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是為何人(五)
我看見他這神情先是噎了一噎,而後才斟酌著道:「其實……我覺得他的身份恐怕不僅僅是凡人那麼簡單。」
沉新就挑了挑眉,「你說。」
我低下頭,開始回想起和蘇晉那僅有的一次見面來,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期間還有洛玄和周言的事給了我巨大的衝擊,但蘇晉這個人就是有這樣一種奇怪的氣質,只要見到他一眼,就很難忘記。
因此,蘇晉那一張看似溫文爾雅、實則笑意莫名的臉很容易地就浮現在了我的面前。
「……先不說一個凡人怎麼能活這麼久,九洲靈氣充沛,一些修道之人是能夠身負較高的法力不錯,可就算是凡間最德高望重的修道者,修為恐怕也沒有蘇晉那麼高。我曾和他見過一面,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威壓和氣勢,」我一邊回想,一邊搖了搖頭,「比凡間修道者高出了不是一點兩點。」
司命有些詫異有些懷疑:「你說真的?」
我點點頭,回想起蘇晉那時的模樣,心中閃過一絲奇異之感,但我也沒多想,就這麼繼續說了下去:「沉新有一句話說得對,細數三清諸神眾仙,找不到幾個比他厲害的人。他給我的感覺……很危險,非常的危險。」
「比常清還是要厲害?」
「不,」我低聲接了一句,「我比不出來……他們不相上下。」
片刻的沉默。
一點月華的光芒在我身前緩緩墜下,我伸手接住,看著它漸漸在指尖隱匿消失后抬起頭,看向身邊人問道:「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知道。」沉新淡聲回了我一句,「九洲雖然在三清之下,比其他的三千世界靈氣要充沛多了,但一個不懂修鍊法門最核心之道的凡人是不可能修鍊這種地步的,所以……」
「你也跟我一樣,」我慢慢道,「懷疑他是謫仙?」
「這不可能!」司命立刻就否定了我的這個猜測,「謫仙也是仙,沒道理他的行動不在神霄殿的管轄之內。」
「可凡人是不可能有這樣高深的法力和漫長的壽命的,他若非謫仙,那就——」
「……」司命眼中閃過一絲暗芒,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向我道,「聽碧,你說你跟他見過一面?他長什麼樣,身上有魔氣嗎?」
他果然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我咬了咬唇:「他……反正他就長著一張看上去是一個溫雅書生的臉,但是……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就是他看上去無害,但是我能很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那一陣似有若無散發出的危險氣息,雖然只有一瞬,但足夠我對他下非常危險的判斷了。不過魔氣是絕對沒有的,」看見司命的神色,我又連忙加了一句,「他身上的氣息的確是給我一種很危險的感覺,但也僅限於此了,我沒有察覺到他身上有一丁點的魔氣。」
「那可說不定。」沉新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聲,「你確定你的感覺是準確的?」
「……什麼?」
面對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呆愣,沉新就似是而非地嘆了一口氣,抱起雙臂:「我說,你是忘了你宮裡的那些宮燈嗎?嘖嘖嘖,那宮燈的陣仗可謂是綿延不絕啊,把整個宮殿照得燈火通明的。」話畢,他又湊近我,帶了幾分調笑意味地笑道,「那裡面還裝著不少你抓來的七扇金魚呢吧?你真的能準確分別魔氣?」
「讓你來分辨那傢伙是人是鬼,」他搖了搖頭,動作還刻意地放慢了,「我看啊,難。」
「你!」我臉上一熱,正想反駁,沉新就自顧自轉過身看向了司命,只留個側影給我。「現在不是討論蘇晉這個人到底是人是鬼的時候,他的事我們暫且擱下,目前的當務之急並不是找出他,而是問露仙子。」
問露?問露!
我居然把她給忘了!
沉新這句話可算是醍醐灌頂,把我從蘇晉的問題上拉了出來,一看司命,也是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看來和我一樣,都深陷進蘇晉到底是誰這個問題里去了。
在拍著額頭罵了自己一句豬腦子之後,司命再次看向我和沉新,視線也移到了沉新手中拿著的那張信紙上:「這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你們怎麼一個兩個的看到了就都神色大變了?他是在威脅我們天宮呢,還是說三清將有劫難?」
「神色大變的是她,不是我,而且你想多了,他這種人在凡間都能篡改天道了,還在乎這區區一個神霄殿?」沉新斜睨了我一眼,輕輕一笑,並沒有順著司命的意思把信紙給他,而是反問了他一句,「司命,你認識一個名叫謝公的人嗎?」
「謝公?」司命一愣,「什麼謝公八公的,神仙無姓,哪裡來的姓謝之人?而且好像也沒有哪個神仙是號謝的。首字為謝的話倒有不少,你問的是哪一宮的謝公?」
「都不是。」沉新道,「我問的不是天宮的人。」
「那三清其他地方……」
「也不是其他什麼地方的神仙。」他微微一笑,「我問的,是凡人。」
司命神情一滯。
完了,看這情形,這裡面是一定有什麼隱情了。
我又是無奈又是惱恨地在心中暗嘆,你說這蘇晉怎麼就一出手一個準呢,到底誰是司命神君啊,怎麼他什麼事都知道?
