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不會喊爸爸〔1〕
林汗青揀要緊的話和她說。
桑紅點頭:「是,當初歐陽先生安排的情節就是,我出了車禍之後,得到他的資助整了容,他一直是我們這對假父女的恩人,真實的生活里,歐陽先生對我照顧的也很多,照顧黃先生的事情,託付給他,盡可以放心;真的以後有了什麼變故,我也會負責照顧黃先生後半生的,沒有她女兒的這個身份,估計我早就走投無路了。」
「你這丫頭性子真的——真的善良得讓人沒話說,好了,這事情算是知會過你了,你現在是去見見表姐們,還是回小院里和黃先生說一下,省得明天宴席上露了破綻;本身應該我和你媽媽過去陪著他們的,不過因為你舅媽和四姨媽剛到,我就讓你媽媽過去和她們敘舊了,而這些話,沒有徵得你的同意,我也不知道如何和黃先生張口提及。」
林汗青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
桑紅笑了說:「舅舅,你放心好了,表姐們和舅媽姨媽既然來了,都是一家人,明天就能見到了,黃先生畢竟是萍水相逢的好心人,他是我的客人也是貴人,當然由我招待更好;我會好好斟酌一番,把這個意思和他說了,請他幫忙明天陪著我和媽媽出席宴會,這是我的事情,我會儘力做好的。」
林汗青聽得桑紅這樣懂事明理,不由又感嘆一番,陪著她往小院走,走了不上幾步,就被後邊的弟子喊住,說有客人到訪。
桑紅連聲讓舅舅止步,去忙他的事務。
看著林汗青匆匆離開的背影,桑紅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想到待在自己小院客房內的歐陽先生和黃先生,那笑意更深了,腳下曾經沉重的步態變得輕快起來。
院內值夜的弟子看到桑紅進來,就和她打招呼,桑紅眼睛一掃,就發現客房那裡的燈光暗著,不由心下疑惑,兩人不會睡這麼早吧?
當即就客氣地問他兩位客人在哪裡。
那弟子抬手指指主樓右側花木掩映之下的涼亭:「喏,他們在那裡,師姑吩咐廚師備了上好的小菜和酒,兩人在那裡聊天。」
桑紅順著他說的方向看去,依稀看到涼亭下是有兩個人的影子,當即就道了謝,腳步輕快地小跑著往那個方向去了。
歐陽清柏顯然也是在等著桑紅,他正陪著黃先生在院內的涼亭處小坐淺酌,現在桑紅是他活著的唯一牽挂,那話題自然難以離開帶給他心底無限的悵然和美妙感覺的女兒。
花香陣陣,夜風習習,這寧謐的氛圍讓人沉醉。
涼亭外圍一角種了竹子,加上花木扶疏,坐在裡邊的人很難看到外邊的情況。
兩位歷經人生波折沉浮的男子,小酒微醺,配著林家正宗的家養中國廚師原汁原味的小菜,故土鄉情自然被勾起,半生光陰集沉的人生況味,不由自主由嘴邊溢出。
歐陽清柏端起小酒罈,對著黃博中的淺盅主動給他滿上,笑著找了話題,當然說出這樣的話,也正暴露了他的激動和無措,馬上他就要再次見到女兒了,可是,他滿腹的才學依然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唉,你也是有過寶貝女兒的,即便她遭遇不幸,留你如今一人,嘗盡半生凄涼,可畢竟她陪了你二十二年,想起來也有很多的樂事吧,說一件讓我羨慕一下,也想想父親應該如何和女兒相處。」
黃博中端起酒杯,主動和歐陽清柏相碰,淺抿入喉,嘆息一聲:「家有嬌嬌女,做父親的自然是樂事很多,可是,那些都是在女兒沒有長成人的時候,鶴兒小時候是很乖巧的,無論每天做工多麼累,回到家聽到她脆生生地喊著爸爸,小鳥一樣展著雙臂一路小跑地撲到我的懷裡,我就覺得一身的疲憊和睏倦登時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起來;你知道我是出苦力的,這一身的疲病都是年輕時候做事太不惜力造成的,那時候只想著多多的賺錢,給她買好吃的、漂亮的衣服還有一個盡量體面的家;