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突變
兩年後,仲夏。
京郊行宮,閬風苑。
溽暑難熬,皇帝移駕閬風苑避暑,皇后伴駕,王公宗親隨行,燕王坐鎮燕京,蕭慎協理政務,軍國大事難以決斷之奏疏便遞至此,由皇帝御覽定奪。明著是看重燕王,皇帝又將去歲晉封為永興郡王的六殿下唐玳帶在身旁,拿奏疏與他評點一二,也甚是器重。關於立儲,皇帝究竟心意如何,無人可知,卻也容不得他再行拖延,來閬風苑的路上,便有人悄聲議論,京郊行宮不只此處,皇帝為何執意在路途稍遠的閬風苑歇榻?
元皇后昔年,便是在閬風苑薨逝的。睹物思人,皇帝數年不過來,而今卻偏要過來,恐怕是天不假年,大限將至。
閬風苑依山傍水,山巘高峻,水波澹澹。晨間落了一場雨,薄霧洇草色,萬物皆空濛,仿若清雋秀美的江南水鄉。居於此,心境開闊平和,不覺時間流逝,唐瀠憑窗臨帖,忽而移門輕輕拉開,進來一內侍,悄聲道:「七殿下,近午了,該歇歇。」
這內侍名喚池再,是兩年前被剝奪特權的顏遜硬塞進來充作內應的,以免與中宮斷了聯繫。然而,人非飛禽走獸,馴服了便對主人言聽計從,池再聰明機警,深知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需尋穩妥長久的靠山,他之所擇便是皇后。
近午了?這般快?唐瀠望了眼殿中漏壺,將筆擱下,就著池再奉上的銅盆盥了手,又命人將她臨摹的字帖收好並帶上,這才出門。閬風苑仿效江南園林,疊石理水,美則美矣,唐瀠卻無暇去看,她一面走一面向池再問道:「母後用膳不曾?」
池再道:「殿下不曾進膳,置了食案,侯著小殿下。」
聞言,唐瀠腳下步伐加快,池再忙跟上。走得急,她腳踝上系著的腳鈴叮呤作響,人未至,聲音便隱隱約約地傳到正殿。皇后坐在榻上,身姿挺秀如青竹,聞聲,皇後向四下使了個眼色,宮人自魚貫出入,呈上珍饈佳肴。雖是行宮,規制與禁宮無異,殿內四角放置冰盆,可降溫消暑。待唐瀠過來,食物溫熱,入口適宜。進了膳,消了食,皇后便拿起字帖細細看了起來。
唐瀠就坐在皇後身旁,兩人之間原是有些空隙的,她坐下來,渾身沒骨頭似的依偎著皇后,懶怠而眷戀的程度比兩年前只多不少——這招數是使了無數次的,皇后說過她幾次,收效甚微,無奈之下只好將她當作離不得主人的小貓。眼下,那小貓又蹭過來,皇后沒理她,看著那字帖,唇角微彎誇讚道:「勤練不輟,已大有進益。」筆鋒雖力度欠缺,然而起筆行筆收筆皆漸入佳境,待她長大,力度自會跟上。
唐瀠將小腦袋枕在皇后的腿上,搖頭道:「兒尚需努力。」兩年前,她察覺到皇後有事瞞她,她不曾問,卻也不曾放下。紙是包不住火的,秘密亦是如此,總會有蛛絲馬跡顯露出來,她已猜到那個秘密是什麼。故而,她覺得皇后並非刻意瞞她,父母對孩子寄予怎樣的期望,由撫育方式可推知一二,自她入學啟蒙,皇后對她的學業嚴苛以求,又每每提及女帝世宗,皇后之意圖其實很是明顯的,只是當初她入宮時鑽了牛角尖,以為自己是爭儲的炮灰,才一直被蒙在鼓裡。
要做人上人,需吃苦中苦。她來此,本是過暑假的,無文華殿的課業負擔,她卻生怕虛耗光陰,抓緊了所有時間學習,眼下,皇后誇她,她雖然心裡開心,但並無半分驕傲自滿。懂事的孩子總會討人喜歡的,皇后將字帖放下,望了眼殿外,陽光明媚,碧空如洗,枝葉清新,想來雨後濕滑的道路應干透了。
皇后溫聲道:「勞逸結合方能長久。你六哥哥昨日遣人送來幾隻獵得的野兔,今日約莫也要入山,你不妨同他去看看。」唐瀠半年前已在宮中學習騎射,閬風苑附近辟有皇家獵場,有兵士護衛,唐玳極是愛護妹妹,她遣心腹隨侍,不會出事。
唐瀠答應,寄名之後她的身體日漸康健起來,適當的鍛煉仍是必需的,她才不要做個嬌滴滴的病美人。狩獵,要換套衣裳,宮人手捧戎裝入殿,走了幾步,肩膀被身後之人擦了一下,險些跌倒——忍冬神色慌張,腳步匆忙地近前,呼吸紊亂道:「殿下,永興郡王遭人毒害,已沒了生息。」
六……六哥哥?毒害?怎會……唐瀠騰地自榻上坐起,腦中一片空白。她親情觀念淡薄得很,向來也知身處帝王家危機四伏,只是永興郡王待她是好的,她記著這份好,必然是有些感情的,加之突然直面血淋淋的「死亡」二字,她心裡又是難過又是驚懼,五味雜陳,一時竟愣在了原地。
唐瀠想得近,倏爾間皇后卻已想到深處,那後面埋伏著更大的危機。入山狩獵之事擱淺,非但如此,皇后命池再寸步不離地跟隨唐瀠,今日萬不可出殿半步,燕居服也未及更換,皇后便欲過去。走出一步,袖口被人拽住,皇后無需回頭,也知是誰,淡淡道:「場合不適宜,待來龍去脈清楚了,你再去不遲。」
