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演員
皇后尚存一絲僥倖,皇帝雖疾病纏身,卻正值壯年,論壽元總不該比先帝還短。待她入殿看見皇帝,那絲僥倖頃刻間蕩然無存,心口如壓巨石,沉得她險些喘不過氣來。殿內跪了一地的宮人,皇帝躺在榻上,面色蠟黃眼珠混濁幾無生氣,幾位大臣跪在榻前,伏地噤聲,中書舍人案后執筆,他下筆時有停頓,卻並無遲疑,應是在恭聽聖意撰擬敕命之類。
皇帝暈厥後清醒過片刻,命徐九九密稟皇后,她此刻到來,皇帝並不訝異。皇后近前行禮,看清幾位大臣后,頓覺肩上的重擔卸下不少——吏部尚書王泊遠、兵部左侍郎樂茂、禮部右侍郎明彥之,身處閬風苑的蕭相一黨皆聚於此,皇帝的心意如何,已然明了,她連進言都不必了。
元皇后彌留之際,皇帝應允她絕不誅殺戕害顏氏一人,他信守諾言,代價卻是四個無端身死的宗室子與二十幾年愈演愈烈的黨派相爭,皇帝九五之尊,痴情又絕情,無論顏遜如何作妖,總不曾徑直拿皇帝下手,是以多年來,皇帝對他一再容忍。然而如今自己油干燈盡,坐擁萬里河山俯瞰芸芸眾生,許多事該有個交待了。
皇帝在說話,皸裂乾涸的嘴唇微微翕動,掙扎出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離遠了壓根聽不清。他望著床幔,嗓子里猶如塞著大團黃沙,嗡嗡不清地道:「少主年幼,依循世宗故事,克承宗祧,望卿等輔弼,贊襄政務。」
遺詔已是擬好的,皇帝強調意於託孤。幼帝易受權臣挾制,縱有開疆拓土的抱負不得施展,皇帝的眼珠轉了轉,死死地盯著諸位大臣的頭頂,沉下聲音君威猶在:「雖年幼,登極九五貴為天子,務必以臣下事之!如若有反,青史亦不容乎!」
諸人恭聲稱是。皇帝看向皇后,皇后近前一步,皇帝望著她久久不言,視線逐一描繪著她的輪廓,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元皇后的窈窕身影。很快了,阿祁,很快了……皇帝闔了闔眼眸,埋在暗黃皮膚之下的喉結滾了滾,和軟道:「長庚必會孝養於你,她肩負社稷,你卻勿要溺愛她。」皇后默然,她的孩子她自會好好管教。
行將就木,皇帝命人密稟皇后,已表明他並未將皇后視作顏黨,不知幾時起,他漸漸勘破皇后與蕭慎所謀之計,故而唐瀠那時遇刺,他雖病重,仍掙紮起榻前去探望。皇帝知道皇后數年間蒙被諸多莫須有的非議,追溯緣由,蓋因他而起,但他為君主,不曾向誰認錯,此番話已算難得的撫慰。
話畢,皇帝溘然而逝,滿殿陷入怔忡,君臣之誼,縱使偶有齟齬怎能不悲戚?諸人掩面泣淚,頓感悲痛,皇后與皇帝感情實在生疏,她難過不起來,更知當務之急是如何秘不發喪遣人求援,若令顏遜知曉皇帝晏駕並傳位於唐瀠,閬風苑頃刻間便會淪為人間煉獄——五千親衛軍在手,他必不會奉詔,反誣皇后等人矯詔,凡有從者,以亂臣賊子論處,殺之。
所有人都跪在榻前,面對大行皇帝的遺體,痛哭不止。皇后跪著,眼角卻瞥見一內侍神色不定,總望向殿外,猶猶豫豫,忽而對上皇后的目光,他更渾身戰慄,額上很快冒出豆大的汗珠。內鬼無疑!皇后倏然起身,諸人聽聞動靜,抬頭去看,只見皇后徐徐走到內侍跟前,居高臨下地看他,不發一言。內侍愈加惴惴不安,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汗液洇滿衣襟,他顫聲道:「殿……殿下?」
殿內闃然無聲,內侍不敢抬頭,只盯著皇後綴珠三粒的青綺舄,眼見這雙青綺舄一步步離自己遠去,他深深喘了口氣,鬆懈下來。
突然,皇后止步,向御前總管徐德海淡淡開口,將他重又打入深淵冰谷:「此奴鬼祟,有擅傳消息之嫌,拉下去,杖斃!」她為中宮主,本有處置宮人之權,諸人無可置喙,宮人皆提心弔膽噤若寒蟬,唯恐禍及池魚,即使間雜內鬼,聽著殿外那內侍一聲重過一聲的慘叫,眼下哪還敢去通風報信?