不瞞你說,我每次從礦上回家,都會到街角的澡堂洗個澡,不讓她看到我骯髒灰敗的模樣,那時候,是我一輩子最好的時光,回家有熱騰騰的飯菜,溫婉可人的妻子女兒;可是,後來她媽媽因病突然離世,家裡就缺了管教她的人,她漸漸長大了,也知道了我們的人生處境窘迫,和流浪漢相比,我們不過就是有個可以容身的小小的鴿子籠一樣的家而已,她把失去媽媽和生活的各種痛苦,都歸結為我工作不夠努力;呵呵,正值青春的叛逆期,女孩子可能都會那麼敏感,她慢慢就和街上的混混玩了,不好好學習,後來,為了她能有個成長的好環境,我努力工作,多次搬家,可是,你知道我這樣靠賣力氣謀生的人,畢竟條件有限;她也很爭氣,考入了著名的藝術學院——基斯德摩爾學院,我覺得她的人生終於迎來了希望,如果她踏踏實實地選擇一個普通的專業,上畢業之後,做個教師或者設計師,是完全可能往上走的;可是,她偏偏迷上了拍照片,幻想著成名;那是個投入大短期回報小的愛好,她卻非得把那當成事業來做,我多次說她,她都不聽,我也只好由著她,在她大學最後一年的時候,我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了了,靠吃老本生活,她有一而再地要生活費,無奈我就賣了我們唯一的賴以棲身的公寓,給她錢供她揮霍我還記得她在我租住的老年公寓里,哭著拿了我遞給她的賣公寓所得的錢,說一定會闖出名堂,好好伺候我安度晚年;她也很孝順,一個人在大城市裡生活,每月都按時給我寄來老年公寓的租金,讓我不至於流落街頭,後來——她就出事了;有人聯絡了我,拿著她的資料問我是直接上報,消除她的戶籍還是賣上一筆錢養老;窮人真的是沒有什麼自尊心的,我妻子當年的戶籍都是通過那個部門賣的,女兒一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可是,不同意的話,我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上,連給她買墓地的錢都沒有,我能怎麼做?於是就同意了,去收了她的屍體,幫她火葬,在她母親的墓地那裡買了一小塊,把她安葬,之後,我就住在老年公寓里等死,聽著那刻薄的管理經理的辱罵,我就想,就這樣等死好了;可是後來突然有一天,那管理經理又笑著給我說,我女兒一定是混得不錯,專門給他打了電話交上了滯納的租金,還一下子交了半年,還拜託他好好照顧我;你知道那時候我是什麼感覺?這輩子活在底層,身邊的人坑蒙拐騙偷,從來都只有損害我的,我的女兒已經親手把她埋葬了,如何可能再給我支付租金?懷著好奇心,我就一天天地撐了過來,既然死亡是早晚都會降臨的事情,就不必要非得去提前報到了,等著等著,就等到了您;您一看就是上等人,難怪會有那樣一個懂事善良的女兒,她算起來比鶴兒還要小上四歲,可是,在支付了巨額資金之後,也連鶴兒的債務也一併領了,這是怎麼樣的一個機靈乖巧的丫頭啊!後來隨著你過去見她,我就覺得她和鶴兒冥冥中也是有著緣分的,鶴兒未曾實現的理想,她竟然都幫著實現了,在我責罵鶴兒不可能在攝影上有出息的時候,在我怨恨鶴兒非得去西部才死於非命時,我曾經絕望地罵過鶴兒——真真是天趕地催地忙著去那裡趕死——可是你的女兒讓我看到了,拍照片也是會有前途的;是我害了鶴兒,如果我能一直的相信她支持她,最後的那一年裡,我們會留下更多的回憶,也許結局未必是如今這樣,可惜,我明白也晚了;子女都是上輩子欠的冤孽債啊!」
黃博中的聲音顫抖著,抬手又把兩個人的酒盅都滿上,對著歐陽清柏舉了舉,仰頭先干為敬:「歐陽先生,見笑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而且這些回憶也不夠愉快,可是,能有你這樣的一個人願意聽我這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我還是很感激的,這樣說了之後,這心裡也覺得好受了很多。」
