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洪敏之的視線充滿壓迫感。余柏林此時已經站起來,躬身垂首,十分恭敬。
略過了一會兒,余柏林身體已經有些僵直,洪敏之才道:「坐下吧。」
余柏林謝過洪敏之後,坐回凳子上,心底鬆了一口氣。
余柏林觀察力很敏銳,洪敏之雖然神情一直沒變化,看上去是偽裝,余柏林卻知他的確和表現出來的一樣,沒有生氣。
「依你所見,如何才能?」洪敏之幽幽道。
余柏林道:「天下之田皆交稅。」
門口小吏徹底控制不住自己驚訝,猛地抬頭看向余柏林。
洪敏之嗤笑一聲:「你還真敢說。」
余柏林繼續道:「但這樣,就是站在天下士大夫的對立面上,國家也就亂了。」
「畢竟士大夫不交稅,已經幾千年。」洪敏之嘆氣道。
余柏林心裡咯噔一下。難道洪敏之還真有這種打算?這還真……
他畢竟是後世人,對現在的社會規則沒有認同感,說出這種話正常。洪敏之可是地方望族,天生的士大夫階層,他居然想廢了延續幾千年的士大夫特權?
「如今陛下聖明。」洪敏之道。
「正因陛下聖明,所以並不會這樣做。除非是亂世之時,開國之初,當權者才敢大刀闊斧改革。在統治之中,治大國若烹小鮮,傷筋動骨之事,需慎重。」余柏林委婉勸說道。
他之前的確因洪家囂張之事和皇帝陛下□□之時對洪敏之多有偏見,但這一兩年對朝政接觸越來越深,對洪敏之的偏見也越發稀少,變成了佩服。
若有可能,他還是希望見到這一位敢為天下先的能臣有一個好結局。
真站在天下士大夫的對立面,別說這改革會不會成功,洪敏之百年之後,洪家家族肯定前途堪憂,甚至洪敏之身後名聲也絕對會被潑污水。
史書就是文人一桿筆寫成的,皇帝不符合他們心意他們都敢亂寫。千軍萬馬對壘,將韃子打的在位期間不敢再犯,到了文人筆下,史書之中,變成親手殺敵一人,蒙古軍隊陣亡十六人,明軍陣亡五十二人。雙方共十萬軍隊打仗,死傷還不如小混混鬥毆。
那皇帝誅劉瑾,平安化王與寧王之亂,大敗蒙古,賑災免賦,朝中高層幾乎都為史書上有名有姓的賢才。就算好玩樂美色,看看那些所謂千古一帝的後宮和生平。在皇帝之中,他私德也不算差的。
就是因為他不和之前幾任皇帝一樣對文人太過容忍,便背了千年的荒淫無道的昏君污水,直到現代歷史學家多方研究,才撥亂反正。可在影視劇中,還是昏君無道的模樣。
洪敏之若是真敢觸及天下士大夫的根本利益,那可不是現在新政查掛靠田這點小打小鬧能比的。那得罪文人的皇帝就是洪敏之前車之鑒,他就等著遺臭萬年吧。
平民為了不交稅,掛靠士大夫名下,這本就是歷代所禁止的。雖然洪敏之新政改革觸動了士大夫的利益,但好歹佔了理字,也能得到原本清廉之人支持。
要真是把士大夫的利益一鍋端了,皇帝陛下都保不住他。要敢保他,皇帝陛下自身的統治都岌岌可危。
洪敏之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百般為難。
攤丁入畝,清查掛靠田,廢除苛捐雜稅統一為田賦稅並以銀錢交納,廢除徭役改為雇傭……新政種種措施,短時間內能減緩國家國庫危機,但長久來看,只能急一時之需。
且若換一個溫和的首輔,稍稍放鬆一二,這些改革瞬間就會荒廢。
洪敏之想要一勞永逸,可以想象。
但阻力太大,余柏林不在乎自己交稅不交稅,也不贊成洪敏之。
洪敏之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嘆了口氣:「罷了,今日之話,不要外傳。」
「下官明白。」余柏林拱手道。
洪敏之又看向門口小吏,小吏滿頭冷汗,道:「小的絕不外傳!」
洪敏之點點頭,對余柏林道:「你既入閣,必克己奉公,謹小慎微。內閣中人,出任何差錯,本官都定罰不饒。」
余柏林道:「下官謹記於心。」
洪敏之這才讓余柏林離開。余柏林離開之時,外面官吏紛紛側目。余柏林進去時間太長,這都近半個時辰了,不知首輔和他說了什麼。
