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家書

  晉朝的藩王分封在外,無實權。宣城郡王雖去得突然,有三司衙門鎮守,無需擔憂封地因無主而生亂,諸王、公主夭殤,皆葬入福山王陵。謚號溫裕,取仁良好禮、性量寬平之意,追封忠王,喪禮由宗人府奉敕操辦。逐一安排下來,因有儀注律法可循而並不紊亂,棘手的卻是世襲罔替的爵位由何人承繼。


  忠王無兒女繞膝,嫡長子唐玳過繼給皇帝,側妃育有一女,年不足四歲,涉世尚淺。既是家事,又是國事,皇帝便召了宗人令楚王與數位朝臣商議。


  楚王掌宗人令,宗牒玉冊如數家珍,他道:「忠王在世時與睿王交情深篤,睿王世子弱冠之年,又有孿生弟弟,想來合適。」


  睿王妃肚子爭氣,生了孿生兄弟,嫡長子為睿王世子,次子過繼給忠王,承繼王爵,保全忠王的血脈。忠王的封地又與睿王的封地毗鄰,兩地風土人情相近,氣候相宜,此舉想來甚是合適。幾位大臣皆表贊同,欲附議,蕭慎卻忽道:「封地相近,只怕不妥。」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頭,他雖年輕,政治生涯卻不短,親政時更歷經八王叛亂,考慮得比偏安宗人府一隅的楚王自然深遠些。有朝一日若生變,孿生兄弟仗著臨近的地勢相互支援,豈不是弄巧成拙?皇帝掩嘴輕咳片刻,令再議。徐德海奉上湯藥,皇帝只瞥一眼那黑黢黢的湯汁,便蹙眉擺手:「此物無用,撤下。」


  皇帝久病不愈,龍體每況愈下,他已漸漸對太醫院的醫官失去信心,屢屢訓斥其為廢物。湯藥,於他來看,與白水無異,甚至麻痹他的舌苔與味覺,南北珍饈皆食之索然。近來,皇帝想起先帝病重時,設醺煉丹,紅光滿面容光煥發,即便仙逝的皇太后曾叮囑他勿要輕通道術邪說,日薄西山之際,讓他如何按捺壽命綿延的心愿。


  眾說紛紜爭執不休,顏遜便出言為自己尋些存在感,他道:「此事本好變通,另擇一美善地界之藩即可,也好彰顯陛下體恤王弟的仁心。」


  皇帝問:「依卿之見,何地?」


  顏遜笑答:「黔地。」


  諸人皆以為忠王已死,顏遜不計前嫌,真心為忠王的子孫血脈謀求穩妥的蔭庇,哪知他竟如此陰賊。蕭慎與楚王歷事多,聞言只意味深長地互看了一眼,卻有出頭鳥搶口道:「顏相何意?黔地蠻荒,自古乃流放犯人所在,仁心如何彰顯?」忠王屍骨未寒,為了乃父與忠王之間的小恩怨,記恨至今,心胸狹隘令人咋舌!

  顏遜面露無辜,訕笑道:「王給事此言差矣,黔地地域遼闊,山清水秀,比之忠王之前的封地豈不甚好?」


  出頭鳥名喚王子元,吏科給事中,素來以披肝瀝膽聞名,老實人一個,哪比得過顏遜皮厚如城牆,立時被這渾如潑皮無賴的詭辯給氣得渾身發顫。抬頭看了眼皇帝,望他能明辨是非忠奸,主持公道正義。哪知,皇帝沉思片刻后竟說道:「此舉或可行,顏相留下細商,爾等先退下吧。」


  王子元聞言一怔,幾乎要摔笏板痛罵皇帝昏聵了——昏君!不納娶后妃不行房事以致無嗣無子,顏后早就投胎幾個來回了誰還記得你?即便宗室子女多如牛毛,任你過繼,你好歹目光放長遠些為以後做打算,顏遜這個禍害毒瘤,現下不除更待何時?瞧你這病怏怏的模樣,也沒幾年可活,怎地越發昏庸無能,眼看連「仁君」的帽子都頂不住了,「顏相」還喚得比誰都親切!

