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沉睡
第二天一早風衷就醒了,照常出發去別處,一寸一寸恢復蠻荒的大地。
小黑也什麼都沒說。
窮奇的傷已經好多了,可是為了省力一直趴在小黑肩上代步,懶得好似大爺。
從東部往西而行,縱貫千里,山林里用藍玉瓶注入繁育之力,大地上以龍桑杖催動萬物生長,一切都很順利,但也很迅速。
這天到了西部大地,小黑終於忍不住勸了句:「小衷,你是不是太心急了?半載而已,你都走了這麼多地方了,這樣太消耗神力了。」
「無妨。」風衷將生氣催入大地,繼續前行。
忽聞天邊鳥鳴,風衷抬頭看了一眼,那隻鳥穿出雲來,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用手指撫了撫鳥羽,是塗山奉傳來的信,她將鳥放飛,轉身道:「青丘就要有後嗣誕生了。」
東行懷了身孕,差不多就是他們除去極魔邪物之後的事。
小黑趁機勸她:「那你就歇一歇吧,人間沒了極魔邪物的危害,遲早各族都會繁衍下去,你又何必如此著急呢?」
風衷只是笑了笑,朝前邁出腳去:「走吧。」
穩固了三界統治的天界已然得知了東君之事,天帝派了神仙下界來見風衷,但她刻意迴避開了。
天帝只好作罷,下令風雨雷電主司之神協助她恢復人間。於是沒多久風衷就在路上察覺到天氣的變化,時而天晴,時而落雨,越來越多樣了。
待風衷到了西邊的崑崙,已經過去很長時間,她立在山峰之上,伸手撈了撈吹過的風,對身後道:「你覺不覺得像是春日到了?」
身後的小黑立在山谷里,身子卻快接近山頂高了,窮奇立在他肩頭狐假虎威,威風凜凜地張揚著一身的紅毛。他點了點頭,有些欣慰:「我以為再也等不到這日了。」
人間的四季又回來了。
風衷舒了口氣,終於感覺到了些許疲憊:「回去看看既明吧。」
小黑連忙點頭,太好了,她早該休息了。
風衷招來雲頭,提著龍桑杖敲了一下窮奇,它從小黑肩頭跳了下來,趴在雲上「噗噗」兩聲像是抱怨。
騰雲駕霧速度極快,剛到東海上方,大老遠地就看到海面上盤著的兩條青龍。
十九座甘淵浮在海中央,小黑身形巨大,就快趕上甘淵了,只好等在海岸。窮奇覺得既明和龍大龍二一定會合夥欺負自己,也沒跟著,風衷獨自落去了甘淵上。
大地回春,甘淵之上的草木也茂盛了許多。既明蹲在那裡埋一截樹枝,塵土沾了一頭一臉,轉頭看到她,驚喜地跳了起來:「母親!」
風衷走過去,抬袖抹了抹他的臉:「你這是在種樹嗎?」
「嗯!」既明點了點頭:「母親說生機復甦之時父親就會回來,我問祖母什麼叫生機復甦,祖母說多種樹就行了,我就天天都種一株。」
甘淵神女從山泉後走了出來,看起來清減了許多,沖著風衷無奈地扯了一下嘴角,畢竟種樹的說法只是用來哄孩子的。
風衷卻朝她頷首道:「曦光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甘淵神女靜靜地站著,身上沒了煞氣,蔚藍的天.衣上滿是仙氣,莊重寧和,許久才點了一下頭道:「你們母子許久未見了,我正準備返回扶風山去探望曦光沉睡的父親,讓既明跟著你吧。」說著將既明往她身邊推了推,喚過龍大龍二,登雲往天界而去。
甘淵神女明白風衷將既明送到她身邊來的用意,是想要安撫她罷了,有個孩子在身邊,吵吵鬧鬧會轉移掉許多哀愁,但她看風衷的眼神,反而覺得既明更應該陪在她這個母親的身邊。
天氣漸漸炎熱,果然有了四季分明之感,夏天已經到了。
風衷帶著牽著既明在山間行走,經過一片樹林時既明扯著她的衣擺,伸手朝上方指了指:「母親快看!」
風衷望上去,樹枝上架著個鳥窩,裡面探出了嫩黃的小鳥腦袋,嘰嘰喳喳地叫著,雌鳥在一隻一隻的餵食。
風衷用龍桑杖探了探,既驚又喜:「這是凡間的鳥啊。」
小黑蹲著身子輕輕接近過來,儘管如此,四周還是搖了搖:「凡間居然還有鳥啊?」
窮奇特地變作了幼崽,肉爪輕拿輕放地靠近,對著樹舔了舔舌頭,被既明「啪」的扇了一後腦勺才忍住吃掉它們的衝動。
風衷盯著那鳥看了許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旁邊三個腦袋全都好奇地看著她。
風衷道:「這雌鳥好似剛剛解開冰封一般,而它身上殘餘的封存之力是我的生氣。」
也就是說人間還有活物,只是一直被她的生氣封存了而已,直到如今人世安穩才得以解封,春來交.配,繁衍至今。
「難怪我蘇醒時成了凡人,我的元神當初全都散去封存世間活物了。」
連沉睡時也依然自發地維護這世間,這便是種神與生俱來的職責。
她忽然伸手撫了撫懷間的乾坤袋,沒錯,人世間的事本來就是她的職責,怎能不由她來背負呢?
