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盛夏星光》


  文/貝曉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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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響起敲門聲時,盛夏正倚在陽台的護欄旁,沉默的抽煙。


  月明星稀的夜晚,總是將她指間那零星的一點火光襯托地越發清晰,亦如她心底喧囂著的情緒,都好似要在這樣靜謐的夜色里,衝破禁錮。


  聽到聲響,盛夏隨手按滅指間的煙,才不急不緩地走去開門。


  門剛打開,盛夏只覺得眼前略過一葉黑影,下一瞬,灼熱的吻鋪天蓋地般襲來,她抬手掙扎,卻被那人緊緊抱入懷中,順勢推至牆邊,壓制了手腳。


  盛夏閉了閉眼,鼻間縈繞的酒氣,陌生而濃烈,卻遮不住他身上那一抹淺淡而熟悉的藥草香。


  蘇木……


  盛夏背抵著冰冷的牆面,身前壓著蘇木滾燙的身體,原是冰與火的激情,她心裡卻生不出半點情愫。


  盛夏眨了眨眼,將眼底的酸澀忍下,抬起手,緩緩向上,於那一室月色中輕柔地撫過那人利落的短髮。


  一下一下,從上而下,由指腹,到掌心,直至手掌整個略過他細軟的髮絲,再重新向上,以此往複。


  蘇木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來,清俊的臉上,那曾經如同浩瀚夜空的黑眸深深地凝視著盛夏,黯啞的聲音甚至混著一絲顫抖。


  「小旖。」他說,「我是真的愛你。」


  我曾以為你只是我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可用可棄。


  我曾以為這世界之大,我只愛自己。


  可是小旖,我是真的愛你。


  真的,只愛你。


  「太遲了。」盛夏微笑著,任由眼淚劃過臉頰,「我不愛你了。」


  愛,太苦。


  我不要了。


  「蘇木。」盛夏輕聲說,「我心裡的愁你解不開,我心裡的怨與你有關,我們之間……回不去了。」


  話音未落,蘇木忽然俯身緊緊將盛夏抱住,他眼中那一瞬暴露無遺的慌亂,像極了一個迷途而孤單的孩子。


  盛夏的手,抬起又放下,終於沒能狠下心將他推開。


  昏暗的房間里,不知是誰的夢囈,斷斷續續傳來。


  「你等我,再等等我……我答應過會幫你,殺她……你愛我,好不好?」


  ……


  一周后,一年一度的百花電影節頒獎典禮如期在c市舉行。


  當晚盛夏身穿一襲黑色曳地長裙,與《護國公主》劇組眾人一同走上紅毯。


  與之前幾次紅毯經歷不同,這次盛夏一出現就成了全場的焦點。


  等候多時的記者早已按捺不住地舉起手中的話筒提問。


  記者a:「盛夏,此前早有人說你是此次電影節最佳女主角最有競爭力的女星,對此,你怎麼看?」


  「誰說的?」盛夏微微一笑,紅唇性感而調皮,「評委嗎?」


  當然不是。


  記者b:「盛夏,此次電影節后,你會將工作重心轉移至國外嗎?」


  聞言,盛夏歪頭笑道,「我有說過嗎?」


  當然沒有。


  記者c:「盛夏,電影節后,有什麼新的工作安排可以透露一下嗎?」


  「可以啊。」盛夏隨口回答,「可惜我也不知道。」


  眾記者:「……」


  直到此時,記者們才恍然發現,此時的盛夏,早已不再是昔日里,面對他們的百般刁難時只能用沉默以對的女孩。


  她似乎變了許多,卻又讓人覺得這樣或許才是真正的她。


  舞台之上,她娉婷而來,烈焰紅唇的妝容,恰到好處地襯托著她的美,尤其那一雙星眸,映著蒼穹之上的銀河,燦若星辰。搖曳的黑裙上,碎鑽閃爍著淡淡的華光,即使盛夏身上再無其他首飾,也依然於夜色下,熠熠生輝。