歐陽清柏舉了舉杯,也仰頭喝下:「黃先生,女孩子心性本身就不是我們這些男人能理解的,加上讀過書的女孩子心性或許更纖細一些,你不必自責;我看到一個了不起的慈愛的父親,你那女兒自然也是本性純善的乖女兒;她現在的時代和我們小時候不一樣,現在的孩子更有主見,更加自我,更在意自由,她的選擇是她那樣年齡的女孩子很正常的反應。」
黃博中釋然一笑:「歐陽先生,你真會安慰人;說說你的女兒,她那麼乖巧的一個丫頭,我看她從來都是喊你歐陽先生的,你們真是一對讓人猜不透的父女。」
歐陽清柏悵然地仰頭望望明月,視線里模模糊糊地看到竹葉細微的搖曳,不由嘆息一聲:「我——我算什麼,父親那稱謂對我來說不過是奢望而已,至今想來,這丫頭一直都在我的生命和預期之外活著,我全然無法了解她,她卻懂事得讓我心疼;這真是奇妙的上蒼賦予的難以解開的緣分,請問誰在那邊,不妨過來一起喝一杯?」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清晰傳來,隨之而來的是桑紅那帶著調皮笑意的聲音:「嘿嘿,——好小氣哦,偷偷聽個牆根都不讓。」
「紅紅——」歐陽清柏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掩飾的驚喜和雀躍。
桑紅抬手一按那涼亭的圍欄,輕捷地一躍,就直接坐在一邊的空位上了,她自自然然地拿起桌上的酒壺,湊到鼻子下巴嗅了嗅,連忙捏著鼻子做出嫌棄的模樣,道:「媽媽也真是的,明知道你做完手術時間不長,怎麼敢讓你喝酒呢?」
歐陽清柏看她這樣關心自己,不由輕笑:「你媽媽說這是莊園自釀的葡萄酒,酒味薄,輔佐消化食物的。」
「哦,這樣啊,今天能同時見到二位對我有大恩的先生,實在是件高興的事情,來,我敬二位一杯。」
從來都不喝酒的桑紅,豪氣地拿著酒壺給他們倒酒。
「首先感謝歐陽先生,感謝咱們之間奇妙的緣分,也許你不知道,你的出現對我來說,十分接近我童年無數次的幻想。」
桑紅笑著站起給歐陽清柏倒酒,歐陽清柏不由好奇:「什麼幻想?」
桑紅抬頭,凝視著他那關切的視線,眸色里滿滿的都是牽挂。
她粲然一笑:「呵呵,說來好笑,小時候我一直都幻想著某一天會有一個英俊貴氣的男子帶著馬車過來,說我是他多年前遺失的小公主,要帶我到幸福的城堡里享福;您每一次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施以援手,我越看你越像我幻想里的人。」
歐陽清柏聽到桑紅這樣對他表達感激之心,心底更是難受,他總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為她做過,卻平白地還又受了她的活命之恩,那捏著酒杯的手一顫,他垂下了視線,小聲說:「紅紅——對不起!」
「我記得媽媽說過,閻王爺的生死簿上,每個人都是先造死後造生的,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老天註定,沒得商量,很多事都是造化弄人,你半生漂泊海外,幾曾想過此生會有這樣的驚喜?所以,安然地珍惜這樣的緣分,不要自找苦吃,說什麼對不起之類的話。」
歐陽清柏聽得桑紅這樣的通情達理,欣慰至極,仰頭喝下。
桑紅抬手幫黃博中滿上杯中酒,殷勤地雙手舉起遞給他:「感謝黃先生,也感謝咱們之間奇妙的緣分,我想還有事情要麻煩您,明天您要陪著我和媽媽一起,在親友們面前露面,這杯酒表示我的感激之情。」
黃博中扭頭看了一眼歐陽清柏,心道這一家三口似乎有著太多隱情,不過他很清楚,有些話是不能問的,當即就應了聲,轉而看著歐陽清柏:「歐陽先生帶我一起過來,想必就是要我幫這個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