!”趙鸞直接扔開這奴才,提步便要往火力衝,被緊隨其後趕來的張進忠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大腿。


  “皇上您不能去啊!您本就受了傷,又連夜策馬趕回,這火勢太大了,去不得啊!”


  “滾!”趙鸞一腳踹開張進忠,像什麽都聽不到一般還要繼續向前。


  張進忠被踢得痛哼也不敢鬆手,趙鸞拖著這麽大一人形掛件往前又走了兩步,突然重咳兩聲,右手捂住左肩靠下位置。


  張進忠嚇得臉色慘白,急急站起來扶住搖搖欲墜的趙鸞,勸道:“皇上您就算不為了您自個兒身體,也得為了大越國社稷,為了天下萬民著想啊——”


  趙鸞身形一頓,前進的腳步這才終於停下。


  張進忠見他能聽得進去話,大鬆了一口氣,接著道:“皇上,已經傳令下去了,大半個紫禁城的侍衛太監都過來滅火來了,您先讓禦醫重新看看您身上的箭傷……”


  趙鸞置若罔聞,牙根緊咬,滿嘴的血腥氣漸漸轉苦。


  張進忠勸的嗓子都啞了,趙鸞仍舊一動不動,死死盯著麵前張狂的大火,仿若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大火幾乎映紅了天空,燃燒後的灰燼從空中洋洋灑灑的飄落,像一場黑色的雪。


  趙鸞吸入空氣中的顆粒,控製不住地咳嗽,鮮紅的血液滲透他身上的衣物,洇出一大片血跡,令人觸目驚心。


  太醫院的禦醫們拎著藥箱戰戰兢兢站在一旁,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為皇上看傷,隻能躬身垂首屏息等著。


  秋天本就天幹物躁,殿內又幾乎全是木製品,火勢一開始沒能控製住,早已蔓延至前殿,與之相連的偏殿、抱夏、小廚房也無一幸免。夜間風又大,便是如今動用了眾多人力,這麽大的火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滅掉的。


  這場火整整燒了一夜,直到天邊隱隱將要發亮,才終於在宮殿能燒的物件都燒的差不多了後被撲滅。


  承乾宮裏侍奉的奴才們跪在焦黑的台階上,因為奔波了一整晚,他們身形狼狽,幾乎都有些跪不住。不知是誰頭一個哭出聲,瞬間連帶著其餘人也一同抽泣起來。


  一時間,院子裏全是起伏的哭聲。


  趙鸞像是這時才被哭聲驚醒,他遲疑著往前跨了一步,身上的黑灰簌簌掉落,像一棵也被火燎過的的枯木。


  因為站立太久,他的雙腿幾乎已經麻了,細密的疼痛從腳底板往上蔓延,令他身形猛地踉蹌了一下。


  張進忠趕緊伸出手去扶,卻被趙鸞一手揮開了。


  趙鸞額角突突跳的厲害,幾乎看不清麵前的場景,那些焦黑的殘渣像漩渦一般讓他頭暈目眩。


  他緩慢地,一步一步朝前走。承乾宮的格局他早就走熟了,便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幾根燒透了的木柱搖搖欲墜的立在那兒,焦炭和瓦礫鋪在地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狀。


  沈心平日裏最喜歡的靠著看話本的羅漢床不見了,沈心曾說好看的那對釉裏紅鳳紋花瓶不見了,沈心喜歡的那扇百花雙麵繡屏風不見了……


  趙鸞終於站在了承乾宮寢殿的廢墟之上,他狠狠閉了閉眼,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刺的他眼睛生疼。


  寢殿是燒的最嚴重的地方,連建築架子都全燒沒了,所有的一切全部變成了一踩即碎的焦炭和風吹即揚的灰燼。


  都沒了。


  他的心心,他的孩子,也都沒了。


  趙鸞有些茫然地抬手按住左邊胸膛,粘稠的血跡沾濕了他的手指,他惶惶然不知痛的到底是傷口還是心髒。


  趙鸞抵達圍場之後,待了不過一日,便心生悔意。他想他可以不用那麽急的,他可以等一等,便是多些周折,結局也不會改變,何必讓沈心那邊惶恐害怕?

  想到沈心被蒙在鼓裏,突然發現自己中毒時的恐慌,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當即命人備馬回京,不想卻在從圍城回紮駐地的途中遇到行刺……而等他服用了解毒丸,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第二日傍晚。


  趙鸞立刻命隨行隱衛速速回京阻止沈心那邊的下毒計劃,誰知剛下完令,便被告知上午收到了皇宮傳來的緊急密信。


  看到楊元良的匯報,趙鸞驚得薄薄一頁信紙都拿不穩,幾乎是瞬息間便下了決定,他哪裏還顧得上自己的傷口,當即力排眾議,親自策馬往京城趕。


  卻不想終於趕回皇宮,等著他的是一場滔天大火。


  “給我挖。”


  趙鸞指著麵前的廢墟,冷冷下令。


  這麽大的火燒了整整一夜,便是人也已經燒成灰了,還能挖出什麽來呢?

