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交心
唐瀠從衾被裡探出顆小小的腦袋,眼睛如浸泡在泉水裡的烏珠,清透的黑亮外濛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她看著皇后,極力調整面部表情,咧開嘴輕輕地笑:「母后。」
似乎和往日沒什麼不同。皇后淡淡應了一聲,她坐下來,伸出素白的手,圓潤修整的指甲蓋上未染丹蔻愈顯出那一彎彎細小的淺白月牙。她伸手過來,指腹擦過唐瀠的眼角,狀若無意地拭揩她的淚水,一點點滾燙,似烈火灼心,躥燒至眉梢,從而蹙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哭了?做噩夢了?」
唐瀠遲疑著點點頭,吸吸鼻子,勾住皇后纖細的脖頸,伏在她的肩頭。皇后不追問她夢見了什麼,也不笑話她膽子小,抬手自上而下地撫過她的脊背,小小軟軟的手感,委屈難過又克制壓抑的嗚咽聲,讓皇后仿若又回到三四年前,孩子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沒有防範沒有戒備,全然的赤子之心,將她禁錮在後宮數年間被迫冷卻甚至殘忍的靈魂一點點捂熱暖化。
皇后輕輕拍她,哄慰她:「今日春光正好,庭院中花草蔽芾,咱們且去看看?」
「好。」唐瀠點頭。母后大抵未看出來她為何傷心,入殿後見她縮在被子里便猜測她午睡時做了噩夢,她正好藉此搪塞過去。
皇后欲將她放下來使她自己走,卻被她緊緊箍住,掙也掙不開,只好無奈道:「小七,庭院離這兒尚有一段路,母后抱不住你。」都五歲大的孩子了,不缺胳膊不少腿,哪有一言不合便讓人抱的道理?
唐瀠黏著她,小腦袋蹭她的脖頸,散落下來的髮絲磨蹭得她發癢,撒嬌道:「母后不知,夢裡有隻大灰狼,生得可怖行動迅猛,追著兒臣不放,兒臣腿軟,走不得。」
皇后一眼識破這說給鬼鬼都不信的謊話,垂眸看她:「你腿這般短也追不上你,那頭灰狼活該餓死了。」
唐瀠聞言,鬆開摟著皇后脖頸的手,煞有介事地鼓掌:「母后料事如神!它當真餓死了!」她使勁溜須拍馬,妄圖在皇后懷裡多待上那麼一會兒,心裡卻不禁隱隱擔憂起來——重生胎穿,她前世的基因能不能也複製粘貼過來?畢竟前世有一米七二呢,腿不短的……好委屈……
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母后是溫柔的,母后也是絕情的,待走出寢殿不由分說便將唐瀠放下來,大大的手掌包住她小小的手掌,與她一起在廊下走著。清風拂過,帶來花香,陽光斜斜打入,投射出金箔般薄薄的和煦光影,將她二人的背影拉出一條細長又一條細短,轉過彎兒,兩條背影相互交織,生出相濡以沫的意味。
庭院中柳樹抽芽,紛紛垂下腰肢掛出千萬條細嫩柳枝,迎風舒展,似挽留似不舍。花圃里,百花穰吐,競相綻放,內侍修剪樹枝,宮娥摘取花瓣。層層褶皺的太湖石重巒疊嶂,叮咚泉水從縫隙中涓涓流過,一截空心綠竹相接,將泉水引入池塘中,紅鯉搖尾,魚泡輕吐。
池塘畔,皇后與唐瀠在盪鞦韆。鞦韆架是三年前皇后命將作監搭設的,藤蔓蔽日,木質古樸,盪到高處可俯瞰巍峨皇城。那時,唐瀠入宮不久,她是個女孩,唐琰唐玳兩位哥哥皆是男孩,又比她大上不少,不好玩在一處。皇后憂心,她連個陪伴玩耍的伴當都沒有,久而久之,性情恐被養得孤僻起來,便自宮裡宮外尋來許多玩意,或是她自己玩,或是皇后陪她玩,總不會寂寞。
鞦韆越盪越高,心情也仿若置在高處,飄飄然,自得其樂。唐瀠卻不喜歡這般,她與皇后坐在鞦韆上,只靜靜坐著,與她看看天,與她吹吹風,頭頂的陽光透過藤蔓的遮蓋絲絲縷縷地滲進來,將兩個人烘得暖融融的——如此便很好。
皇后問她今日講學說的什麼篇目。唐瀠呼吸一滯,緊張起來,旋即她想到皇后不過是例常關心,關心她可曾從中學到道理,關心她可曾遇到困惑與不解,關心她是否認真習學聽政了——唐瀠有時會想,此舉或是多餘了,左右她被排除在激烈的帝位競爭之外,以後至多是個藩王,通曉政務熟稔朝事,恐怕適得其反。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上,不逼迫不質疑甚至不嚴肅,卻令唐瀠感到緊張,這種緊張與前世念書時插科打諢被輔導員叫去問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哪怕以靈魂論說唐瀠比皇后還年長几歲,都不自覺地口齒不利索起來。手指交錯,局促不安地支支吾吾說完,皇後點頭,又問她今日講學聽課是否有疑惑待解。
唐瀠不敢確定皇后是否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哪怕僅有零星半點的可能不讓皇后得知她對親生父母的想念,她也願意堅守。手指絞著衣角,她垂頭猶豫思索了一會兒,因而錯過皇后掩藏於眼底的心疼,待她抬頭,果真是一副秀眉深鎖困惑難解的模樣:「六哥哥今日講學遲到了,先生不罰他,卻罰侍讀抄書,這是為何?」