司命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神色有問題,他掩飾性地乾笑了幾聲,故作不明白:「你問我這個幹什麼?這天下姓謝的凡人多了去了,我怎麼會在知道你指的是哪個?」
沉新一笑,也不揭穿他拙劣的演技,而是順著他說了下去:「我問的這位謝公,是在問露仙子下凡輪迴十世時和她命格有所糾纏的。他或許就叫謝公,也或許是因著什麼功績后被世人尊為謝公……和下凡輪迴的問露仙子命格有所糾纏的人當中,應當沒多少人姓謝吧?」
司命就冷下了一張臉,一錯不錯地盯著沉新看,也不說話。
他不開口,沉新也沒繼續再說下去,而是帶著一絲微笑地等了下去。
我不知是該笑不該笑,沉新自然是能等得司命的回答的,可這個回答我卻不怎麼想知道,因為我清楚,這一定不是一個好答案。
果然,在對持一般地沉默了半晌之後,司命率先破功,他對沉新伸出了手,硬邦邦地吐出四個字來:「把信給我。」
沉新一笑,也沒有多問,直接就把信紙遞給了他。
司命快速接過,倒過去看了一眼后神色一震,萬般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神情幾近失態:「不……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
其實看見他這副神情我就知道這件事不能善了了,但還是懷著一絲期盼這麼問了一句,畢竟如果我心中所想是真的,那問露就……
蘇晉一旦出手,就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
等了半天,司命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仍舊神色慘白地盯著那一張薄如蟬翼的信紙看,我也就明白了,一顆心隨之沉了下去。
只是明白歸明白,有些事還是要說開才能制定對策的,因此我又問了一句:「司命,那個謝公到底是誰?你認識嗎?」頓了頓,我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把在心頭盤亘多時的疑問問出了口,「是……問露在凡間的夫君?」
這一句話音剛落,司命就霍地一下抬起了頭,黑如陳墨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似一柄短劍一般鋒利地擦過我的臉頰。
我一驚,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話,沉新就一下把我撥到了他身後。
「把那些東西逼回去,我們不是那些傢伙。」
他背對著我面對司命,冷冷說了這麼一句話,話中尋不到一絲先前面對司命時的笑語晏晏。
司命也是反常地沒有接話,而是沉默了許久,久到空氣都變得有些凝滯起來。
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我心中惴惴,但因著目前形勢尚不明朗,不敢多話,只能安安靜靜地待在沉新身後,直到司命在沉寂了許久后終於嘆了口氣,才打破了這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詭異氣氛。
「也罷,」他嘆聲道,「反正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告訴你們便是了。」他頓了頓,道,「我的確是知道這封信上說的那個人,但也只是知道,並不認識。」
「是誰?」
「謝醒橋。」
謝醒橋?
「他是誰?」這個名字不像蘇晉在凡間那麼有名,我想了想,沒有想出什麼來,又見司命又恢復了之前的語調,便自沉新身後走了出來,同時側頭問了他一句。
沉新用指腹輕輕點著下頷,看了我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清楚……不過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大燕人?」
大燕?
燕……謝醒橋……
啊——
「是他?」我恍然大悟,「是那個謝醉之謝將軍?」
「是他。」司命看向我,他眼中是一片平和,全無先前那一絲冷冽,可手中的信紙卻被他攥得死緊,直攥得指節發白,在信紙上深深凹下了一個又一窩。「凡間慣以字相稱,因此謝醉之比謝醒橋這三個字要響多了,謝你們或許沒聽過謝醒橋,但謝醉之三個字應當還是不陌生的。」
「對,我是聽過他的大名!」大燕自北朝覆滅后建立了有兩百多年,一直到現在,雖然已經有漸漸下頹之勢,卻仍是自九洲有朝代以來難得的一個興盛王朝,謝醉之作為這個朝代的傳奇人物,分說評判是自然不會平息的,我近年來又無所事事,常去凡間遊歷,雖然沒刻意去打聽他的事,卻也能算是耳熟能詳了。
提到我也知道的人,我就有些興奮了起來,不由得微微笑道,燕孝景帝時期謝何青謝老將軍之子,孝景皇帝親封的司馬大統領,少年將軍謝醉之,對不對?」
沉新嘖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沒料到我會對他這麼熟悉。司命則是神色莫名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背誦著什麼一樣地平平道:「謝醉之,歲五可舉人弓,半百而中,年十五,領軍西征,大敗西寇,收燕失秦、廊二地,十七,官拜大司馬,點將出征,擒西王,滅西寇,西南綿延數千里之地盡歸燕所有。龍心大悅,封千戶地,為千戶侯,世人皆以謝公稱之。」
「還有還有,他非但少年封將,還於建景元年娶了永安公主,成就了一段佳……話……我記得,」意識到了什麼之後,我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問露有一世的轉世是公主,為了平復她和流初神君交手而引起的動蕩,她是要在身為公主時遠嫁西土,為她那一朝帶來二十年暫定的安定的吧?」
司命說不出什麼神情地看向我,沉默著點了點頭。
我就乾笑了兩聲:「這好像對不上啊,謝醉之娶了公主,可問露轉世的那一個公主是要去和親的,他們……不是一個朝代的?」
司命就輕輕地嘆了一聲:「是一個朝代的,而且你也說對了,謝醉之就是二嫂那一世的凡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