這一招殺雞儆猴如當頭棒喝將幾位大臣打醒,悲痛個毛!皇帝死的不是時候,他們此刻困在閬風苑,文弱書生並孤兒寡母,遺詔頒告下去,要麼反水投敵,要麼就等著被親衛軍抹脖子吧!醒悟過來,紛紛建言獻策:
一則若無其事地過去處置永興郡王的遺體,二則今日傳召的醫官是明彥之的表兄,向外只道皇帝需卧榻靜養,政務移交王泊遠與顏遜代理,三則趁暑熱自冰庫搬運大量冰塊貯於殿內製冷,否則屍臭難掩,四則不能坐以待斃,需遣人送信,尋離閬風苑最近的軍隊派兵來援,尋離燕京最近的軍隊掣肘燕王,屆時迎駕!
前三個不難,難的是最後一個,顏遜既有預謀,閬風苑已如鐵桶許進不許出。幾位大臣抓耳撓腮,王泊遠拍膝喜道:「蘇算!蘇算合宜!這老頭得一長孫,家書昨日傳至,他得陛下首肯,今日便要回京的!」蘇算任太常寺卿,年逾半百,他回京看看長孫,何人有疑?
王泊遠去找蘇算,將事情全盤托出,蘇算蹙眉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吾不事女帝。」王泊遠欲哭無淚,關鍵時刻這老頭怎麼比我還直男癌,王泊遠還欲再勸,蘇算攜一眾家僕離去,臨走時輕描淡寫道:「只為社稷百姓,吾願赴湯蹈火。」他著道袍,半數頭髮已白,遠遠瞧著頗有一番仙風道骨。
橫豎您老答應就成!
王泊遠馬不停蹄,又趕往永興郡王那兒,待他過去,事情已有了結。下毒的宮人畏罪自殺,一樁無頭懸案,罪魁禍首是誰眾人皆知,無人敢言,嗣君死於毒害,有舊例可循,套上即可,楚王處置此事已十分得心應手。宮人的屍首被抬下去,丟到山裡,暴屍三日,家人連坐治罪收監待斬。將永興郡王之遺體收殮,需運回京的,只是該何時運回?御駕又何時返京?嗣君唯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當有亂局。
楚王心裡疑惑頓生,好一會兒了,怎地未見陛下親至,總該有示下才對。他想著,顏黨中便有一官員向樂茂出聲詢問:「暑熱難消,余甚為牽挂陛下龍體,余觀侍郎適才自御前來,不知陛下如何?」
樂茂是蕭慎的門生,蕭慎那裝瘋賣傻的勁頭學了五成有餘,足夠賣弄,他聞言,長嘆一聲,引得顏遜都死死地盯著他,生怕錯過一丁點可勘破綻的蛛絲馬跡,只聽樂茂心痛道:「陛下躬親政事,為社稷苦為黎民累,才染了一身病痛,天子必有福佑,吾等應忠心事君。」顏遜白他一眼,說了跟沒說一樣,廢話,枉你行伍出身,婆婆媽媽!
這頭倒是來了個爽快的——明彥之與其表兄先後入內,將事先商量好的說辭原封不動地搬出來,皇帝聽聞郡王死訊,倍感悲戚誘發舊疾,需卧榻休養,凡有茲事體大之奏疏便由吏部尚書王泊遠與右相顏遜代為處理。三日後御駕返京,各司待命——這三日,亦是滿打滿算,節骨眼上,算多了日子,顏遜要起疑心的,而蘇算求援,最遠的軍隊需三日,足夠了。
很周密很細緻,然而顏遜越想越不對勁,皇帝是經常染恙需人協理政務,可樂茂、明彥之、王泊遠……偏巧,都是蕭慎的人。顏遜無意弒君,他想流芳百世使天下人敬仰,燕王即位,他可借清君側之名剷除政敵,繼而篡位□□,他一直在等皇帝大去,近來太醫院的親信告知,皇帝恐不久矣,他才遣早年安插於含涼宮的宮人毒害永興郡王,以為皇帝激怒之下總該氣死了,誰知還好好活著?