皇后看著她,沉默片刻,這片刻間唐瀠的手心裡被薄汗布滿,幾乎不敢和皇后對視。抄書的事千真萬確,不算謊言,但她卻愧疚難安,好似對皇后哪怕存著一丁點隱瞞,都是萬不應該的事情。
僵持不下,幾乎要破功之時,皇后輕輕說道:「成王有過,則撻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商贊雖是教授你們學問的先生,卻更是陛下的臣子,君臣之道不能枉悖。」
唐瀠難以認同:「禹下車泣罪,刻板『百姓有罪,在於一人』。聖賢尚且如此,為何我們一人犯錯,要連累那許多人擔責?」
唐瀠鼓起腮幫子引經據典振振有詞的模樣,讓皇后吃了一驚,卻又隱隱覺得有些可愛。她唇角彎彎,抬手摸摸唐瀠的後頸,與她道:「小七,這不矛盾,前者成全禮節,後者弘揚仁治,你能想到這層母后很欣慰。」唐瀠仍是不解,皇后便將道理揉開掰碎,娓娓道來,「商贊責罰侍讀,你旁觀者罷了,尚且對此舉有異議,認為它不當,你六哥哥又作何想法?犯了錯,願意擔責值得誇讚,為君者卻與常人不同,更應修己治人。你們為嗣君,不可加刑,否則會亂了君臣之道。」
皇后的聲音似清晨山林間的流水,又染了一層溫暖的光暈,輕柔和緩地流入唐瀠的耳畔,淌過她的心間。這聲音,使她明事理,使她知禮節,使她緊張的情緒漸漸舒緩,疑惑得以解開,卻不自覺地脫口而出:「照這般說,兒臣若是犯錯,無人可管制責罰了?」
話音剛落,腦門便被皇后輕輕拍了一下,唐瀠揉揉腦袋,眼含委屈地抬頭。該教導的時候,皇后不與她嘻嘻哈哈,嚴肅道:「你若是犯錯,有我呢。」
「兒臣乖順,不會犯錯令母後生氣傷身。」唐瀠歪歪腦袋想了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她說得太過絕對將來若是食言可就尷尬了,於是又泥鰍似地鑽進皇后的懷裡,枕在她的腿上,睜著清透漂亮的桃花眼看著皇后,分外認真地說道,「即便犯錯,兒臣亦會負荊請罪,任母后打罵責罰。」
皇后哪裡捨得打罵她責罰她,養了這幾年,連句重話都不曾說過。雖是童言稚語,然而一片孝心,皇后淡笑著應了,伸手將唐瀠前額上適才被自己拍亂的髮絲理順,髮絲過長,理順后隱隱蓋住一雙生得端秀的眉毛。當年連路都走不穩當的小孩,眨眼間會說好聽的伶俐話哄人開心了,若說唯一不好的一處……
皇后的手掌隔著劉海壓在唐瀠的前額上,唐瀠稍稍抬眼,便能看見她骨節分明的手指,尤其能看清她的尾指,尾指生得十分漂亮,修長的弧線又將這漂亮從視覺效果中凸顯出來,指甲蓋圓潤飽滿,粉嫩的顏色恰到好處的昳麗而不張揚。
被迫盯著自己粗短的手指看了這幾年,唐瀠被皇后的手指所吸引,沉浸在欣賞美感的世界中,冷不丁皇后突然問道:「小七,是否想念你爹娘了?」
講學時皇后雖不隨同,侍從皆是她選出來的心腹,文華殿內發生何事怎會逃脫她的眼睛。孩子漸漸長大,該有自己的空間,她知道這個理,並不過多干涉,卻不代表她不關心。尤其宣城郡王猝然離世,唐玳在眾人眼前泣不成聲,唐瀠小小一個孩子,心緒怎會不受到影響?皇后辦事回來,召了乳娘與宮娥來問,得知唐瀠今日精神懨懨情緒不佳,午膳也吃得少,她便去往寢殿,又領她至庭院散心。皇后希望引導她將情緒排解出來,憋在心裡久了,對身體並不好,哪知皇后竟低估了她堅韌的心智,皇後知道,她不想自己傷心難過,她不想自己兩面為難。
這般年紀的孩子,太懂事了,反倒教人心疼。
唐瀠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她急忙起身,慌亂地解釋道:「沒有——兒臣沒有想念爹娘……不是的,兒臣想念爹娘,但是尚可忍住……唔,也不是,兒臣的阿爹是父皇,阿娘是母后,我……」
她語焉不詳的說話聲被皇后的懷抱打斷。皇后摟她入懷,如嬰孩時輕揉她柔軟細短的髮絲那般,揉揉她小小的腦袋,皇後身上馥郁的香氣一點一點彌散出來,唐瀠沉浸其中,不再掙扎著解釋,只聽皇后溫聲道:「說的什麼傻話。想念便是想念,無需忍住,生養你的是父母,教育你的也是父母,又非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唐瀠點點頭,眼角莫名濕潤起來。
皇后感覺到肩頭濕噠噠一片,好笑道:「一日哭兩次,愛哭鬼么?說出去要讓人笑話的。」
唐瀠不依,嬌嗔道:「兒臣還小,一日哭三次都可,母后才不會讓外人笑話我。」
皇后唇角蘊笑:「那夜裡入睡前再哭一次,哭給母后聽,我一人笑話便好。」
唐瀠撒嬌:「母后——」
「好好好,不逗你,也就這會兒才將你看作孩子。將眼淚擦擦,入殿去,需拿東西敷敷眼睛,夜裡習字怕眼睛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