余柏林之後又拜見了何清和王海泉。
何清雖心裡已經對許昌閣失望至極,但畢竟是自己招來的人,還是耐著性子提點了幾句。至於余柏林,他不太熟悉,便只略微說了些客套話。
到了王海泉這裡,許昌閣幾句話就被打發走了,余柏林則被他留下來。
「沒有外人在時,你可隨意些。聽聞洪首輔留你說了挺長時間?」王海泉讓余柏林坐下后,笑著問道。
王海泉是余柏林老師張岳的房師,又是他座師,天然與余柏林一派,余柏林心情輕鬆許多。他道:「首輔大人拿著學生殿試試卷,詢問學生對新政的了解。」
王海泉笑道:「老夫就知道他一定會問你。能忍了這麼久,也不容易。既然留了你這麼長時間,看來對你還是滿意的。」
余柏林慚愧道:「首輔大人滿意不滿意,學生還真不知道。首輔大人表情從頭至尾都沒變過。」
王海泉大笑:「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不過既然沒訓斥你,想來至少不是不滿意。至於是否滿意,老夫也不知道了。」
「有恩師這話,學生心中安穩不少。」余柏林做出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王海泉道:「翰林輪值內閣,不過是起草詔書之類文書之事而已,於你而言很輕鬆。你要多看少言。」
「學生銘記恩師教誨。」余柏林道。
翰林官輪值,實際上算是提前去內閣實習政事,別讓翰林在翰林院抄書抄得眼高手低,成書獃子了。
翰林官別看現在官職很低,但若輪值之後,就漸漸開始參與政事,入六部之後,基本從侍郎做起。
所以即使吏部官員和外官比翰林品級高很多,見著翰林,也是客客氣氣,從不敢得罪。
既然余柏林只是個實習生,自然要多學多看少說話甚至不說話。
王海泉道:「為官做宰,許多人汲汲仕途,懈怠事功。洪大人是做實事之人,你要多向他學習,為社稷蒼生多做實事。」
看來恩師對洪首輔評價很高。余柏林心想,若洪首輔不想步子邁得太大,直接跟天下士大夫全杠上,他還是很想向他學習的。
不過余柏林不打算把和洪敏之對策之事說出去,連封蔚都不會說。他道:「學生定向首輔、恩師學習,不辜負皇恩。」
王海泉笑道:「你少年老成,胸有丘壑,老夫並不太擔心。」
余柏林離開之時,許昌閣早已離開。
雖何清與許昌閣對話時間較長,洪敏之留了余柏林半個時辰,許昌閣早就拜見完了三位文輔。
只是余柏林和許昌閣同為翰林院輪值同僚,一同來拜見文輔,許昌閣居然提前走了,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且不說就算兩人私下再有間隙,表面上大家也不會撕破臉。再來,這可是內閣,在當值之前,與內閣官吏打聲招呼,閑聊幾句,提前混個面熟也是有好處的。
內閣管得嚴,閑雜人等不得進入。許昌閣本應接著等余柏林的機會,趁機留下來,與內閣官吏多擺談幾句。許昌閣居然把這機會白白浪費了,還給人以一種他與同僚不睦的感覺。
京中之事流傳很快,許昌閣想用金錢羞辱余柏林之事也早就被內閣官吏聽聞一二,本來他們還想同是翰林,許昌閣不至於做這麼俗的事。
現在看他居然丟下余柏林自己走了,難道他們兩真的不和睦?
「翰林院能有什麼衝突?」內閣官吏多是從翰林所出,對翰林很熟悉。翰林就是編書修典,能有多大衝突?唯一衝突就是機會。可不是許昌閣搶別人的嗎?和余柏林又有什麼關係。
「大概是嫉妒吧。一個是憑關係,一個是憑實力。」
「憑關係又怎麼了?有什麼可自卑的。」
「所以是嫌才妒能吧。」
…………
幾位官吏竊竊私語,然後見有人過來時,統統住嘴,繼續工作。剛才八卦好像是從未發生一樣。
何清事後知道許昌閣居然拋下余柏林,自己率先回去了,氣得眼前一黑,差點又把杯子摔了。
就這麼副德行,他兒子到底是怎麼看上他,還大力向自己舉薦的?難道是太會偽裝了?現在目的達到,就露餡了?
