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長庚

  報國寺的了緣大師主持了寄名儀式,寄名袋納於寺中,成年後取回便是還俗。了緣收唐瀠為弟子,取法號「長庚」,另有物饋贈。皇帝今日心情甚好,逗留至晚間,三人一道用了晚膳才離去,臨走時,皇帝避開唐瀠的傷處,將她往上高舉,開懷笑道:「小長庚需身體康健,歲歲平安才好,有佛祖神靈庇佑,若還病怏怏的,該剃了頭髮到庵里當姑子去!」


  玩笑話,無人當真,滿殿付之一笑。父女二人其樂融融,恍惚間只覺所處並非勾心鬥角的巍峨皇城,而是炊煙裊裊的簡陋民居,粗茶淡飯,心中卻最是富足。皇后的眼眸中卻埋著擔憂,如她所料,顏遜果然將報國寺視作可疑之處,她今日過去,常出入的禪房佛殿皆有鬼祟陌生之人徘徊附近,他既生疑,瞞得過一次,瞞不過三番屢次。鸞儀衛雖復立,尚需時間籌建,多則三年五載,少則一年半載,期間,所有變數皆繫於皇帝,他若在一日,便安穩一日,他若大去,便是生亂之時。


  皇帝移駕,皇后欲親送。皇帝輕咳,擺手道:「朕自去便是,你好好照看長庚,將寄名鎖給她戴上。」皇后稱是,揚了揚下巴,忍冬便領著宮人簇擁皇帝離去。


  寄名鎖又稱長命鎖,材質或金或銀,形狀為鎖,一般是掛在頸項上的。了緣饋贈的這隻,卻有不同——小兒巴掌大小,主體式樣是並蒂蓮,正反兩面分別鏨著雙魚戲水與長命富貴,緋玉紅繩。唐瀠雖不識玉,握在手中的玉鎖色澤剔透,觸感暖潤,便知應是玉中佳品。


  錦盒中除了玉鎖,還有一串金銀相間的小鈴鐺,二者共取金玉滿堂之意。小鈴鐺長得很萌,每隻約莫小拇指蓋大小,金九隻,銀九隻,取正陽尊數。唐瀠正盯著鈴鐺瞧,鈴鐺上鐫刻小字,密密麻麻,應是佛經之類,她看得入迷,皇后將她披散的長發攏到一側,紅繩系扣,便戴上了玉鎖。右腳的褲管往上卷了幾道,皇后拎著腳鈴兩端,繞到腳踝后,系了個漂亮的花扣。


  因是腳踝后,唐瀠看不清花扣的模樣,待系好了,她將腳鈴轉了一轉,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中,只見那花扣繁瑣複雜,紅繩兩端也不知如何交錯,竟編織成花蕊的模樣,十分漂亮。她不由心道,阿娘的手好巧啊……


  「阿娘的手好巧啊……」又凝視片刻,唐瀠下巴抵在膝蓋上,脫口而出。話說完,烏黑的眼眸忽然一凝,小小的耳垂霎時紅透,唐瀠羞澀得捂眼睛,她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污不污?

  皇后正好背對她,將空錦盒交與忍冬,令她收好——及笄時便可拔袋還俗,寄名鎖與腳鈴需摘下的。皇后聞言,笑道:「你阿婆是蜀州人,蜀州時興打花結,她教過我數十個式樣,而今,我記得的寥寥無幾。你若喜歡,暇時我教你,只是勿要耽誤功課。」皇后提及母親時,眸中每每掠過些許傷感,每年母親的祭日,皇后總會齋戒以示孝心。唐瀠想,阿婆故去,墓地應是在金陵吧,阿娘困於深宮,也許從未親臨祭奠,她心裡定然很是遺憾。


  寢殿內燈火通明,唐瀠看著皇后,她照顧了自己一夜,不曾休息,白日又去報國寺寄名,奔波勞碌,精緻的妝容已遮掩不住疲倦。唐瀠:「阿娘,兒困了,想入寢。」未至亥時,她躺在床上不是吃就是睡,自是不困的,但她睡了,皇后才會入睡。


  皇後點頭:「需我陪你么?」兩人已是分開睡的,病中小兒易畏懼,她才有此一問。


  唐瀠果斷搖頭:「無需的,兒長大了。」皇后陪她睡,好固然是好,她夜裡踢被咳嗽,皇后總要悉心照料,如何睡得安穩?