案發現場,一來血腥,二來混亂,三來危險。皇后以為唐瀠是牽挂兄長,其實她更是牽挂皇后,永興郡王的生母忠王太妃身體不適留京休養,他遭人毒害,想必是宮人下的手,宮人更迭又總與皇後有關。唐瀠不肯退步,堅持道:「兒同您去。」她抬頭看著皇后,眼眸中滿是熱切的堅韌與真摯,這份堅韌與真摯難在小孩眼中看見,竟莫名地讓人覺得心安。只是這心安稍縱即逝,皇后垂眸看她,卻是笑了一下:「你過去能作甚?好好待著便是。」
皇后這話許是無意,卻如一記猛拳砸在唐瀠稚嫩幼小的心口,將她狠狠砸醒。她太小了,什麼也做不到,出了急事,不能陪伴母后,不能與她共擔憂慮,甚至反累她叮囑照顧。小傘還未撐開,便有狂風驟雨襲來,她想為皇后遮一世風雨的願望何時才能實現?前世不覺得,今生只恨自己長得太慢,原來想為一個人成長竟是這樣的心情,像一顆色彩斑斕的糖果,入口時又軟又甜,糖心化了,反而酸澀夾苦。
唐瀠黯然地垂下腦袋,鬆開手,低聲道:「兒在殿中,哪兒也不去,母後放心。」
見她心情低落,皇后也無暇安慰,匆匆離去。皇子遇害非小事,尤其永興郡王身涉儲位,然而她卻深知此事乃何人所為,是以她擔憂的卻在他處。一路走,忍冬一路將事情細細道來——入閬風苑避暑以來,永興郡王每日晨間同皇帝處理政事,午後便於自己殿內小憩,忠王故去后他長大穩重許多,並不貪眠,一兩個時辰必會起榻,今日寢殿外伺候的宮人估摸著時辰,等了半晌未聽傳喚,心下詫異,斗膽推門而入,豈知永興郡王的身體已然冰冷僵硬,唇色發紫瞳孔張大,死狀與昔年三位中毒身亡的儲君別無二致!
皇后冷笑,這手法無絲毫變通,顏遜仗著阿祁臨終遺言,果真為所欲為無所忌憚了,阿祁到死都念著他,他卻只顧自己。亂世才需重典,顏遜其人若繼位,百姓與國家只有吃苦的份,絕無麥穗兩岐河清海晏可享。數年前,阿祁故去,皇帝形銷骨立,顏遜欲渾水摸魚趁亂奪位,接連害死三位儲君,之後皇帝身子竟慢慢養好,魚摸了個空,他才聽從皇后之意,擇燕王扶持。眼下,他已坐不住了,亟不可待,又故技重施,毒害永興郡王,迫使皇帝立燕王為儲,以定國本。
顏遜的心思,皇后拿捏得穩,她早猜到他有此一招,才與蕭慎合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永興郡王從始至終只是迷惑顏黨的障眼法。顏遜以為皇帝失了一子,膝下只餘一子一女,定會擇子即位,必是萬無一失。歷經兩任男帝,滿朝文武日漸看輕女子,顏遜亦是如此,兼之唐瀠生父曾造反,故而他從未想過對付唐瀠。皇帝卻豈如常人所想?
皇帝雖纏綿病榻,朝中事他盯得緊,不殺顏遜,不除顏黨,只因那時應允了阿祁的遺願,不代表他屬意燕王。燕王初入宮時,便心思深沉目中鬱郁,非善類,又為顏黨威脅利用,倘若即位,大權勢必旁落。屆時,唐姓皇室難得善果,皇帝便成了千古罪人。永興郡王逝去,皇帝是要下定奪,卻並非無可選擇,他心中天平穩得很,是傳給燕王還是傳給唐瀠,只怕眼下已在衡量。
但凡在衡量時,有人進言,或可動搖皇帝所想。蕭慎在燕京掣肘燕王,遠水難救近火,進言之事,皇後有意親為。諸如此類,皇后早在心中演算過無數次的,她不慌亂,徐徐圖之,她擔憂的唯有一事——
「殿下——!」一聲急呼,皇后止步,循聲去望,只見皇帝近侍徐九九碎步走來,他神色張皇,因四下無人,才敢叫住皇后。腳下所處是通往永興郡王寢殿之石橋,徐九九卻自身後來,皇后越過他,望了眼遠處位於閬風苑布局中央的殿宇,眼眸微凝,心下已埋了不好的預感。
浮瓜沉李的時節,徐九九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道:「殿下,陛下聽聞郡王死訊,暈厥過去。郡王那處,楚王爺與幾位大人已過去處置,陛下……」徐九九遲疑著,很是為難,又覷了覷周遭,才低聲道,「奴婢瞧著,已是不好了。」
皇后唇色驀地發白,心中猛地揪緊,她最擔憂之事終是來了。
皇帝來此避暑,劉鐸率領五千親衛軍護駕,薄玉的兩萬鸞儀衛半月前循例入山操練,閬風苑與燕京之間需三日路程,上直衛三大營雖駐紮京郊,最近的軍隊仍需兩日路程。皇帝若此刻大去,又納她之諫使唐瀠繼位,遺詔頒告下去,劉鐸那五千親衛軍就並非護駕——而是逼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