老狐狸蕭慎坐鎮燕京,顏伶顏邕留在那兒對付他,此處顏黨的主力軍只顏遜、劉鐸二人,顏遜眉心直跳,又有一種上當受騙的預感如陰霾般籠罩周身。多疑的人只信自己,他親去找劉鐸,問他今日可曾有人離開閬風苑,劉鐸以蘇算告之。蘇算?既非盟友,亦非政敵。顏遜沉吟片刻,果決道:「派兵追之,名曰護送,若有反象,殺!」欲成大事者,血親亦可殺,何況無辜之人。
如此,顏遜還不放心,他是朝臣又是國舅,皇帝身體不適,他過去看望總有理由的。紅霞滿天,傍晚了,天不大熱,荷葉田田,涼風習習,皇帝齋居的殿宇位於閬風苑的中軸線上,巍峨莊嚴,宮人垂首肅立,兵士披甲執銳,與往日的氣氛別無二致。顏遜心中疑慮稍退,近前,卻見正殿外堅硬冰冷的地上跪著一小人。
只是背影,不敢篤定,顏遜過去,果真是他那外甥女唐瀠,更為驚訝了,帝后寵愛幼女,從不曾施加責罰。顏遜望了眼緊閉的殿門,彎身問道:「殿下何以至此?」唐瀠抬頭,見是顏遜,又垂下腦袋,囁嚅道:「阿舅——我……我……兄長故去,我無半分傷痛,反於園中撲蝶嬉鬧,阿爹罰我思過。」
唐瀠的眼睛紅得猶如兔子,一面答話一面墜淚,應是哭過好幾次,也不知是受罰委屈還是悔過痛恨,小女孩,又是長得雪白可愛的小女孩,一哭,薄扇般的纖長睫毛濕潤如雨簾,即便顏遜也心軟得很,好意道:「是過錯不假,陛下盛怒,罰重了些,我代殿下求求情。」皇帝當真沒死?顏遜懷著這樣的疑問近前,拾階而上,正欲使人通報,卻聽殿內一陣尖銳刺耳的碎瓷聲——
「你當她小?只懂玩樂,罔顧友悌,罰跪已是輕的了,勿要多言!」接著話聲,猛咳不止,顏遜附耳去聽,眉頭緊蹙,的確是皇帝的聲音,皇帝竟然沒死?棘手,棘手,又需從長計議了。他欲多聽幾句,好作判斷,殿門輕啟,皇后出來,有湯藥味縈繞,向顏遜低聲道:「陛下服藥,需養神了,不見臣子。
顏遜借門縫急著往裡瞅了瞅,可正殿寬敞,哪是能一眼望到底的,他收了心思,對皇后使了個眼色。皇后頷首,與他一道走下台階,欲出殿去,兩人路過唐瀠,唐瀠伸手拽了拽皇后的衣角,可憐道:「母后……」皇后不曾看她,因她只虛拽著,往前走便可脫身,走了幾步,皇后停下,也不回頭,聲音壓低,冷道:「跪著,思過。」
她本該好好待在寢殿里的,卻出來了,不怪母後生氣,只是皇后遲遲不回來,她哪裡坐得住,拖著池再眼巴巴地守在門外。然後她便看見一列宮人,這列宮人擔著冰塊,冰塊作消暑之用,本是無奇的,可他們來來回回擔了幾次,都去往同一個地方,再如何畏熱,也不該如此消耗的。
那地方正是皇帝所居,唐瀠猜測定是出了大事,她才支開池再,跑到這兒來,她系著腳鈴,這玩意兒走到哪兒響到哪兒,池再跟尋流浪貓似的尋到她,正好眼線來報,顏遜將至,三人即興發揮演了齣戲。
殿內,池再癱軟在地上,四周冷如冰窟,他脊背卻一片汗涔涔,眼前便是「劇組」道具——一地的碎瓷片。他本是顏家家僕,閑來無事學了些口技,擅擬人聲,因顏遜需要內應而凈身入宮。幸而皇后急中生智,憶起他之所長,否則定瞞不過去。池再仍心有餘悸,撫了撫胸口,盯著那碎瓷片眼睛發直,心中暗道,嚇死寶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