出林子的時候,大家特地繞了個路,怕驚擾了其他的生靈。
既明搖著風衷的手道:「我第一次看到剛出生的小鳥。」
窮奇在旁邊翻白眼:「噗嗤嗤嗤噗嗤!」你小子當年出生的時候還不是跟個小鳥一樣!
既明回頭提了衣擺朝它抬了一下腳,它閉了嘴竄去了小黑身後。
萬物回春,四季流轉,一切都開始步入正軌的時候,一直安靜空閑的冥府里也開始有序的輪迴。
幽深的地府里,岐雲閑得發困,靠在座椅里,臉上蓋著生死簿昏昏欲睡,殿內忽然沖入了另一位閻王來。
「哎喲您還睡著呢!快起來快起來!」
來人咋咋呼呼,岐雲一下驚醒,生死簿都給弄丟了,趕緊彎腰撿起來,坐正身子就看到面前排了一排的亡魂,個個興奮地望著他。
岐雲抽了抽嘴角,問那閻王:「你把他們帶過來幹什麼?」
「快看你的生死簿!他們可以投胎了!」
岐雲一怔,低頭翻了翻,又看看那些亡魂,不可思議道:「還真是啊!」
那閻王一臉感慨,抱著胳膊道:「聽聞種仙在人間恢復生機呢,如今已能正常輪迴,料想很快天界神仙也能有后了。」
岐雲乾笑一聲,提著硃筆在生死簿上勾了幾勾。
神仙能留後了又怎樣,待在這暗不見天日的冥府,還指望著有神女仙娥願意嫁他們啊?
這一瞬間彷彿覺得當初明爭暗鬥地巴著種神的歲月是黃粱一夢,天界真能留後了,可指不定神仙們又沒那麼在意後嗣了。
秋天的時候,風衷又帶著既明回到東方,經過湯谷時聽到了嬰兒的啼哭,特地停了一下。
從山峰上望下山谷,柵欄院已經拆去了,凡人們的住所漸漸散開,有的甚至挪去了別的山谷,一間一間屋子蓋得比以往寬敞高大多了。
曾經的年輕一代已經相繼成家有后,明夷立在那裡,懷裡抱著個孩子,額間笑出深深的皺紋來。
風衷轉頭要走,看到天邊又飛來了青丘的傳信之鳥,停下腳步接了過來。
東行生下了一對雙生子,整個塗山族高興地就快要把青丘給掀翻了。
那信的前面語氣都很正常,後面忽然很熱情,極力邀請她去青丘慶賀孩子滿月。
風衷一看就知道後面的話是塗山秀秀加上去的,不用想也知道原因,無外乎是擔心她難過罷了,所以特地借著喜事來讓她分神。
她抬頭遠望,天朗氣清,夕陽西下,蔚藍的東海海水上泛著粼粼波光,水天相接處,水紅的天光拖拽著雪白的雲在浮動。人間雖然復甦了,可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有空閑難過。
「小黑。」
小黑正托著既明在手心裡玩耍,愣了一下:「啊?」
風衷道:「你以後閑著沒事的時候可以向窮奇討教一下變化之術。」
小黑一愣,轉臉看了過去。
窮奇不知道從何處摘了個水潤的果子在啃,忽聞「討教」一說,頓感驕傲,一爪拋開果子,搖身一變化作成年,昂起脖子豎起了一身的紅毛,以展示自己威風八面。
小黑收回目光:「為什麼啊?」
風衷朝他擠了一下眼,有些揶揄的意味:「這樣你就能變化身形了啊,說不定他日能在他族覓得良緣,巨人族也能有后了。你想想,你生得這般高大,萬一遇到了喜愛的姑娘,還不把人家生生嚇跑了啊?」
小黑以前還真沒想過這個,但聽她說能讓巨人族有后還是有些心動的。何況她難得這麼高興,他都被帶著笑了笑,撓撓頭道:「那……等空下來再說吧。」
風衷道:「人間已經開始復甦,沒什麼要做的了,你已經空下來了。」
小黑「啊」了一聲:「可是還不夠吧。」
「夠了。」風衷朝山谷下望了一眼:「人間生機如何,說到底還是看凡人自己。」
她提起龍桑杖,轉頭對既明道:「走,母親帶你去種樹。」
既明從小黑手心裡跳了下來,一下躍到她背上:「我都種了好多樹了,什麼時候父親能回來啊?」
風衷笑:「種完這棵就回來了。」
小黑聞言皺眉:「小衷……」
他欲言又止,這麼久以來聽她對誰都說東君會回來,雖然是好話,但說久了難免給別人以希冀,到頭來若是一場空可如何是好?