  皇后淡笑,這小豆丁的模樣,哪是長大了。皇後為她掖被角時,忽見枕邊有本史書,唐瀠認字是皇后啟蒙,她曉得孩子認字快,只是史書與《詩經》、《楚辭》等不同,詩詞曲賦自有音律,朗朗上口可塑美感冶情操,史書所載或上溯前朝或上溯遠古,與本朝風土人情去之甚遠,非學識淵博之人,需引注方可通曉大義,於小孩而言,枯燥艱澀了些。


  皇后撿起那史書翻了幾頁,便知此書乃文淵閣所藏,應是唐瀠借閱的。她看向躺在榻上的孩子,問道:「幾時對史染了興趣?能看懂了?」


  心態已有改變,她對皇后是無需藏拙的,唐瀠坦言:「商先生曾言『以史為鏡可知興替』,兒好奇,便尋來看。」雖無需藏拙,她前後差異過大也不好,唐瀠向皇后眨了眨眼睛,頗有些遺憾,「雖有註解,仍是晦澀。」實話實說,她確實尚未達到融會貫通的程度,需人引導。


  皇后詫異,孩子一日日在她身邊長大,她竟不知她已有如此進步。她看著唐瀠,怔了片刻,想起族中有個兄長,幼時資質平平,某日忽而頓悟,如破瓶頸般進步神速,引得長輩咋舌稱奇,不足怪矣。皇后笑道:「你喜歡,我抽空與你講解。這本書,」她將它放下,卻未置回枕邊,只隨意放著,她笑了一下,「註解卻不適宜,昔日你阿婆曾編注一本,簡易通讀,在書房內,我命人取來與你。」顏遜既然再不能隨意進出中宮,鸞儀衛也在籌備中,許多她以往不可教與孩子的,皆無忌憚之處。


  皇后離開,門扉掩上。即便深夜,宮娥內侍在外當值,若有需,隨時可傳喚。寢殿大是大了些,人是有的,不孤單。唐瀠躺在榻上,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缺了什麼,這股莫名的缺失感折騰得她久未入眠。她翻了個身,一手握著漆色褪落的泥人,一手捏著頸間的玉鎖,看著它們,腦海中浮現皇后清冷淡然的模樣,空落落的心,隨之一點一滴被填滿,滿到溢出,在唇角勾出一抹傻笑來。漸漸地,她有了睡意,耳畔忽而縈繞皇后曾與她頌讀的《詩經》——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這聲音如山谷清風,輕柔地拂過,伴她入睡。睡得沉了,卻不知曾有人悄悄過來,走近床榻,將咯著她的泥人輕輕取出,又將她睡歪了的小腦袋搬回枕上,搭在外面的小短腿挪進衾被中,才悄然離去。


  皇帝精神頭忽好忽壞,好時與常人無異,壞時連日輟朝。顏氏欲力挽敗局,卻正巧趕上皇帝連日輟朝,數位御史連夜擬本,卻無機會奏對,痛陳鸞儀衛之弊。王泊遠府中草擬詳案,擬好了,聖命在身,他自大搖大擺地入宮,宮門處見了烈日下苦候傳召的御史,也不退讓,與他們擦肩而過,鼻間哼了一聲,昂首闊步,極是得意。詳案經御覽,可行,便頒告,召海州衛都指揮使薄玉回京,吏部脅從之,重設儀鸞司、鸞儀衛。


  已成定局,無可挽回。顏氏諸人氣得休沐日都不曾出外遊玩,顏邕其父顏宗任戎馬倥傯,軍人血性果敢,他隨了父親,遇事焦躁。顏邕負手在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嘆氣連連,顏伶看得頭暈,放下手中茶盞,命人取棋來,向顏邕招手道:「大兄莫急,待二兄回來,許有主意。行一局棋,消消時光,磨磨性子。」


  顏邕緊鎖眉頭,往外看了看天色,卻見顏遜疾步走來,面上隱有怒氣。顏伶忙起身,欲出外迎,顏邕哪比他斯文,在原地先嚷了一嗓子:「二郎——!九娘那兒如何說?」族內排行,顏邕為首,顏遜次之,顏伶三,劉鐸之妻顏禎四,顏祁五,間雜三人隱逸於世,顏禕九,餘下年幼,尚未及笄加冠,皆在金陵本家。