何清還是不願意相信,是自己二兒子眼神不好。
或者,更有甚者,人以群分。
……
余柏林回到翰林院,與寧桂洲報備一二,收拾東西,第二日就該去內閣當值了。
回到家中,封蔚癱在竹椅上,手捧著一份奶油水果冰激凌,十分愜意。余柏林心裡有些堵。我在內閣拜見閣老戰戰兢兢,你倒好,在家裡悠悠閑閑。
「七月流火,天氣已經轉涼,吃什麼冰?」余柏林沒好氣道。
封蔚慢悠悠道:「好吃啊,冬天也是可以吃的。圍著火爐吃。」
余柏林默然無語。半晌,他才對身旁下人道:「給我也來一份。」
「老爺要哪種的?」
「酸奶加寒瓜。」余柏林道。
「是,老爺。」
寒瓜即西瓜,華國很早就開始培育了,經很多代改良,味道已經很不錯。
封蔚吞完最後一口冰,道:「那三個老頭跟你說什麼了?」
「……你尊重點,有一位還是我恩師。」
「好吧,我錯了,三位中堂找你說什麼了?」
「何閣老只說了些客套話,恩師提點我多學少說,洪閣老問我新政之事。」余柏林道。
封蔚道:「王中堂對你有幾分真心喜愛。洪中堂是個實幹之人。何……嗯,你無視吧。」
余柏林不由笑道:「我知道。」
余柏林想起今天洪敏之所說話,忍不住好奇道:「我觀洪閣老言行,並非權力欲重,持身不正之人。之前為何縱容家中子弟亂來,還故意鋪張排場,看著有幾分故意的樣子。」
封蔚狡黠笑道:「你猜?」
余柏林想著洪敏之前後言行不一致之處,猜測道:「是否是因為先帝將改革之事全交給洪閣老,洪閣老為推行新政,必須手握大權,且……需讓先帝安心?」
封蔚點頭:「我最初也看不明白,後來見他與哥幾次交鋒之後,就乾淨利落的放棄了爭權奪利,反而堅定的站在哥那一邊。我想,是哥不但也要推行新政,而且願意承擔責任的緣故吧。文宗他想要推行新政,但又不想得罪人,害怕失敗后史書評說,便全推給洪敏之了。」
「洪敏之要安心做事,自然要讓文宗放心。他不能是一個私德端正的人,不能沒有把柄。」封蔚毫不避諱的對余柏林評說先帝道。
「可若這樣做,洪首輔百年之後,洪家下場肯定凄慘。說不定不到百年就……」
「是啊,所以我現在蠻佩服他的。」封蔚點點頭,「你可別跟他學,要保重好自己。江山社稷,又不是一個人的責任。」
余柏林道:「現在有陛下在,洪首輔想來也放心了,才會恢複本性,約束家人。」
封蔚驕傲道:「當然,哥豈是文宗那種人?若一心為國之人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天下還有誰敢做事?」
可大部分君王都是這樣做的。陛下若是真願保下、真能保下洪首輔,僅憑這一點,陛下就已經是千古一帝。余柏林心道。
今日之事,余柏林心中激蕩許久,輾轉反側,最後披上外衣,來到書房,點上蠟燭,磨墨鋪紙,提筆蘸墨。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余柏林鄭重的在一角落筆提款,作為今日與洪敏之對策后的結論。
第二日,余柏林早早的趕去了內閣。今日不上朝,封蔚慢吞吞的洗漱完畢,聽聞余柏林昨夜寫了一幅字,便來到書房一觀。
他看著那一副氣勢逼人,可窺見書寫者當時心境絕不平靜的大字,歪著腦袋想了想,伸手將字一卷,不去兵營,入宮去了。
封庭看著封蔚順手牽來的字,微笑道:「我記得昨日長青是去了內閣?」
「然後問了許多洪敏之的事。」封蔚道。
「長青看來很敬佩文博。」封庭笑道,「我又得一良臣。」
封蔚虎著臉道:「我可不是來恭喜哥又得一蠢臣的,我是問哥怎麼打消長青向洪敏之看齊的愚蠢想法。」
封蔚失笑:「哪裡蠢了?」
「我不希望長青不顧自身。」封蔚埋怨道,「為國報效是很好,可不顧自身安危就過了。」
「你倒是體貼。」封庭笑道,「你多在他耳邊念叨幾句,他就記住了。」
「真的?」
「大概?」
「哥……」封蔚幽怨臉。
封庭大笑道:「好了,不逗你了。長青心中有數,不是魯莽之人。長青與文博對話,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這足以窺見他行事準則。再來,有你我護著他,擔憂什麼?」
封蔚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說罷,他拿起余柏林的字,就要走。