東君是融合了極魔邪物才被封印的,要如何處理那極魔邪物才是癥結啊,哪是想出來就能出來的。
風衷如何不知他心裡所想,卻也沒說什麼,背著既明踏雲飛去,一路往極東高山而去。
途經東海,海面上映出了大片小魚遊動的蹤影,遠處一群鳥正要返巢,看方向大約是要回蓬萊。
既明趴在風衷背上道:「人間好熱鬧啊。」
風衷託了他一下:「以後還會更熱鬧的。」
既明抱緊了她的脖子:「那母親以後再帶我來看。」
風衷頓了頓,側頭道:「讓父親來帶你看也一樣的。」
既明聽聞父親就要回來了,高興地直點頭。
一直到扶桑樹下才停下,既明跳下地來,仰頭看了眼扶桑樹頂,太陽頓時縮了一下,日光都暗了一分。
他撇撇嘴,朝風衷攤開小手:「母親,沒有樹苗。」
風衷一把將龍桑杖重重插入地里:「這就是啊。」
既明疑惑不已,看到風衷朝他點頭,才蹲下去扒了扒土拍拍嚴實。
風衷揮手布下結界隱藏了龍桑杖,牽起既明:「種完了,走吧。」
「父親要回來了嗎?」
「嗯。」
「太好了!」既明高興地蹦了一下。
晚上他們露宿山頭,小黑坐於深谷,背倚山壁,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輕輕碎響,轉眼看到風衷坐在那裡抱著既明,低頭在他額角親了親又放下去,起身朝遠處走了。
窮奇爬起來要跟過去,被她豎手制止,示意讓它看著既明。
它只好又趴回去了。
小黑覺得古怪,想想還是跟了上去。
等他追到風衷蹤影已經過去有一會兒了,曠野里夜風微涼,有了初冬的氣息。
風衷的面前擺放著那個封印,下面亮著陣法,她的身上神光熠熠,正在施法。
小黑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連忙沖了過去,剛到跟前,看見封印被她以神力強行打開了缺口,絲絲縷縷的煞氣瀰漫而出,被引著入了陣法死門,她體內的生氣送入生門。
「小衷!」小黑一手要去抓開她,忽然不受控制地就地一滾,反而退遠了,爬起來時一臉都是驚愕。
風衷鬆開剛剛掐緊的手指:「沒事的小黑,我已經將龍桑杖置於日出之地,可保人間生氣千年不絕,這一千年足夠凡人重歸繁華了。」
「我不是說這個!」小黑被蹲在原地無法動彈,額頭上掙扎出了汗:「你怎麼辦?」
風衷笑了笑,別過臉去繼續施術:「這次不用等我了小黑。」
小黑一下呆住了。
陣法漸漸淡了下去,風衷垂下手看著封印,曦光即使在封印中也從未放棄與那邪物較量,也多虧了他這麼做,才能讓她現在的生氣足夠解決這邪物。
晨光熹微,封印里金光一閃,鑽出來慢慢形成了身影,黑衣凜凜,臉色蒼白,有一瞬間眼神居然是茫然的。
風衷瞬間笑了起來,朝他伸出手去,好似很急很趕:「快來。」
他的眼裡這才漸漸有了光彩:「小種子?」
他大步走過來,一把抱住她,風衷笑著攬住他的背,在他耳邊低語了句什麼。
曦光一怔,手上忽的一沉,風衷往下墜去,躺在了他的懷裡,他低頭時只看到她閉上的雙眼,抱著她的雙手有些發顫。
小黑身上的禁錮沒了,傀儡術的感應也沒了,但還維持著低蹲的姿勢一動不動:「東君,小衷應該……永久沉睡了。」
曦光恍若未聞,原野蕭瑟的風冷成了刀。
她方才說:「我先睡啦,你以後好好的。」
曦光早該猜到的,她怎麼可能安然地看著他被封印而不管呢?
朝露潤物,日升如常。
主生的神明已經沉睡,大地的復甦卻在繼續,人世間的輪轉在有了秩序之後平和地近乎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