  張進忠看著皇上肩頭愈發擴散開來的血跡,急得要命,又不敢將心裏話說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道——


  “這有東西!”


  趙鸞枯寂的雙眸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他抬眼看去,發現是沈心身邊那個叫墨畫的宮女,捧著一個卷筒裝的東西走過來。


  趙鸞認出那是吉光卷,是前些日子西域進貢的貢品,由他們當地一種叫做吉光馬的神獸的皮毛製成,水侵不入、火燒不焦。


  他還記得當時將這物給沈心帶過來,對方興致勃勃地當場命人澆水、燒火,見果真水火不侵之後,還拿在手裏把玩了許久,眼睛亮亮的感歎:“世上竟然真有這麽神奇的動物!”


  回憶像颶風般將趙鸞席卷,他有些站不穩似的晃了晃,伸出手去想要取那吉光筒。


  在他手指抓上卷身的那一刹那,墨畫突然體力不支般往下一墜,係帶瞬間脫落,吉光卷散開,一張雪白的信紙從卷身縫製的內袋裏掉出一角。


  趙鸞渾身一震,一把將吉光卷搶過,取出內裏信紙的時候手止不住地顫抖。


  熟悉的簪花小楷闖入眼簾,是他曾經親自臨摹過的沈心的手書。


  【七郎,真真是如你所言,物似主人形,我平日裏喜歡吃,球球便也見樣學樣。它居然趁我不注意,偷偷喝了我擱在桌上的安胎藥,我因它打翻藥碗狠狠斥責了它一頓,卻不想它竟陰差陽錯替我而死。


  那碗藥,便是你替我準備的罷?這段日子我總在等這一日的到來,內心惶惶不已,卻不知終於等到這一日,心中竟平和如斯。大抵是因這些時日的快樂總像偷來的夢境般,令我不上不下,故而當結局來臨,反而有種重回人間的真實感。


  你總笑我笨,實則我聰明伶俐得緊,爹爹曾說若我身為男兒,定是狀元之才!但我並不想當狀元,我隻想做你的心心。若我笨一點就好了,什麽都猜不到,你便仍是那個將我視若珍寶的七郎,真的惜我愛我,而不是將我當作王沈兩家博弈的靶子。


  自得知有孕後,我曾想過許多次,求你再給多給我一些時日,求你讓我生下這個孩子。你看上去待我這樣好,或許會同意呢?可王沈兩家不除,縱你胸中丘壑萬千,又如何施展?我知道我留不得,我腹中孩兒留著沈家的血,更留不得。既是我將他帶來這世間,便由我親自帶他走吧。


  七郎,容我最後再這麽叫你一次罷,若你曾對我有過一絲憐惜,望你能看在我和孩兒的份上,對沈家稍稍寬待。我知這是不情之請,隻我最終沒能做成一個好娘親,若能為沈家求得一線生機,大約還能算一個好女兒。


  我想我應當要恨你的,但卻不知為何恨不起來,大抵在我心中,隻願將你當成我的七郎。


  不知你何時歸來,可惜,我和孩子不能去迎你了。】


  曾經那些陰謀算計,運籌帷幄,此刻全部化成了穿心的利劍,一劍一劍紮透了趙鸞的身體。而這張紙上的每一個字,好似毒.藥般再次腐蝕掉他的傷口和軀殼。


  趙鸞喉間倏地湧起一陣腥甜,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雙膝一軟徑直跪倒在地,但那張雪白的信紙卻被他緊緊扣在胸前,一絲髒汙也未曾沾染到。


  “你竟知曉,你竟一直知曉……我早就後悔了,我是要趕回來將一切告知於你的……我回來了,你怎,怎不等等我……”


  趙鸞喃喃著,他雙眼赤紅,唇瓣染血,額角青筋起伏,乍一看簡直如同從這焦炭廢墟中生出的修羅一般。


  他的心心,至死都沒能知曉他的心意,卻仍舊懷著對他的滿腔愛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成全他的大業。他不懂,為何明明世人皆說皇帝乃天之子,可他卻要一生飽受桎梏?

  趙鸞突地一拳砸在地上,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差一點,隻差一點……原是趕得及的,若不是太後……”


  張進忠從驚嚇中回神,正要去扶,趙鸞已經自己倏地重新站了起來。


  他抬手擦去唇邊的血跡,眸色漆黑如有巨浪翻滾,忽地轉身朝外走去。


  “擺駕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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