  顏遜、顏伶兄弟二人皆是慢性子,顏遜縱是怒意滔天,仍是進退有節。顏邕見他走得慢吞吞,還不答話,急得大步上前,拽他道:「如何?九娘於深宮中,總能遞上幾句話,讓她與陛下吹吹幾耳朵風。」即便逼宮造反,他們也無意將戰火蔓延至九州,登上九五,還需休養生息,收拾爛攤子。鸞儀衛若與親衛軍分庭抗禮,京畿附近又有五萬上直衛,兵力有限,定然需定州衛、涼州衛支援,如此一來,戰局擴大,非顏氏所願。


  顏遜眼皮一掀,冷笑道:「也需我進得去才行。」他過去,被攔阻在外,丟人死了!遣人打聽,才知前些日,七殿下做了噩夢,夢中有他顏遜,還是一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小女孩害怕,皇帝便剝奪他隨意進出未央宮之權。這事,純屬意外,他雖懷疑皇后,卻無真憑實據,將罪責賴於她那兒,只好當自己栽了一跟頭。


  顏伶、顏邕聞言,面面相覷,前朝後廷不同,他們在外面,許多事需與裡面相通,而今,渠道竟被一小兒截斷,撒氣都不知尋誰來撒。


  片刻后,顏遜眸中顯露殺機,果決道:「密切留意太醫院動向,燕王昔時居於甘泉宮,曾安插宮人於含涼宮,時機若至,或可用了。」皇帝搖擺不定,不如逼他定奪!氣息奄奄時,只一子,無可選擇!


  另一面,劉鐸奉敕查案,此案本是個空套子,無從下手。他便在燕京大張旗鼓,佯裝棘手,於期限日尋了個流民頂罪,又將疏忽職守的主責推諉副將,定案后,劉鐸罰俸半年,區區撓癢之痛罷了。


  杏林堂。此處是一藥鋪,貨比三家,貨好,價值不菲,平民避之,故而人跡寥寥。


  掌柜將藥包遞與眼前眉眼溫婉的女子,嘻嘻笑道:「我看姑娘常來,不如訂下貨源,簽個單子即可。不瞞您說,有幾味葯,中原稀缺,需走海州關卡,燕京無幾個藥鋪有門路。」掌柜拉攏生意,這女子來的頻率高,卻無規律,出手極是闊綽。開藥鋪的,不說妙手回春,藥性卻是識得的,依他之見,這女子應在調製清減毒性的藥物,且,難於著手。


  女子身後跟著婢子,自上前接了藥包,付了銀錢,女子未曾理會掌柜諂媚的笑臉,轉身離去。杏林堂位於洛水河堤下方,洛水河堤是燕京七景之一,因洛水縈繞而得名。中原不缺靈山秀水,洛水河堤原是不稀奇的,因前朝才子佳人常於此相會,又是離京必經之地,折柳送別,詩詞佳作層出不窮,而漸漸有了名氣,七夕節更有河燈長流不夜天。


  攤販林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婢子侍從清道,便無人衝撞。余笙悠閑漫步,拾階而上,移步至石橋——近日,她總要過來,眺望不遠處的城門。入夏了,日頭曬,婢子將傘撐開,向余笙道:「小姐,海州遠著呢,十天半月的,哪到得了?」


  傘面傾斜,遮了日晒,在余笙姣好的面容上布下一片清涼,她著薄紗,身材曼妙,這畫面是美的,更是靜的,她檀口輕啟,畫面卻倏爾活色生香起來:「她敢十天半月才到——門都不許她進,還打斷她的腿!」


  「阿笙要打斷誰的腿?本將軍或可效勞。」余笙大驚,又大喜,她循聲去望,只見十步之外,薄玉馭一高頭大馬,香汗淋漓,微喘著氣,向她溫柔地笑。她周圍人來人往,余笙眼中,卻只她一人,走過去,目光不曾離她半寸,似要將暌違多日的相處皆彌補回來。她到馬下,搭上薄玉伸出的手,薄玉使力,將她扶至馬上,與自己相依。


  腰間忽有一雙手環上,余笙回頭,薄玉將腦袋抵在她肩上,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我的腿若是斷了,阿笙去何處尋幸福?」此話有理,不如賞你一個吻。余笙在薄玉的耳垂上小啄一口,頃刻間,薄大將軍的耳垂——金烏比之遜三分,胭脂較之淺二點,檀唇與其同一色。


  當真,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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