封庭打了封蔚搶字的手背一下,道:「既然你都把字拿來了,就別拿回去了,我有用。」
封蔚一臉為難:「我回去怎麼向長青交代?」
「照直說啊。有膽子偷字畫,沒膽子說嗎?再說了,你偷的還少嗎?長青什麼時候與你計較過。」
「這倒是……不過我想這幅字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他可能會埋怨我。」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封庭慢悠悠的將字捲起。
封蔚撓了撓後腦勺,一臉為難。可他哥要的東西,他又不可能搶回來。
封庭將字重新攤開,看了看,然後微笑的叫人收起來,送給正在讀書的太子。
他讓人磨墨,自己提筆,重新把這句話寫了一遍,蓋上私印,然後將這幅字連同一些金銀巾帛作為賞賜,讓內侍送至洪敏之府上。
封庭有野心,有很大的野心。他的野心,就是成為史書上功勞不可磨滅,堪比堯舜的帝王。為了成就此野心,他當為手中賢臣,創造最為安心的實戰才華的環境。
洪敏之接到賞賜時並不驚訝。他時常接到賞賜,沒什麼驚喜的。但他攤開捲軸,以為是皇帝賜下的名字名畫時,見著那字跡和文字,他頓時愣住了。
他忙問道:「尚公公,陛下可還有話給微臣?」
內侍笑道:「陛下並未有話讓奴婢帶來。」
洪敏之謝過內侍,自己拿著那一副字,獨坐書房,沉思許久。
直到洪正德來書房時,洪敏之還在沉思。
洪正德道:「父親,這幅字可有不對?」
洪敏之搖搖頭,道:「並無不對。」
「那父親為何……」
「只是感嘆罷了。」洪敏之收起字,道,「你叫人把字裝裱起來,掛在書房。」
「是,父親。」
洪敏之又道:「你要小心謹慎,看看是否族中還有人仗勢欺人,為非作歹。」
「兒子知道。」
洪敏之頓了頓,道:「陛下……是個好皇帝。你要忠心為國,將來匡扶社稷,為君效力。」
「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洪敏之低頭看著已經捲起的這幅字,雙眼緊閉,眼角滿滿沁出兩滴熱淚。
……
余柏林結束第一天入閣工作,回家之後,到書房,到處找不到自己昨夜所寫那副字。他詢問之後,知道是封蔚拿了,便去隔壁王府一問,封蔚居然留宿兵營,說不回來了。
余柏林:「……」
王府總管幹笑道:「大概王爺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余柏林:「……或許吧。」
總不能是把他的字弄丟了,躲出去了吧?
字倒是能再寫,但那副字是余柏林心有所感時所作,現在再寫,就沒那必要了。畢竟也不是什麼非寫不可的東西。
余柏林等了封蔚好幾日,到休沐之時,封蔚終於回家。
看著封蔚縮頭縮腦的樣子,余柏林頓時無語。難道他真的是因為把自己寫的字弄丟了,才躲出去的?
「我覺得字寫得好,就去宮裡炫耀,被哥要走了。」封蔚舔著臉諂笑道,「然後給大寶了。我總不能和侄兒搶吧?」
余柏林苦笑:「多大點事?你就為這件事去兵營住了幾日?」
封蔚使勁點頭。
余柏林:……好無奈,好頭疼。
「你跟我說一聲就是了,不過是一幅字,大寶喜歡就給他好了。」余柏林對大寶小寶都很寵溺,雖然這幅字是他準備掛在房中激勵自己,但大寶要走了,他也不會捨不得。
至於封蔚亂拿他字畫……也不是第一次了。最開始他還有些生氣,要和封蔚切磋一二。後來就習慣了。反正是自己寫的,封蔚拿出去炫耀,也只會帶去宮裡,也算是幫他給皇帝陛下刷好感度了。
「不早說。」封蔚傻眼了,「早知道你不生氣,我就回來了。」
怪我啰?余柏林樂了:「你問過我嗎?」
封蔚開始耍賴,要吃冰,要余柏林給他畫畫,要余柏林給他彈琴,要余柏林陪他下棋還要讓他十個子。
十個子,虧你說得出口。余柏林臉都黑了,伸手就把封蔚收拾了一頓。
結果封蔚提出的諸多要求,就滿足了吃冰一項。
更悲催的是,他一時悲憤,吃多了,還吃壞了肚子。
余柏林叫御醫的時候,封庭抱著他大兒子小兒子,攜夫人一起,來看望吃壞肚子的封蔚,大肆嘲笑了自己愚蠢的弟弟一番。
封蔚:qaq哥!你是我親哥!
封庭:-v-我當然是你親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