  王子元暴躁耿介是朝堂上出了名的,人送「火牛」殊稱,他反倒樂哉悠哉,藉此自稱「火牛居士」。蕭慎與楚王見他額角青筋暴跳,互使了個眼色,一面躬身告退一面將這火牛拽出殿來。王子元幾乎是被胳膊架胳膊抬出來的,腳都沾不得地,怒極,顧不得臣儀,粗著脖子嚷:「蕭相!楚王爺!二位莫要攔我!」


  蕭慎、楚王果真將他放下,扭扭脖子,示意他:去,去送死。


  王子元怒氣未消,然而衝動過後總算尋回些理智,他停在原地望了眼身後緊閉的殿門,憤恨不甘:「顏遜這廝,氣量狹窄,父輩的舊仇當做新怨來報復,哪有半分稟禮知節的世家子風範?如今朝中勢力顏家盤根虯結,牽一髮而動全身,蕭相、楚王爺——吾等股肱忠臣應當……」


  王子元拊掌憤慨之際,一回頭——蕭慎與楚王丟他在原地,數步之外,談笑風生而去。蕭慎雖寒門子弟出身,肩寬背厚,緋袍加身越顯威儀;宗人府是個管理皇家戶口的閑差,偶爾扭送幾個不學好的鳳子龍孫去鳳陽高牆面壁思過,尤其八王叛亂后,近年皇室宗親安分得很,絕無二心。楚王為宗人令,又步入中年,閑暇舒適的生活養了他一身肥膘,緋色交領袍上的團龍遠遠望去圓滾滾的,略萌。


  蕭慎和楚王你來我往聊得熱鬧,似乎未將忠王之藩黔地的事情掛懷於心,火牛居士頓覺自己一腔熱血如一拳頭砸在了一團棉花上,沒勁得很,揮揮袖子另選了一條路,分道揚鑣。


  太和廣場寬闊無垠,二人並肩而行,緩步走到漢白玉橋上。蕭慎看了眼腳下石磚精雕細琢的紋路,目光像是黏著在上面,久久未能移開。楚王拍了拍自己肥大的肚子,撫須笑道:「蕭相,汝與吾,皆凡人耳,該來的擋不住,何必因此鬱結於心?」


  皇帝適才將他們遣散,蕭慎與楚王拖著王子元,因而走得慢,清清楚楚地聽見皇帝向顏遜問道:「朕聽聞,顏相廣結好友,其中可有通曉沖舉之術的方士?」皇帝久病纏身,藥石罔效,日薄西山之際,欲如先帝般,將與天同壽的希望寄託於求仙問道。顏遜似早有預感,數月前大張旗鼓地為一牛鼻子道士設壇扶乩,百試百靈,名聲因此傳開,皇帝應有所耳聞。


  如此一來,顏遜又抓住皇帝一處軟肋,時局難料。蕭慎收回目光,向楚王苦笑道:「蕭某得先帝陛下託孤,不敢懈怠,縱然拼碎一身老骨頭,也必定誓死捍衛江山社稷不落於旁人之手。來日若不幸陷入囹圄,望楚王爺念及舊情,賜我美酒一甌。」


  楚王好酒,京郊別業里有大酒窖,貯藏南北香醪異域美酒,宗人府平日又無事可做,他便將府下幾個農莊拾掇做酒庄,終年宅在酒莊裡釀酒喝。小朝會他不願來,朔望大朝他逃不開,又捨不得酒,上朝時便揣了一壺藏懷裡,三跪九叩之下,酒壺軲轆墜地,摔了個酒香四溢,太和廣場駐守的兵士聞見了都咽口水,饞得眾人下朝便找他討酒喝,一來二去,楚王的酒庄在燕京成了金字招牌,供不應求。