  仿若她就是為這舞台而生的星辰,舉手投足間,張揚洒脫,眸光婉轉時,勾人心魄。


  可盛夏到底沒能如願拿到影后的桂冠。


  當主持人一字一頓地朗聲念出「令唯夕」的名字時,盛夏就知道,她終究還是錯過了。


  那個與她失之交臂的「影后」。


  她終究無法擁有。


  令唯夕直到站在領獎台上,還有些愣怔。


  相較於此次盛夏將一個末代公主的無奈和孤勇詮釋到極致的演繹,令唯夕不得不承認,她敗了。


  這一次她確實比不過盛夏。


  可主持人的口中,卻依然念出了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卻被身旁的沈欣用力擁抱,並順勢推上那象徵榮耀的舞台。


  華光籠罩下,人影淡去,令唯夕一步一步行至舞台中央,回身,不由得在黑暗中尋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卻只看到盛夏站在黑暗的盡頭,對她淡淡的笑。


  像一株靜靜盛放的幽蘭,遺世獨立。


  而後,她揮手,連同影子一起消失在黑暗裡。


  如同此後數年,消失在眾人眼中一般。


  相較於在場眾人的驚愕,盛夏反倒對此習以為常。


  掠奪。


  不一直是沈欣最慣用的手段嗎?


  若是從前,她或許還會有不甘,還有憤懣。


  而現在,卻只覺得無趣。


  名利這種東西,若不在意,就真的可有可無了。


  盛夏緩步行至方才走過的紅毯,不由得停下腳步。


  那孤單的燈光下,是一條紅毯鋪就的通向彼端榮耀之巔的路。


  看似筆直平緩,卻最是蜿蜒艱險。


  「丁哥。」


  盛夏看向身旁一直默默陪著她的丁成,輕聲笑道:「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明明說好要報仇,卻一直是板上魚肉任人刀俎。明明揚言要站在那榮耀之巔,卻直到今時今日依然落得鎩羽而歸。」


  「不會。」


  丁成抬起頭,望向那紅毯之路,沉穩的聲音一點點散落在夜色里,「在我心裡,你就是『衛冕之後』!」


  衛冕之後?


  盛夏將丁成送給她的稱號,在心裡默默念了兩遍,不由得笑了。


  她抬腳,重新走向紅毯。


  那一瞬,喧囂復至。


  她身前,是鎂光燈交織而成的光影,如影隨形。


  她身後,虛無的夜空之下,星光孤寂,徒留黑暗。


  一步天堂,一步深淵。


  「盛夏!」


  陌生的聲音在身後呼喚她的名字,盛夏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閃光燈略顯刺目的光在此時閃過眼前,她嘴角淡然的微笑也徹底定格在拍照人相機里的膠片中。


  盛夏挑了挑眉,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記者,調侃道:「不會專程來偷拍我的囧樣吧?」


  「怎麼會?」記者哈哈一笑,將方才拍攝的照片連同相機一併交給丁成查看,「讓丁哥看,這照片對得起天地良心!」


  丁成沒接相機,倒是看了一眼照片,不由道:「很美,留著吧。」


  說罷,也不顧盛夏反駁,留下一句「我去取車」便率先離開。


  盛夏本就沒打算計較,此時見丁成跑的快,更不好多說,只無奈地對記者笑道:「那就留著吧,回頭多洗幾張送我。」


  「沒問題!」


  十分鐘后。


  丁成驅車而至,可空曠的紅毯旁,卻再無人影。


  「盛夏!」


  丁成忙跳下車來,環顧四周,卻只在紅毯的盡頭,撿到一個被人遺落在地上的照相機。


  「盛夏!」


  …………


  翌日,盛夏因錯失百花電影節影后桂冠而登上各家娛樂頭條。


  而以「衛冕之後——盛夏」為標題的熱搜更是空降諸多話題榜榜首。


  一時之間,盛夏的風頭已遠遠超過昨晚獲得影后殊榮的令唯夕。


  而與此同時,不論外面的世界如何喧鬧,盛夏的眼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盛夏依稀記得,在與丁成分開后不久,那名為她拍照的記者也因著要趕去採訪其他演員而提前離開。