  楚王家大業大,視金錢如糞土,大方得很,當下大笑,他拍拍蕭慎:「蕭相想喝什麼,自去酒庄取就是了,還與我客套!春光正好,商贊老頭那兒要開百花宴,我命人備了十壇百花釀,下月赴宴,一飽口福!」


  忠王故去,天地間仿似留下一縷英魂,在唐玳年幼的軀體上烙下生命延續的痕迹,使他一夜長大。前幾日抱著商贊的雙膝痛哭流涕的孩童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生疏而客套的少年唐玳,含涼宮宮人數百,竟讓他們母子二人活出了冷宮的味道。


  皇帝親去看望慰問過幾次,多的也沒臉去,畢竟要不是他把唐玳搶過來,忠王一雙兒女繞膝,夫妻和睦,其樂融融。皇后承唐玳口稱母后,每日總抽出空來過去陪忠王妃說上幾句話,使她免於孤寂落寞,她若是去,唐瀠便纏著她同去陪六哥哥玩,兩個大人兩個小孩,歡聲笑語間如春暖冰融,籠罩在含涼宮上方的層層烏雲一日日散去,終於晴空萬里。


  休沐日。未央宮中一處偏殿冬暖夏涼,游廊與月台以竹簾界之,竹簾外又有荷塘與湖心亭,夏日風吹露荷冬日煮酒賞雪,春秋二季倚欄憑望,清風徐來滿目風光,美不勝收。


  眼下,竹簾被宮人捲起,和煦的春光投射進來。皇後手握書卷在看書,她性情喜靜,做任何事皆沉心靜氣,不願受人打擾。唐瀠與她坐在一塊兒,眼睛在看書,眼角在看她,從頭到腳寫著蘿莉版的「心猿意馬」。皇后無奈,放下書卷,側臉看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看書便好好看,哪裡學的一心二用?」


  唐瀠抬頭,眼睛濕漉漉的很是真摯,她說:「母后不看兒臣,怎知兒臣在看母后?」


  「……詭辯。」皇后舉起書卷拍了她一下,「你已非一次兩次,偷偷摸摸瞧我,當我不曉得么?下次再這般不專心,去書房自個待著,看書也好,習字也好,總能沉浸進去不分神。」


  皇后欲再說她幾句,餘光間瞥見忍冬自遠處走近,忍冬走到二人跟前,福了一福:「殿下,書信已至。」忍冬向皇后遞呈一封書信,目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唐瀠身上,唐瀠更從目光里讀出幾分「得母如此夫復何求」的意味來。她好奇,便湊過去看,信紙蠟封,小孩兒無甚力氣拆開,皇后將信封開了一條口,遞到唐瀠眼前:「取出來看看。」唐瀠自小天賦異稟,識字快,應能看懂的。


  唐瀠朝里看了一眼,信紙整整齊齊地疊在內里,依稀可見黑色的墨跡。她隱約猜到了這是何物,卻又不敢篤定,手伸出去輕輕觸碰,都覺格外燙手,她看著皇后,愣愣道:「母后,這個……」


  皇后見她這樣,便知她在想些什麼,將信紙遞給她,溫言道:「只是家書,你且看看能否看懂,若不能我再念給你聽。」


  晉朝對藩王管制甚嚴,忠王離世,唐玳尚且不能扶靈盡孝,更休提唐瀠她爹還有造反的前科。皇后說「只是家書」,這樣一份珍貴的家書,皇后遞給她,目光中隱含歉疚,猶覺自己做得不夠。唐瀠攥緊了信紙,不敢看皇后,生怕視線相觸的剎那她又忍不住哭出來,也不知這一世哪來這麼多眼淚,她垂下腦袋,低聲問道:「母後為何之前瞞著兒臣?」庭院談心那日後,再無消息,她以為此事難有後續,豈知……母后難不成也是重生穿越的,很有sense,懂得利用驚喜營造氣氛?

  皇后摸摸她的腦袋,微笑道:「不知能否做到,不能輕下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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