  意外就發生在那名記者離開后不久。


  等到盛夏從昏睡中醒來時,就已經手腳被縛著關在這裡。


  雙眼被蒙著,她分不清晝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憑著有限的觸感,猜測自己可能被人關在一個滿是稻草的地方,四周能聽到風聲,但好在並不陰冷。


  等到熟悉了自己所在的環境,盛夏也漸漸冷靜下來。


  綁架她的人,無非是沈欣。


  盛夏想了想,她其實不怕死,她只怕自己死得沒有價值。


  但不論結果如何,她與沈欣之間的糾葛,終於要畫上一個句號。


  念及此,盛夏輕嘆一聲,試探著給自己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再次睡去。


  這些年,她其實鮮少安睡。


  母親剛去世時,她幾乎日日都是從噩夢中驚醒。


  後來孤身一人來到b市,最窮的時候,睡過許久的地下通道,夜風呼嘯著擦過臉頰時,總有不懷好意的人,故意從她身前徘徊走過。那時不敢睡,盛夏總是靠著牆角坐一整夜,偶爾實在困得狠了,就抽煙提神。


  再後來,她忙著掙錢,忙著出名,忙著報仇,也忙著提防算計。


  安眠,也越發成了奢求。


  屈指可數的安睡,好像還是因為醉酒的緣故?

  盛夏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她臨死前,還能睡幾個好覺。


  盛夏就這樣時睡時醒地過了許久,久到距離這屋子很遠的地方,第三次響起公雞的打鳴聲時,她終於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


  有人爭吵,有人謾罵,有人在不住地咳嗽,還有人發瘋似的砸東西。


  聽聲音,這些人似乎就在她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地方。


  雖然那聲音隔著牆面傳來時,讓人聽不大真切,但有兩個聲音,盛夏卻聽得分外清楚。


  是沈欣和……梁森。


  近幾年,梁森的身體越發不好,盛夏住在蘇宅期間,時常在夜裡聽到梁森壓抑的悶咳聲,所以此時再次聽到那熟悉的咳嗽聲時,盛夏幾乎是轉瞬間就分辨出那是梁森的聲音。


  可……梁森為什麼也在這裡?


  盛夏正出神,卻聽不遠處再次傳來較之前更為混亂喧囂的聲音。


  緊接著似乎有許多人從她的草屋前跑過,還有女人的呼喊和尖叫在繼續。


  盛夏隱約聽到一聲「森哥」,心念電轉間,不禁拼住呼吸。


  可當她想要努力聽到更多聲音時,草屋外,卻奇迹般地恢復了平靜。


  亦如之前的喧鬧從不發生過一般。


  又不知過了多久,盛夏終於聽到門口處傳來一道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那腳步走的沉重而緩慢,時深時淺,卻一步步堅定無比地走到她身旁。


  「是……咳咳,旖旖嗎?」


  梁叔?


  盛夏大力地點點頭。


  下一瞬,嘴巴里被堵了多天的布頭終於被人取下,盛夏顧不得其他,驚喜地低聲問道:「是梁叔嗎?」


  「是,是梁叔。」


  說著梁森快手快腳地幫盛夏解開身上的繩子,將她拉起,護在身後,「旖旖,別怕,梁叔一定帶你回家。」


  回家嗎?

  「好。」盛夏眨眨眼,啞聲道:「我們一起走。」


  「好,一起走。」


  話音未落,梁森再次連咳幾聲。


  盛夏正要抬手替他順氣,卻被梁森將手重新握進手心裡,「人老了,就是不中用。」


  「梁叔……」


  梁叔擺擺手,邊帶著盛夏循著小路向外跑,邊喘息道:「沒關係的,梁叔還能跑,梁叔還要帶旖旖回家。」


  兩人趁著濃重的夜色,穿梭在滿是泥濘的鄉間小路上,或跑或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去向何處。


  直到梁森再次摔倒在泥濘里,再也爬不起來,盛夏終於淚流滿面不再前行。


  「梁叔!梁叔你怎麼樣?」


  盛夏努力想要攙扶起梁森,可試了多次都沒能再讓他站起來。


  梁森喘著粗氣,歪在地上,無奈地笑道:「旖旖乖,不要哭,我沒事,我就是困了。」


  「梁叔!梁叔你別睡,別睡!」盛夏哽咽道:「我們還要回家呢。」


  「乖。」


  梁森費力地抬起手,將隨身攜帶的一塊老式懷錶放在盛夏手中,喘息道:「梁叔走不動了,這是梁叔最喜歡的一塊表,你把它交給蘇木。」


  「一定。」梁森緊握著盛夏的手,幾乎一字一頓道:「一定要親手交給蘇木。」


  「我答應您。」


  盛夏點點頭,左右看了看,她身上還是穿著參加頒獎典禮時的衣服,沒有可以藏表的口袋,只好背過身去,將懷錶藏進內衣里。


  可等她再次轉過身來去看梁森時,卻發現他已不再清醒,只口中仍喃喃著一句話。


  「旖旖,你快走,回家……」


  「梁叔,梁叔!」


  那一瞬間,盛夏甚至想過回去。


  回去找到沈欣,求她救救梁森。


  可最終,盛夏只是費盡全力地將梁森背起。


  原因無他,當盛夏抬眸四顧時,滿眼只有昏暗。


  那沉重的夜色里攏著濃霧,她辨不清哪裡是來時的方向,亦不知該去往何處。


  她大喊救命,卻得不到半點迴音。


  所以,盛夏只得將梁森背起,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向著有光的方向走。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去,不知道這一次還能否有命回家。


  可是盛夏知道,她不能停,不止為了她自己,還有梁森。


  「梁叔,你一定不能有事,我們說好要一起回家的。」


  路上,盛夏總是努力地和梁森說話,期間梁森甚至醒來過兩次,斷斷續續地與盛夏重複著幾句話。


  「旖旖啊,你不要……怪蘇木,他不是有……心傷你,他只……是恨我,恨我,都……是我的錯。」


  「我不怪他,我從來沒有怪他。」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旖……旖啊,你能不能……跟著蘇木……喊我……爸爸?一聲?」


  ……


  不知過了多久,盛夏腳下一軟,已不知是第幾次摔在地上,她喘了幾口粗氣,想要爬起來,卻根本使不上力氣。


  盛夏趴在地上,等著眼前一陣陣伴著星點的暈眩過去,卻不由得自嘲,「梁叔,你說……等明早天亮,我們是會被人救走,還是被沈欣抓回去?」


  「其實,我希望沈欣快點來抓我們,至少她一定會給你找醫生的。」


  「梁叔,你一定不要有事……」


  咸澀的眼淚,劃過臉上細細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又癢又疼的觸感,盛夏終於自嘲地哭笑出聲,「你一定不要有事,否則……否則他就真的不會原諒我了。」


  梁叔,你總說蘇木恨你,可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你。


  這世間,若無愛,哪裡有恨?


  所以,你一定不要有事,若你走了,我哪裡還有臉面去見他?

  梁叔,我真的從未想過連累你。


  盛夏不知爬了多久,直到眼前竟然現出幾許火光時,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梁叔,是有人來尋我們了嗎?我竟然真的看到了光。」


  她想大喊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卻盛夏沙啞,出不了聲,只好無奈地放棄。


  「梁叔,我真的儘力了。真的……如果還是留不住你,你一併帶我走吧。」


  你說過會帶我回家,那就一併帶我走吧。


  就當一命抵一命。


  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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